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同学少年二

为追赶南昌起义部队,教导团八月二日坐上大木船,与卢德铭任团长的警卫团一前一后,向南昌开去。此时,杨树淞已辞职,由二方面军参谋长谢膺白兼任教导团团长。卢德铭责任心强,在发现前方情况有变后,果断决定在黄石上岸。上岸时曾用号声联络教导团。可惜未能成功。

卢德铭在秋收起义中的表现虽然短暂,但他的责任心仍能够穿越时空,感动我们。在夏曦强令他离开部队后,他一方面尊重领导,一方面再次到请示上级,终于得以赶回部队。警卫团这个队伍来源更复杂的队伍,终于得以保存火种,当卢不幸过早牺牲时,毛泽东已赶到部队,使这支队伍始终不缺主心骨。而教导团,学员来源好,素质高,共产党花了大力气培养的种子队伍,最终大多学员被白白屠杀,原因之一就是没有碰到一个负责任的领导。教导团出来的历史上的著名人物,大多是及时脱离教导团,逃出虎口,才找到一线生机。教导团作为一个整体,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其领导人侯连瀛、副团长杨树淞,后来都转入国民党。

也就在此时,走投无路的落魄少年刘少卿在部队启程离开武汉之前,加入了进来——他最终在这支队伍中算幸运者了,他本来可以更幸运一些,参加卢德铭领导的警卫团,走上井冈山。

八月四日,教导团按原计划在九江靠岸,还没下船,就被张发奎的队伍逼迫缴械。船上的学员愤愤不平,有的偷偷地将枪栓扔到江里,但最终不得不缴枪上岸。张发奎模棱两可地安抚了一下,学员们不为所动,也无可奈何。他们随后被安排在露天宿营。陈伯钧正焦躁不已之时,刘梦笙突然把他叫到一个僻静之处,问他愿不愿冒险逃离这里,去找党,找南昌起义部队。陈马上表示同意。

这之后的情形,陈伯钧在他的文章中,说得足够生动了:

(八月五日)天将拂晓,我们一行七、八个人来到了江边,装做洗脸漱口。一个同志暗中找来一只小船。看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大家纵身跳入船舱,急忙忙离开江边,将小船摇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大家在船上脱掉军衣,摘去军帽,算是伪装好了,随即拿上洗漱用具,弃船上岸而行。我们如沿南浔铁路南行,有被张发奎的警戒部队盘查扣留的危险,于是我们决定走小路,沿瑞昌、德安、永修,向南昌兼程前进。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起义部队已于八月五日全部离开南昌南下了。

天色大亮了。我们相互看看身上的装扮,未免担心起来:七、八个人一律光着头,由于长期戴军帽,晒太阳,额头上半截黑半截白,上身穿着军用衬衫,下穿短裤,脚穿一双黑皮鞋;这既不像老百姓,又不像学生,更不像个生意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当兵的。大家立刻商议好:沿途如果遇到军警盘问,就说是在外地读书回家的学生,路上被散兵抢了,所以落得如此模样。当然,有经验的警察面前,还是瞒不过他们的眼睛的,好在这些人也是当差混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处在兵荒马乱、遍地都是散兵游勇的局面下,也不敢怎样惹我们。

我们一路走,一路不断地打听消息。情况愈来愈不妙,张发奎的队伍已经进驻永修、南昌。南昌起义的革命武装,听说已经向抚州方向开拔了……张发奎到了南昌,我们是不能再去南昌的了;而到抚州的去路,又被张发奎的部队截断。怎么办呢?到哪里才能找到党,怎样才能赶上自己的部队呢?大家心里又焦急,又愁闷。同行的八个人中,除了一个汀州人,一个赣州人,其余六个都是四川人,人生地不熟,真是走投无路,一个个干瞪眼没得办法。最后,大家只好同意了那个赣州人的意见:向他的家乡走,找个落脚处;同时在路上继续打听南昌起义的消息。

大路上,车马骡轿络绎不绝,行人很多:有开小差的士兵,有辞职返乡的军官,也有发了洋财的贪官污吏……我们八个人夹杂其中,不顾疲劳地长途奔波。我们的决心是:一定要找到革命部队,一定要找到党!除此之外,我们再没有出路了。

这天,在去高安的途中,遇到一个身穿夏布长衫的人。他怀疑地看了我们一会儿,便照直走上前来,自我介绍说,他是黄埔军校第四期的老同学,根据我们身上的穿着(黄埔军校发的衣服从来都是一样的)以及额头上上白下黑的印子这种种迹象,看出了我们的真实身份,并问我们要往什么地方去。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好回避、隐瞒了。我们看看面前的陌生人,他虽然换了便衣,仍然感觉到他是一个军人,态度也很诚恳。于是我们就说出了真实来历。他听了以后,指点我们一条出路,要我们到高安县城去找共产党地方委员会的聂思琨同志。他留下了一个地址,就和我们分手了。

得到这条线索,我们的精神大为振奋,急忙赶到高安,顺利地找到了聂思琨同志。我们把从武汉出来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请他帮助我们想办法。他考虑以后,把我们六个四川同志编为一个临时支部;汀州和赣州的两个同志,因为离家乡不远,便让他们回家乡工作去了。

这是正是八月中旬。高安城里的气氛特别紧张,人心惶惶,到处散布着流言蜚语,街上张贴着国民党第六军十八师的条子,说他们的部队很快就要开到高安来了,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为此确实捏了一把汗,在城里整整躲了两天,不敢出头露面。后来才弄清楚了,这是国民党县政府搞的鬼。他们惧怕二十军(军长是贺龙同志)的独立团进驻高安,故意摆了个“迷魂阵”,虚张声势,企图借此阻止独立团进城。独立团一经查明真象,当即开进高安,把国民党县政府的官们抓了起来,缴了反动地方武装的枪。高安城雨过天晴,人们为革命军队的胜利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我们几个人更是怀着激动的心情,由高安地方委员会正式介绍给独立团。我们这几个离群的孤“雁”,终于回到了党的怀抱,回到人民军队里来了。

刚加入教导团的刘少卿,也在他大概是党员的一个把兄弟的帮助下,离开教导团,到了十二师。后来又到了卢德铭率队参加秋收起义后,张发奎在叶剑英建议下重建的二方面军警卫团的三营(这个营的官兵大多同情共产党或本身就是党员)。

陈伯钧等人走后第二天,八月六日,郭化若曾来到九江,看到了许多无所事事的教导团学员兵。但马上杨树淞就通知他离开。郭也随后加入了南昌起义部队,又到苏联学习军事。古田会议前,郭来到了朱毛红军。

和陈伯钧一起在九江被缴械的“文书”陈毅,在没有兵权的情况下,也只能束手无策。他曾在四号晚,就是陈伯钧等人商议逃走对策的时候,召集部分党员开会,决定,暴露身份的党员,一可以南下追赶南昌起义部队,也可以回到农村,开展斗争,没有暴露身份的党员,可以继续留在教导团。六日,陈毅同肖劲一起,离开了教导团,赶往南昌。一心追赶南昌起义部队的陈伯钧等人并没有与其同行,当时在教导团的无论是陈伯钧还是罗瑞卿、刘少卿等等,后来都没有在回忆中提到陈毅当时在教导团的活动。看来,在当时人心浮动,白色恐怖日益严重的局势下,即使是豪爽的陈毅,也在同人接触的时候倍加小心——就像刘梦笙联络陈伯钧一样小心。

我猜测,八十多年前,如果不是刘梦笙来联络,陈伯钧说不定也会被这一群脱逃的同乡好友丢下了,一来陈伯钧年龄太小。当时还不到17岁,而王良、徐彥刚、刘雪程等都已上了二十岁。他舍得抛开一切,投身革命吗?他吃得了苦,受得了罪吗?而且他的家境相对优越,好几个哥哥都在四川军阀的部队中服役。这几个哥哥才给陈伯钧发来了催他回家的电报。虽然陈在征讨夏斗寅的战斗中表现勇敢,火线入党,但他的热情能持久吗?

很可能徐彥刚等人在邀约刘梦笙时,刘坚持不肯舍弃与自己多年来的好兄弟。领袖如汪精卫,导师如施存统,都已和昨天判若两人,领导、战友,以及他们自己,都要在刀光血影中一个个被审视,被考验。当时还不是党员的罗瑞卿就落了单,无奈之下,返回武汉。不仅没有同组织联系上,还染上了重病,无钱医治,差点丢了性命。几番辗转,在上海凭一个不清不楚的党员证明,终于在古田会议前加入朱毛红军。但他的党籍问题还是留下了隐患。文革期间被严厉追究。陈伯钧也被找到追问这一问题。陈只能如实回答:“在军校时,没有与罗在一起有过党组织生活活动。”根据罗的回忆,他们是到了红军后才认识的。

程子华已经是党员,但他同罗瑞卿一样迷茫。一天早饭后,他问连里党的负责人今后怎么办。对方无以为答,看来程和这位负责人也都没有参加陈毅临走时召开的会议。程子华与陈伯钧徐彥刚等一样,不愿白白地等死,自行离开教导团。他先后到了汉口,上海,找到组织,被派往贺叶部队,赶到那里时贺叶部队可能已经溃散。

教导团怎么样了?在离开时武汉,在九江被扣时,心思比较活点、有点去处,都想办法离开了教导团。但毕竟相当多的人一时无处可走,或还下不了决心。前面说过,当时的团长后来转向了国民党,不是个坚定的领导者。但留下的人们,也心思各异,没有主心骨。此时,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他就是陈毅的同乡,黄埔四期生,教导团国民党党部负责人,一连连长叶镛。他当时没入党,但党团部其他成员大都是共产党员。在动荡的局势面前,他受这些党员(唐维、甘理真、陆更夫)的影响,受到自己矢志追求的理想的感召,在许多人不辞而别,许多人翻脸一变的时候,站到了共产党的一边,尽力做好留下的党员和战士的安抚团结工作。

教导团被扣九江期间,叶剑英利用军阀间的矛盾,和自己在旧军队中的人脉和威望,说动张发奎将教导团并入第四军军官教导团,自己兼任团长,并设法把教导团的武器要了回来。

教导团继续随第四军南下广东,到达韶关时,叶剑英因事他往,该团突然又接到张发奎要全团交出武器的电令。原来,有右派“孙文主义”分子告秘,教导团内有人议论“南昌起义”的意义。在此情况下,叶镛和唐维等召集紧急会议,决定为了保存力量,暂时交出武器,继续随军南下。会后分头劝导,帮助学员们克服抗拒缴械及宣布起义等盲干思想,避免了无谓的牺牲,从而保存了教导团的革命力量。教导团开抵广州后,进驻市郊四标营,进行整顿。叶剑英此时再向第四军军长黄琪翔做工作,加上此时,张发奎急需力量同李济深抗衡,黄琪翔在一九二七年十月下旬将枪支发还了教导团,但每支枪只配了五发子弹。

这时,程子华也流落到了广州,在李济深“宁肯错杀一千,不错放一个”的地盘上,他只好借老乡的关系,在李的第八路军总指挥部特务营栖身。没想到一天大广州大街上,又碰到了胸带“教导团”胸章的战友。得知教导团被叶剑英保全下来,他立即要求归队。他回三连驻地拿行李时,正好当晚李济深的总指挥部开赴韶关,他只好随队去了韶关。十几天后,才抓住演习的机会,开小差回到教导团,赶上了广州起义。

最终,叶镛担任教导团一营营长,镇压了反动的代理团长,率部参加了张太雷等人领导的广州起义。

广州起义27年12月11日凌晨发动,13日晚就已撤出广州。从这个起始时间就可以看出,一切都是在混乱和匆忙中进行的。许多队伍、革命组织、革命群众都没有得到及时通知,之后被报复屠杀的党员和群众达几千人。这中间,最让人心痛的,是游曦带领的一队女兵。当初,在武汉出发时,曾做出决定遣散教导团女兵,游曦等人坚决革命,决不离开,最终三十多人被安排在教导团。在广州起义的战斗中,女兵们没有接到撤退命令,与敌人巷战至最后一人。她们死后,敌人用了最残酷下流的手段,侮辱了她们的尸首。这些兽行,当时拍摄了大量的照片,保存至今。但我相信,大多数人看了一遍,一眼,就不忍再看。

在教导团来去匆匆的刘少卿随所在的警卫团三营,在火线镇压了反动军官后,同教导团一起参加了起义。撤出广州后,军心不稳,除一部分最终同教导团等大部队汇合外,包括他在内相当多的一部分的队伍,以及部分特务营的队伍,被一些反水的群众和民团缴械,最终被押解到原广东省农民协会驻地。

成百上千的官兵,一批批绑到较场上跪下,被机枪扫射。尸首遍野,挂满了电线杆。刘少卿在生死关头,被好心人提醒,虚报自己年龄只有十四岁,躲过了黄琪翔主持了大屠杀。他眼看着自己的战友们一批批被处决,一道追魂的号音响过,就是一次扫射。

12月16日,教导团、警卫团、特务营和工人赤卫队保存下来的队伍共一千余人,在花县改编为工农红军第四师,由叶镛任师长,袁裕任党代表,王侃予任政治部主任,唐维任党的师委书记。最终,四师退往东江地区,在中共东江特委和彭湃、董朗等领导开展斗争。

红军在东江的行动,半年就失败了。叶镛身患虐疾,隐蔽时被敌人搜出,被杀害。其他领导人也大多牺牲。他之后的红四师师长是徐向前,此时这个师只有一、二百人了。在错误的战略下,纵是盖世的名将,也回天无力。

以教导团人员为主体的红四师在东江为什么失败,怎么失败的?

看看徐向前元帅的回忆:

那时地方党不晓得建设和加强主力红军。地方主义、宗派思想比较严重。外来的红军是一摊,本乡本土的地方武装是一摊,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红军打一个少一个,没有补充来源。人牺牲后,枪就被拿到地方上去武装赤卫队。红军越打越少,越打越弱,地方武装当然也发展不起来。

其实,对教导团学员的这样使用,不只有宗派思想的原因,也有左倾思潮的影响。这些学员的出身成份普遍较高,在左倾思想影响下,他们不被信任。曾花了大力气培养的人才,国民党两次缴械和屠杀的幸存者,本来应该当成种子、骨干,发挥应有的作用,只被当成普通士兵冲锋陷阵,一次作战,就减员一批,又从无补充。而上级的军事指导思想更是左倾蛮干,视上山打游击为逃跑主义。

周恩来在《关于党的“六大”的研究》、《关于湘鄂西苏区发展的几个问题》中指出:一是参加广州起义的教导团几百学生退到海陆丰,没有把他们当作干部来使用,而把他们编到第四师去当兵,后来绝大多数在作战中牺牲了;二是由于那里无产阶级领导的思想没有展开,由于领导上还带有小资产阶级革命家的气味的缘故。关于没有把教导团学生当作干部使用,周恩来同志认为这与当时广东省委一些领导同志排斥知识分子有关。

对比同一时间毛泽东领导军队在井冈山的做法,这里的失败原因是非常明显的。毛泽东派陈伯钧等开办教导队,到陈伯钧误杀吕赤,被毛救下,正是广州起义部队开往东江之初。那时,余洒度、苏先骏等有资历的军人,老黄埔,大多看不上毛的领导,和毛所选择的道路,先后离开。陈伯钧这样的刚毕业的军校生,被毛当做宝贝一样,推上讲台,当了教师,指导大多出身农民的学员。当时,教导队里,不要说普通学员,张令彬这样的小队长都没有一般的军事常识。无论毛泽东同陈伯钧有多么深的个人情谊,他刀下留人主要原因,应该就如他劝说士兵委员会的话:黄埔生本来就少,错杀了一个,还要再赔进一个?

叶剑英晚年回忆:教导团是很好的队伍。到了海陆丰,一个兵就是一个兵,如果调到湖南,一个兵可以当一个连长。后来到江西时,毛主席知道教导团的情况后说:呀!可惜了,一千多人,到这里来就好了。

徐向前回忆:东江游击战最后时期,“人越搞越少,有的是战斗中牺牲的,有的是被敌人抓住杀掉的,有的是病死的,有的是负伤没药治疗死去的,有的是活活饿死的,有的是被山洪爆发卷走的”。二九年初,广东省委最终决定,最后这批人撤出,结束了东江游击战争。此时队伍只剩几十人。

星星之火,终要燎原。东江的幸存者,有后来在四方面军建立不朽业绩的徐向前元帅,有程子华,张赤男。他们在一再的惨败后没有沉沦,回到家乡,奔向新的农村根据地,或被派到白军中,再次点燃了农运、兵运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