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黑字,红口白牙,在那样高级的会议上,就这么正儿八经地说着自己不想说的,也不是那么回事儿的事儿?
照本宣科地念着这18个字,韩先楚似乎并没感到多么吃力。可从这一刻起直到离开这个世界,一想起来,就有一种被压垮了的沉重和灵魂被穿透了的剧痛。那是比战争年代所有那些击中他的子弹、弹片,更让他难以承受的呀!
(我在)党的九届二中全会上,写了一封支持林彪反革命政变动员令的表态信,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我错怀疑过春桥同志,在这里我向中央检讨,向春桥同志赔礼道歉。
他的心在淌泪滴血!
辽西会战捉住廖耀湘,他主动上前握手、请坐,请这位败军之将谈谈西进兵团的企图、动作,还有新6军的战术特点。无论我军吃了新6军多少苦头,又怎样恨死了这个冤家对头,他都不能不对这支精锐之师和它的指挥官,怀有几分敬意。更何况这位新6军的老军长还是抗战名将,曾在8年抗战中出生入死,为中华民族立过战功。可这个“鳝鱼眼”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历史上那种屡见不鲜的狐假虎威、弄权作奸的丑类吗?却成了“春桥同志”,还得“向春桥同志赔礼道歉”!
各自多作自我批评,发言时别人不要插话,讲完了就完了,大家鼓掌--果真如此,那不是搞形式,走过场,把这些大区司令、政委弄来北京过家家玩吗?
先有两个人来找他谈话,他还是那话:让我检查,可以检查,我也愿意认真检查我的错误。但我不能按照会议发给的《检查提纲》检查,因为我不能瞪着眼睛胡说八道。
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把这些大军区司令、政委弄来北京,就是要用用他们的嘴巴。
对于必要的妥协能否作出正确的判断,是检验一个人综合素质优劣的标志之一。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作一点妥协的人,生活中是不存在的,特别是身处逆境之际。可现在却是人妖颠倒、原则出卖、胯下之辱呀!
又一位他很敬重的人物来了,来做思想工作。先分析“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又给他分析了现在的处境,都是掏的心窝子话:真假是非,现在就别较真了,将来让历史检验去吧。没有今天就没有明天,今天需要的是过关,是生存。为了老人家,也为了大家,还有你的一家,就在组织上服从一次吧。
就是铁嘴钢牙,这回也得说句软话了。
中央解决江西问题时,许多大军区、省军区的同志,都在京西宾馆忙着写“检查”。江西省军区的同志见人家大都在“方向、路线”后面加个“性”,一下子就把那“方向、路线错误”“性”得轻飘了许多,就和大多数保持一致,来了个“犯了方向、路线性错误”。一位也是韩先楚很敬重的人物看了,就让他们“高姿态”,把“性”字拿掉。把问题说得越严重,态度就越好,就越能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那么蒋介石把全世界的屎盆子都扣到自己头上,会不会也“高姿态”地成了革命派?
韩先楚去找许世友:“许老板”,你也别争功,我也不揽过,你“方向”,我“路线”,咱俩把它包了,怎么样?
两位上将哈哈大笑,那泪水却要出来了。
当年大别山“肃反”,许多人五花大绑着临刑前,高呼“红军万岁”、“革命万岁”、“共产党万岁”。“文化大革命”初期,许多人的“检查”也是那么认真、虔诚而又动情。风暴突至,横扫一切,人们蒙了,找不着北了,一时间就真觉得自己好像多么罪孽深重,有那么多人甚至自杀了。而今,一些人“检查”起来也是痛哭流涕,悔恨交加,知情人却都明白那是做戏。一个“8年抗战”都过去了,就是再傻再笨再不开窍的人,也能谙出几分了。甚至就变得玩世不恭了,更别说投河上吊卧轨跳楼割动脉了。
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说假话、骗人,只不过会遭到朋友的藐视和唾弃。而军人口是心非不诚实,打起仗来就是拿同胞的生命开玩笑,拿国家的命运开玩笑。
在所有较量过的对手中,韩先楚最仇恨的是日本鬼子。可作为军人,对于日军那股宁死不投降的劲头,却不能不另眼相看。平型关战斗中,我军竟然没有捉到一个俘虏。可自那以后,到处都有伪军,伪军倒是好打,却怎么打也打不灭。任何被占领国都难免有伪军,可叫做“汉奸”的这种东西,是不是太多了点?这是一种什么民族性格?而我们眼下做着的事情,又在培养一种什么东西?
“九一三”事件几天后的一个凌晨,韩先楚一觉醒来见秘书办公室里老秘书夏承祖还在伏案写材料。见他进来,夏承祖道:林彪死了,这秘书也难当了,一些用惯了的话又不能用了,又得适应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