老子之道:为人处世的智慧与方法

十二、破解《老子》的文学密码

老子是哲学家、思想家,也是文学家和诗人,一部《道德经》,可以说是哲理思想与政论文、散文体、杂言诗歌体(三言诗、四言诗、五言诗和六言诗等)的有机结合体,在中国文学史上,没有其它哲理诗作像《老子》那样具有丰富深邃的内涵,广大而深远的影响。老子用散文体、杂言诗歌体来创作哲学著作,其独创性和特异性,无疑在中国文学史上开了先河,值得深入探讨。

(一)言简意赅充满哲理的洗炼语言特点

老子是运用语言的大师、高手,其最大特点,就是言简意赅、洗炼,并充满哲理性。所谓洗炼,就是“不在乎奇险诘曲,惊人耳目,而在乎言简意深,一语胜人千百。此真炼也”(清·赵翼《欧北诗话卷六》)。一部《道德经》,可以说就是一部充满辩证法思想的经典格言集,《道德经》中的许多语句,早已成为千百年来中国人口头或笔端上的成语和格言,耳熟能详。如《道德经·二章》:“……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老子用四言诗的语言,阐述了自然界、社会和人类思维中的任何事物和现象都是作为矛盾的统一体,并且互相依存转化而存在的。

《道德经·五十八章》:“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邪,正复为奇,善复为妖。”这是说,灾祸中,倚傍着幸福;幸福,潜伏着灾祸。很难知道它们的结果会怎样?它没有一个成规的标准,正又变奇,善又变恶。老子用“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十二个字,揭示了事物是向着自己的对立面转化,即和自己内在地联系着的对立面,因为事物内部矛盾的对立面既互相依存,又互相斗争排斥,互相否定。这充分阐述了事物对立面双方的内在的同一性,反映了事物的本质。可以说,老子这十二个字已经触摸到唯物辩证法的核心和本质,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老子的朴素辩证法思想在2000多年以后仍有强大的生命力了。

再如,《道德经·六十四章》:“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在这里,老子用六句四言诗一样的语言,形象地说明了大小、高矮、远近这三对矛盾的量变到质变的辩证关系,即一切大、高、远的事物,无不从小、矮、近发展而来。在认识论上,无疑充满对立统一,相反相成的唯物辩证法思维,它隐含着由量变到质变的飞跃的法则。所以,老子提倡人们在处理问题时要防患于未然,治之于未乱。因为,任何事物都有一个形成的过程,安稳的形势容易把握,刚露出苗头的问题容易设法解决,脆弱的力量容易击破,细微的事物容易消散(“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道德经·六十四章》)。

老子还运用对比句式,论述信言与美言、善者与辩者、知者与博者的对立统一关系,从而揭示出事物的表面现象(观感性)与本质特征不一致的辩证特点,这具有重要的认识论意义。如《道德经·八十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老子认为,真实的话不漂亮,漂亮的话不真实。善良的人不巧嘴,巧嘴的人不善良。真有学问的人不卖弄渊博,卖弄渊博的人没有真才实学。即所谓“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史记·老子韩非列传》)”。马克思曾经说过,“如果事物的表面现象与本质都是一致的话,那么,一切科学研究都是多余的。”老子的“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等许多充满哲理的话,与马克思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还有,像“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欲去姑举,欲弱固强,欲取先予”,等等,不一而足,信手拈来。

(二)意象化和形象化相结合的朦胧艺术风格

我们知道,道,是老子在《道德经》中提出的一个最为重要的哲学名词概念,是贯穿全书的一条思想主线和核心。因此,如何理解道,是读懂老子思想的关键。然而,老子对于“道”的认识,决不如我们今天掌握了唯物辩证法的科学分析方法这样清楚。所以,老子在强调“道”的博大精深的同时,意识到“言不尽意”,于是,运用意象化和形象化相结合的创作手法,对于“道”的属性、形象、状态、称谓,以及得“道”者的神态等,创造出以似有似无、恍惚玄妙,可以意会而难于言传的朦胧模糊的艺术形象和境界。在老子对道的论述中,常把“道”的本原,即宇宙万物,与“道”的运动,即客观世界运动变化的规律,混而为一。这种对“道”的形态不确定性论述,一方面,传递给人们的是对“道”的理解的难度;另一方面,则又为人们的探究心理和好奇心,提供了驰骋想象、研究开拓的广大空间,如今天人们所说,提供了新的理论增长点。这就是在2000多年后的今天,老子思想越来越受到西方重视的一个重要原因。2011年6月16日,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在获得第二届连任后,发表感言时引用老子“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的名言,表明他在连任第二届联合国秘书长期间,要像“天道”的“圣人”一样,帮助世界安宁和谐,而决不为自己谋取半点利益。

《道德经·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译文是说,道,可以说得出来的,它就不是永恒不变的道;名,可以叫得出来的,就不是永恒不变的名。无用来称呼天地之元始;有,用来称呼万物之根本。所以,应该从万物永恒的元始状态(无)去观察道的微妙,应该从万物变化的根本(有)去观察它的极限。因此,有与无,是同出一源而名称各异罢了。它们是极其幽深莫测的,从有形的幽深到达无形的幽深境界,便是通向一切奥秘的门径。

老子在第一章中只是对“道”作了纲领性的阐述,可以说是“道”的总论,但读了这段话,你仍然不清楚道是什么?《道德经·四章》论述道的形象和作用说:道,空虚无形,而它的作用却又无穷无尽,它是那样的深邃,好像是万物的主宰。它掩盖自己的锋芒,排解自己的纷扰,隐藏自己的光辉,把自己混同于尘俗之中。它是那样的无形无象,似无而存在。(“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

而老子在第六章赞美“道”的作用和伟大时,则把道比喻为女性的生殖器,因为,它是人类生命之源,微妙的母性,空虚不盈,深不可测,但它生生不息,绵延不绝,运动不止,孕育和生养了万物!这既是对“道”的赞美,也是对伟大母性的赞美!(“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谷神,指气海中的元神,亦称元气。道家称丹心为谷,上丹心,名天谷;中丹心,名应谷;下丹心,名灵谷。三田为元神(元气)之室。谷神之门,亦称胎息之门。牝,乃母也,为生物之本。玄牝,则指象征幽深、奥妙,看不见的生产生命的女性生殖器。玄牝之门,意指天地万物出生之处。

老子在二十一章中对道的形象作生动的赞美:大德的模式运行,只遵循道为准绳。道这个东西,变化莫测,无影无形。恍恍惚惚呵没有定形,惚惚恍恍呵却有迹踪。变化莫测呵那其中有实物。幽深暗昧呵,却涵蕴着实情。那实情最纯真,包含着具体的内容。从现今追溯到远古,它的名字不能废除,用它可以认识宇宙万物的本原。我是怎样认识宇宙万物的本原呢?就凭这个道。(“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可以说,这是一首对道的赞美诗。道,虽然是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它虽然不能凭感官察觉,但用它却可以认识事物的本原。换一种说法,即“德”是“道”的表现形式,“道”是“德”的本质反映。

老子继一章、四章、六章、二十一章论道之后,在二十五章中进一步阐述了“道”的属性、状态、特征、称谓、本质,以及“道”与自然、天、地、人之间的关系,这时侯的“道”,才慢慢清晰起来。他写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故强之曰道,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老子认为,道是先天地而生,它没有声音,没有形体,独立存在而永不改变,循环往复运行而永不休止,这就是大道。老子第一次把人的地位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把人与天、地、道并列为宇宙中的四大之一,并提出各自都应该按照自然规律行事(即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而没有提神,这是对神本主义的否定,是彻底的人本主义思想。应该说,这是中国古代哲学史上的一次具有革命意义的观点创新,是以人为本思想的发源地。此前,神、鬼、宿命论的观点统治着人们的灵魂。自此,老子人本主义思想的提出,冲破了神、鬼、宿命论的精神枷锁。可见,老子“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思想的提出,是今天我们提出以人为本、科学发展观的重要思想来源。

创造朦胧美的艺术境界,往往与比喻密不可分,这样既可避免语言表达的局限性,出现对事物定性的片面;另一方面,又可以给读者以驰骋想象、进行再创造的艺术领域空间。

比如,老子把道德最高尚的(圣)人,比喻为水。为什么呢?他说:水乐意滋长万物而不与万物相争,它甘心处在众人不喜欢的地方(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所以它接近道。品德最高尚的人处事像水那样安于趋下让人,存心像水那样虚静深沉,交友像水那样仁爱,言谈像水那样真实诚信,从政像水那样条理清静,办事像水那样灵活圆通,行动像水那样顺时那样相机而行。正因为它与物无争,所以它才没有过失。(“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老子·八章》)

水,是地球万物之本源、之根基,“天下之至柔者,莫过于水”,但却能攻破坚硬的石头。它的特点是:守柔、处下,不争。它乐意滋养万物而又不去与万物相争,人世间还有哪一个事物的品质比水更伟大呢?回答是没有。所以,“上善若水”是最为准确、最为科学的比喻。

(三)哲理内容与诗歌形式融为一体的表现手法

中国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文化的国度,文学作品尤其以诗歌见长。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基本上是以四言体为主。老子继承了《诗经》等诗歌文化形式的优秀传统,进一步突破了《诗经·国风》四言体格式,创造出了不拘一格、根据内容需要而创作的三言体、四言体、五言体或六言体等不同字数的杂言体“似诗”诗歌句式。

有的学者说《道德经》就是一部诗,如古棣等《老子通论》第十章说:“《老子》诗,是谁也不能否认的”。“《道德经》八十一章,除‘道生一’章之外全部有韵;《诗经》三百零五篇,无韵者七篇。《道德经》无韵的一章,与《诗经》无韵的七篇一样,抑扬顿挫,音调谐和,依然是诗。”朱谦之认为:“余以为《道德》五千言,古之哲学诗也。既曰诗,即必可以歌,可以诵;其疾徐之节,清浊之和,虽不必尽同于《三百篇》,而或韵或否,则固有合于诗之例焉为无疑”(《老子校附录老子韵例》)。

应该说,朱谦之的看法比较符合实际,《道德经》只能是读者从中体悟出丰富的哲理诗的意味,它一不宜歌唱,二也缺少抒情,毕竟难以与《诗经》、《离骚》相比,说它“似诗”更为准确吧。

比如,老子在批判废弃“道”所带来的种种不良后果时指出:“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贞臣(《道德经·十八章》)。”再如,老子论述为人处事如何掌握度的问题,完全运用四言体诗歌形式:“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道德经·九章》)”。这是说,追求不止而想事事圆满,万事如意,不如适而可止,见好就收。磨砺不止而使之锋利无比,很难保持长久。金玉满堂堆积如山一屋子,谁能把它守住?既富贵又恃傲,这一定会给自己招来灾祸。功业完成随即引身告退,这才符合自然规律,不会有什么危险。

老子在批判物欲横流对养生的危害时描述:“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道德经·十二章》),充满韵律之味。

老子还通过诗歌形式追求崇高的生命理想境界,达到超越、返朴归真,回归自然,建立起进退自如,超旷出世的精神家园,从而开辟了一条化人生痛苦为人生快乐(以积极入世,后则破尘出世——无己、无我、无功、无名)的有效广阔心路大道!它体现了中国士人对精神自由的强烈追求,为士人提供了一处精神栖息的避风港,从而填补了儒家所缺欠的精神空间。可以说,老子思想是治疗中国文人精神创伤的一副有效的云南白药。

老子描述实行“道”者的艰难与自信时,诗云:“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众人昭昭,我独昏昏;众人察察,我独闷闷。惚兮其若海,惚兮其若无所至。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道德经·二十章》)。这是说,众人都熙熙攘攘,欢欢喜喜,好像去参加盛大的宴会,又好像春日里登台游览。我独自淡泊无为,毫无情感触动,混混沌沌呵,好像婴儿还不会啼笑,没精打采啊,好像无家可归。众人都丰足有余,而我却好像把一切丢失。我真是愚人的心肠啊!众人都明明白白,我却这么糊糊涂涂;众人都很精明仔细,我却这么懵懂。惚恍空荡荡啊,像是无边无际的海洋;飘忽漂泊啊,好像没有栖身之处。众人都能施展才华,有所作为,而我却显得笨拙低能。我独自与众不同,是因为我得到了万物之本——道。

可以说,《二十章》既是行道者的一首自嘲诗,又是对得道者的一首赞美诗。

《道德经·七十章》对道家学说遭到冷遇而形成的内心世界的孤独与痛苦,作了进一步的描述,其形象生动逼真,跃然纸上:“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这是说,我的话很容易理解,也很容易实行。但是天下没有谁能够理解,没有谁能够实行。我说话有根据,行事有原则。由于人们没有理解这些道理,所以不了解我。了解我的人越少,我就显得越尊贵。因此,圣人(不为人理解)好似外面穿着粗布衣服,怀内藏着美丽的宝玉。

从以上可以看出,这章的中心旨意是阐述对道家学说的理论认识与践行的艰难,老子采用“正言若反”的语言形式,抒发自己对道家学说推广普及所带来内心世界的孤独、痛苦和自信!

为了化解心灵世界与外部环境的矛盾,追求内心的平静,达到“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天人合一的体任自然的“无我”状态,老子提出了“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道德经·十六章》)。使心灵达到极端的虚无私欲,大脑达到彻底的清静无为。万物竞相生长,我从而观察其往复循环的规律:

宇宙万物蓬蓬生息,最后都要回到它自身本原,一切事物回归自然的本原这是永恒不变的规律,回归自然的本原,就叫清静,清静就叫复归生命的本性,复归生命的本性,就符合自然规律。

致虚,就是排除一切蒙蔽心灵的私念;守静,就是坚守清静,顺应自然。这既是道的规律,也是修身、养生的法则。道的运行如此,人的行动亦应如此。循道则安全。在老子看来,致虚、守静、归根、复命、知常(五个哲学命题),是行道、体道、符合道的精神境界的体现,是得道者个人修养的最高境界。不管是养生,还是治国,致虚、守静是前提,认识不到这个规律,轻举妄动,就有危险。相反,则终身长久平安。可见,老子的致虚、守静“空无”之中,蕴含了太多的精神大千世界。

可见,《道德经》的文学成就的思想性,主要表现为崇尚顺应自然的审美价值观,追求虚无、超越,与现实世界保持距离,体察自然,实现“无为”而无不为的道家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