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与“消灭敌人(3)

兰州军区清查“四人帮”帮派体系,专案组找一位副政委核实问题时,双方拍起了桌子。韩先楚问谁先拍的桌子,专案组的同志说是我们。又问你们为什么要拍桌子,回答是他的问题那么严重,态度还那么恶劣,就先打打他的态度。韩先楚说我也先打打你们的态度。调查核实还没结束,怎么就能说人家问题严重?是不是人家没按你们想的那样讲话,就是态度恶劣?我也学你们一把,也把结论放在调查研究的前头,那就是兰州军区问题最严重的老干部,也不会反党。你们是代表组织做工作,代表组织就高人一等了,就可以居高临下去压服,把人当牙膏似的往外挤话、压话了?战争年代,我们的俘虏政策是非常好的,对战犯也是讲政策、讲人道的。年轻人同志,咱们可不能一边批判人家那一套,一边再把那一套拿来对付自己人哪。今后就是真的碰上个反革命,也要让人家讲话。不让人讲话,或是只能按照你的口径讲话,那跟张志新被割断喉管有多少差别?

而在福州,1962年召开的为韩先楚平反的军区党委扩大会后,许多人都说他“太软”,应该让那种整人的人知道“辣椒不是甘蔗”。韩先楚说:得理还得饶人,饶人才能得理、得人。同志之间,有什么不可谅解的?你搞初一,他来十五,冤冤相报,怎么得了呀!

那么,是为了证明自己一贯正确?

控诉“文化大革命”,那么多人痛哭流涕,那情景着实令韩先楚感动而难忘。可台下有人当年也被整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甚至家破人亡,有的不就是台上那控诉者的“杰作”吗?1959年庐山会议,有几多仗义执言、实话实说的?有些后来被整得很惨的人,当年整起别人不也凶得很吗?“文化大革命”打乱仗,阶级斗争打乱仗,不就是自己跟自己斗狠吗?摸摸良心,自1957年“反右”起,有几多人敢拍拍胸脯,说“我是一贯正确的”?

在这样一个民族的大悲剧的大结局时期,他认为必须向前看,同时也不能不坚决地回过头去,把我们的昨天看个明白、透亮。不向后看,不把这场劫难的缘由、来路搞清楚,向前看就会目光散乱,举足投步就可能失去方向。在那样一个人类文明日新月异的时期,每个经历了“阶级斗争”、“文化大革命”的人都要反思、忏悔,一个民族都要反思、忏悔,否则就无法面对我们的先人和后人。并不是什么人反思、忏悔一下就能了事的。但在人民内部,同志之间,如果仍是抓住过去不放,那不还是重复历史打乱仗吗?

“四人帮”横行时,他只能战战兢兢地给毛泽东写信,深不得,浅不得,一肚子话倒不出来,唯恐哪句话呛了老人家的肺管子,更怕落到江青、张春桥这帮人手里。“四人帮”寿终正寝了,可以放胆说话了,他不知道这个“打掉9号文件战役”是要打上个八年抗战的,只知道眼下已经打了一个解放战争了,仍是久拖不决,好像这辈子就“久”在那里了。

“四人帮”垮台了,真高兴,真痛快呀,可9号文件还像块石头压在心上。有些人不再说他“反对中央领导同志”,即反对“四人帮”了,就继续抓住“林彪死党”不放。一提起9号文件他就要骂娘,一拿起笔来,或是他口述,让秘书记录,也要骂娘。后来也不用口述了,那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秘书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娘也骂烦了,写也写烦了,那也还得写呀。实权派的军委常委也好,荣誉职务的人大副委员长也罢,他这辈子就这样了,可那些代他受过的人还在水深火热中煎熬着。他必须打掉这个9号文件,救他们出苦海!

战争年代,一仗又一仗,一夜一夜地不阖眼,一封封电报飞去师、团、军,一个个胜利捷报就裹着硝烟像欢快的鸟儿飞了回来,那是何等痛快而又惬意呀?那种仗好打,他天生就是来这个世界打那种仗的人。可有的人却是打这种仗的行家里手,好像专门就是来这个世界对付他这种人的。

晚年他曾说他第一次战斗好像就打倒一个人,是死是伤弄不大准。他这辈子没少杀人,也算“恶贯满盈”了。“但我从不打自己人,从不整自己的同志。”

他不知道病魔正在猛烈地向他发起攻击,悄然地吞噬着他的生命。但他知道,每一份申诉材料写完后,他的生命就耗去一分,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冥冥中的那个世界与这个世界素无往来,有些事情他是不会知道了。但他知道,在为一些人举行的追悼会、平反昭雪会上,当年曾经杀气腾腾地口诛笔伐的人,不也神情肃穆地站在那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