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阅读陈伯钧的回忆资料时,有一段文字像一把尖刀深刻在我脑海,无法忘怀和解脱。那是陈送毛泽东到达湖口,追上了被陈浩等人险些带走的部队之后,毛泽东让他先回宁冈,给部队打前站。一路奔波未能稍歇的陈伯钧纵马回奔,到了宁冈的垇头。碰见了一队农民自卫军。这些农军在红军占领茶陵时,也欢天喜地地进驻,当红军与敌撤出茶陵后,无奈地随之撤出。见到年轻的陈排长,马上报告了一个新情况:茶陵的出逃土豪劣绅,得到了红军撤出的消息,打扮得整整齐齐地正往茶陵赶呢。这一出一进,真令人火大!正为红军的高层叛变,部队作战失利,心中不忿的陈伯钧马上下令“抓起来”。自卫军抓了一批后,还请示,是不是将他们送到袁文才那里去。陈伯钧知道袁文才还同一些当地土豪保持联系,就说:“送到袁营长那里去,就没有我们的事了,一定会放了他们。他们以前怎么对付你们的?现在你们就心软了?你们把他们的东西拿掉,我来试试枪!”当下将十个土豪剥光衣服,枪毙。这件事差点惹恼了袁文才,当时毛泽东将部队带回宁冈,一是因为队伍刚刚在茶陵作战不利,要休整,二是因为团级干部叛变,要对部队进行组织调整。红军如果此时和袁闹翻,将非常难以收拾。陈伯钧的莽撞一定让毛火大。
此时的陈伯钧,刚满17岁。一个放在今天高中还没毕业的少年,一个一年前还以作家为自己理想的师范生,如何变得这等泼辣、手狠、铁血?
注:本来想将新的一节《恰同学少年》写完后再整体上传的。许多的琐事让我进度缓慢。另外写下来才发现这一节头绪真多,会很长。为了报答在这里鼓励我的朋友,也为鞭策我自己加快速度,先将引子发出。另外在最近几天内将这一节第一部分发出。
这一节写的是陈与他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同学的命运交错和情谊。
陈伯钧是1922年,12岁时,高小毕业,考入省立万县第四师范的。1923年春,萧楚女到第四师范任教后,陈伯钧听过萧楚女的演讲,并读到了《新青年》、《先驱》、《向导》。他积极投身到反对反动校长的学潮之中。不过与他敬仰的领袖毛泽东不同,他因学潮中太积极,在还有不到一年就毕业时,被开除学籍。由于家教极严,从学校回来的陈伯钧不敢进家门见母亲,在附近的玉米地里过了一夜。之后,他找到在成都当军官的四哥陈国宪,要了路费,与在万县师范中情同兄弟的刘梦笙一起,到重庆报考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刘梦笙多半是和他一起被从学校开除的。陈伯钧带着梦想离开了家,离开了家乡。他走后第二年,父亲去世;四川解放的前两年,母亲去世。当他在全国解放后终于同家中取得联系之时,他离家时家中全体亲人:父母,四个哥哥,一个弟弟,再加上一个早逝的妹妹,都已不在人世。
全四川的考生都汇聚重庆,他和刘梦笙都通过了初试。26年12月所有在重庆录取的学生集体乘船去武汉。船上有他后来的挚友徐彥刚,一同上井冈山的游雪程,三军团参谋长邓萍,牺牲在中央根据地的张锡龙;还有在井冈山上当过陈伯钧副手,下山后在林彪之后担任过红四军军长的王良。江华曾在回忆录中将徐彥刚、王良、陈伯钧并称红军中三位青年知识分子将领。船上有女中豪杰赵一曼,当时她还用原名李淑宁,一生坎坷的胡兰畦,以及在广州暴动中惨烈牺牲的游曦;还有后来当了大将的罗瑞卿。徐彥刚、游雪程和他是同乡,很快认识的可能性大些,其他人大概都不认识。游曦、张锡龙、徐彥刚都是吴玉章开办的中法大学的学生,游雪程上过复旦大学,年龄较大。"其春"号客轮途中经过白帝城等多个三国景点,从小好读诗书,对三国极为入迷的陈伯钧一定兴奋异常。
27年2月1日,来自全国的初试合格的学生们在武汉参加了复试,上面提到的诸人都顺利地通过了复试,得以入学。陈伯钧是所有学员中最年轻的。他的同学,除了上面的四川同乡外,还有领导了大冶兵暴,在五军团十三师短暂地当过陈伯钧的下属,但在解放战争军调阶段因桲椤树事件对陈伯钧极为不满程子华,参加过秋收起义和井冈山斗争的刘型,领导商南起义的周维炯,闽西红军将领张赤男,参加了百色起义、曾与他在五军团共事的好友莫文骅,曾关押在渣滓洞、白公馆的杨虎城秘书,小萝卜头的父亲宋绮云,诗人臧克家,陈伯钧欣赏和关心的女作家、在抗战中和胡兰畦一样当过少将的谢冰莹,从小缠脚、却有神枪手之称的领导了平江暴动的老大姐胡筠,还有几位是或曾是元帅的夫人:曾宪植、危拱之、黄杰、张瑞华,陈对张瑞华大姐有很深的感情。
黄埔军校军事入学是冬季,在严格的训练中,多数学员冻坏了手脚。半年多之后,陈伯钧在铜鼓新兵训练处,在井冈山上的龙江书院红军教导队,就开始用同样的方法严格训练员那些几乎全部年龄都比他大的新兵和学员,由于体罚,他受过士兵委员会的批评。谭政大将作为学员说不定都挨过他的皮带或拳脚,直到古田会议,红四军才正式废除了肉刑。
武汉分校的领导者中,共产党人占大多数,恽代英起了很大的作用。当时党内的著名人物大多来过学校,授课和讲演。陈伯钧在这里,认识了陈独秀、邓演达、宋庆龄、何香凝、孙科、谭平山、吴玉章、郭沫若、周恩来、苏征兆、邓初民,也认识了在长征路上,草地风波中让他恨之入骨的张国焘。在入学一个月之时,他与同学们一起,列队接受了校长蒋介石的检阅,并和同学们一起,跟着黄琪翔对蒋总司令高喊万岁——但武汉黄埔不是广州黄埔,蒋就来过一次,这大概是陈伯钧生平唯一一次见到蒋。最能使陈伯钧心折的,是日后让蒋大逊风骚的写出了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毛泽东。陈伯钧留下的日记中,每每提到毛的讲演、报告、文章,赞叹之辞总是溢于言表,不厌其烦。见识过上个世纪中国众多风流人物的他,只把天才的赞叹送给了毛泽东。在军校中第一次听毛的讲演一定带给这位年仅十六岁的小兵异常深刻的印象。
当时武汉分校学员听来校的领导人讲演,一般是女生队在前排,男生队在后排,席地而坐。陈伯钧只能远远地望见那位一袭长衫的前国民党宣传部长、农运高手,而毛泽东,根本看不清,分不明,下面的一众青年,哪个会是他麾下大将,哪个将成为他的红军干才,并在他的领导下为建设红色黄埔奉献终生。家境殷实,曾醉心于当一名作家的书生陈伯钧,最终在革命最为低潮的时刻,将千里外对他的命运忧心如焚的哥哥们发来的电报“母病危,速回”抛在脑后,跟着毛泽东,走向深山老林,投身于打倒自己所出身阶级的革命。
在武汉分校的短短几个月,对学员们花费心血最多,让陈伯钧一直不能忘怀的,是政治总教官恽代英。三十多年后,陈伯钧发表《毛主席率领我们上井冈山》一文,开篇就用不少笔墨描写恽代英在武汉分校如何教育学员,为党的未来精心培养军事人才,有策略地同国民党右派斗争。他写到:
记得1927年月5月,在湖北咸宁打夏斗寅时,他曾给我们讲过一次话,大意是:你们毕了业不要在国民党军队里专做政治工作人员。国民党军队有什么政治?争取工农群众的时候,他要我们;不需要工农群众的时候,就一脚把我们踢开。给几个盘缠,叫你走路。这还算是好的,留点面子,搞不好就杀头或者关起来!……讲到这里,他问我们:“你们是想做这样的政治工作人员呢?还是当个排长,带上三四条枪?”
这篇文章后来被多处转载,成为陈流传最广的作品。但不少选本——包括《陈伯钧日记 文选》——把陈伯钧对恽代英的回忆删除了。在突出政治的年代,在个人崇拜的氛围,这些描写哪怕是作为衬托之词,也显得碍眼。
宁汉分裂后,学校师生经过了一次分裂,一些右翼师生投奔了蒋介石。武汉分校紧急改编为中央独立第一师,陈伯钧在第一团,走上与夏斗寅作战的战场。在咸宁火车站,名将叶挺对新上战场的学子进行了动员。陈毅也曾来到部队中。一师转战月半,并未大动干戈,凯旋归来。女兵谢兵莹将这一过程,写进了《从军日记》,轰动文坛。谢也成了学校中的名人,这对梦想成为一名作家的陈伯钧,更是一种激励。不过,武汉分校管理严格,男生与女生无法交往一——唯的例外,是由于男生外出必须经过女生大门,双方互致军礼。
独立师胜利回到武汉,恢复分校的名称和建制,匆忙中举行了五期生毕业典礼。但在宁汉对立的形势下,夏斗寅打跑了,许克祥又叛变了。冯玉祥、唐生智,直到汪精卫,相继与共产党决裂。军校毕业生大多去了贺龙和叶挺的部队。
陈伯钧和他的同学们,面对动荡和分裂,面对刀光血影,开始各自做出自己的选择,政治总教官、作曲家施光南的父亲施存统也脱离了共产党,跟随他的不只是他的夫人、女生队指导员钟复光,他的离开影响了相当多的学生。右派学生不断离开,投奔蒋介石。左派学生,对有公开右派言行的学生进行关押隔离,以至于处决。当然,昨天的左派,今天、明天,不知哪天,随时都可能翻脸变为右派。曾经兄弟姐妹一般的同学,开始变成路人,或敌人。党为了防备军校学生被突然袭击,将大家拉出去打野外,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时间一久,很多学生生病,只有回到学校。党还曾争取程潜来带领学生去打游击,也被拒绝。在亮出的屠刀面前,党的上层领导在争执,在奔走,在为找不到可依靠的力量而焦虑;共产党人费尽心血培养的军校学子,在等待,在争取,在为无处贡献自己的力量而焦虑。他们最终为人民军队的新生,贡献了力量。但我总是觉得遗憾,以他们的赤诚,他们的曾可能有的机遇,他们的才干,他们本可在历史上留下更为耀眼的足迹。许多血,流得太轻易了!
在汪精卫公开叛变后,恽代英将学员安排到了二方面军,编为教导团,杨树淞担任团长。此时,女生队解散,只有部分女兵如张瑞华、游曦、曾宪植留下。赵一曼被派往苏联学习,胡筠立刻赶回平江,决心投身群众斗争,武装反抗。谢冰莹含泪离开武汉,她在艰苦的条件下坚持写作,并保持了进步思想,曾在北平参加左联;胡兰畦代理汉口市特别党部妇女部长和武汉总工会女工运动委员会主任,同时兼任湘鄂赣妇女运动指导委员。当然,就此消失、落伍的也不少。
七一五以后,汪精卫叛变革命,张锡龙坚决地离开武汉,成为武汉分校中少数能参加南昌起义的一员。起义失败后前往苏联学习,四年后,张锡龙与陈伯钧等相聚在中央苏区。正在患病的刘型接受游雪程的意见,回家乡醴陵搞农民运动。半年之后,刘型与徐彥刚、刘雪程、陈伯钧、王良等人相聚在井冈山。四期高材生郭化若在教导团担任炮兵连连长,据他回忆,7月下旬,陈毅拿着介绍信找到他,郭帮助他隐蔽在炮连,工作了一段时间。郭化若在接待陈毅之后几天,按校党委通知,离开了教导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