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晴空白日,但此刻整个六分区却一片死寂。站岗的哨兵呆呆地持枪立定,来往的战士神情悲哀。文书则蹲在庄口处,不断垂头抹泪。
忽然,道上渐响的马蹄声隐约传来,听到声响,文书跳起身朝声音处奔去,狂叫道:“司令员,司令员!”
前方,陈大雷骑着赤狐飞驰来到近前。文书奔上去一把紧紧抓住马缰,颤声说道:“司令员,你回来了,总算回来了!”
陈大雷满面寒霜,严厉地说道:“你哭什么?别哭!三营长和吴妮,他们在哪儿?”
文书呜咽着指着庄内道:“司令部院子里……在等你。”听到文书的回答,陈大雷一把甩开缰绳,大步走向司令部。
两具尸体并排停放在院中,分区全体干部几乎全集中在这儿,悲伤地守在旁边,等候着陈大雷。
当陈大雷走进院时,众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他身上,不安地看着他。
轻轻地摆手制止了准备走上前来搀扶自己的战友们,陈大雷走到妻子身边,吴妮此刻恬静地躺在那里,看起来更像是熟睡了一般,轻轻地拉住她的手,陈大雷脑海中顿时回忆起那些聚少离多的日子。可吴妮那冰凉的肌肤却如同拍打堤坝的海水般不断地提醒着他,所有这一切已经成为记忆。
强忍着泪水,陈大雷轻轻走到三营长面前,看着原本鲜活的战友,此刻却僵硬地躺在自己面前,一直忍耐着的泪水,终于流淌下来。
“伙计,你怎么就走了哇!”眼前瞬间变得模糊,陈大雷紧握着三营长的手,悲切地说道。虽然吴妮是他的妻子,可是,对于陈大雷来说,与三营长相处的时间却比妻子多得多。一直以来,两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共同出生入死,可是眼前……
悲伤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漫延开来,彻底将陈大雷淹没,为了掩盖住自己的这份悲哀,他几乎是用所有的毅力压抑住心中的痛楚,霍然转身向旁边的人问道:“棺材呢?”
连长上前,颤声报告道:“报告司令员,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就在院后头搁着。”
陈大雷粗声叹了口气命令道:“全体集合,给他们下葬。”
听到命令,院中的人迅速地抬起二人向集合地走去,转瞬间,空空的院子中只剩下陈大雷一人。
看着众人离开,陈大雷胡乱擦了一把脸,整了整自己零乱的衣服,闭目冷静了片刻,正准备离去时,却忽然听见某处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他疑惑地朝呜咽声走去,却发现顺溜站在门板后面哭泣着。
“二雷,干嘛窝在这儿?”见是顺溜,陈大雷奇怪地询问道。
顺溜哭着说道:“司令员,我没脸见人了,我对不起分区,对不起司令员,我犯下大错了……我还不如战死了呢!”
陈大雷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这么严重?”
顺溜哽咽地重复道:“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啊!”
陈大雷奇怪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顺溜悲声哭诉道:“当时,我一枪打过去,明明看见……我亲眼看见我把那个狙击手脖子打断了,他肯定是死了。但我万没想到,后来他又活过来了……我只顾了救三营长,没顾上去验尸。所以,那狗日的才打了吴姐一枪。”
陈大雷呆呆地看着顺溜,一直拍着他肩膀的手,僵硬地停在了半空。
顺溜惭愧地哭喊道:“司令员,你骂我吧,打我吧,关我禁闭吧,我犯下大错了!”
看着顺溜悲伤后悔的样子,陈大雷长叹了一声说道:“二雷别哭,抬起头看着我。”
顺溜抬起头泪眼汪汪地望着陈大雷。陈大雷正视着他,动情地说道:“二雷啊,你当兵大半年了吧,算是个老资格了。唉,好男儿都是从血泊里长大的。这事你要吸取教训,永远铭记!”
顺溜哭泣着点头道:“是。”
陈大雷继续说道:“还有,你这身本事是谁教出来的?”
顺溜大声回答道:“营长,是三营长啊!除了射击之外,拼刺、隐蔽、构筑工事、匍匐前进、侦察搜索、行军打仗……多啦,全是营长教会我的!司令员,三营长临死之前,还在教导我‘二雷别乱了心思,你只当没我,专心寻找目标。’”
陈大雷激动地说道:“好!说得多好啊!二雷啊,这话你要永远刻在心里,咱当兵的,任何时候都别乱了心思,两眼要死死盯着自个儿的敌人!为啥?因为,你不盯敌人,敌人却老盯着你!好枪手盯哪打哪,关键在谁先盯上谁。你先盯上敌人,胜利就占上一多半。”
顺溜大声地回答道:“知道了!”
看着顺溜坚毅的表情,陈大雷正声说道:“还有,将来你要把三营长教你的本事教给所有的新兵蛋子,把你的教训也传给他们,引以为戒!”
丧礼过后,陈大雷仿佛变成了分区的一个伤口,走到哪痛到哪。过去,战士们见到他会纷纷围拢上前,可是现在,所有人见到陈大雷都会不自觉地将目光转移到别处,同情这种东西仿佛在他周身罩了一个大口袋,在让别人同情的同时,也将其他的一并隔绝在外。陈大雷本以为这样的情况还要持续很长时间,可是在突然接到大司令的电话后,所有的一切都因这电话而改变了。
“根据可靠情报,日军华东驻屯军司令石原,最近要离开淮阴城,返回南京,顺便视察江淮各部。石原的具体行动路线我们还不清楚,但我们判断,他肯定会经过我军活动区。军区决定,由一分区、六分区分别派出伏击小组,在石原可能经过的路上设伏,争取击毙这个敌酋。给华东日军一次重击!这次行动,要高度保密,绝不能有任何疏忽……”大司令在电话中说得简单而肯定,听到他的话,陈大雷的心情立刻变得激动起来。
“是……是!我明白……我坚决完成任务。”一边说着,陈大雷一边朝身边的侦察排长急急地比画了一下,对方会意,立刻从皮包里掏出地图,铺展到桌上。
放下电话,陈大雷兴奋地说道:“大喜事,石原要出动了,大司令命令我们敲掉他!”
侦察排长顿时喜叫道:“伏击石原,他是日本将军啊!太好了。抗战以来,咱们还没打过这么大的官呢!”
陈大雷点了点,兴奋地说道:“是啊,是啊,翰林,叫三营长来!”
文书从内屋探出头,不安地提醒道:“司令员,你忘了,三营长不在了。”
陈大雷一怔,神色一苦,顿时沉默下来,侦察排长赶紧说道:“司令员,三营长不在了,我在!”
陈大雷不相信地问道:“打伏击你比得了三营长吗?”
侦察排长连忙表白道:“是。说实在的,论外出打伏击,连大司令手下的侦察连长也不如我。”
陈大雷立刻提醒道:“你先别高兴。任务虽然明确了,但敌情还是不明确。首先,石原具体行动路线不明,我们只知道他肯定会穿过我军活动区,但不知道他走哪条道。第二个,石原具体行动时间不明,只知道他这两天就会出淮阴城,不知道具体行动日期。”
两人正说着,桌上的电话又响了起来。陈大雷抓过电话,里面立刻传来一分区刘司令的声音。
听到是老刘,陈大雷立刻爽朗的大笑道:“老刘哇……怎么,你也接到大司令的电话啦……我说老刘,我有个建议,伏击石原的事,我看单独由我六分区承担算了!首先,我们靠敌占区近,嗤泡尿都能嗤到鬼子炕头上。第二,我们比你们更熟悉地形啊,方圆百里所有的沟沟坎坎,我闭着眼都摸得着。第三,攻城你们比较有经验,打伏击我们比较有经验!不是我跟你争功,我是不想让你白忙活!”
听到陈大雷的自吹自擂,刘强立刻还口道:“你部下打伏击有什么经验?啊?以前,是谁打伏击打到自家司令头上的?那是哪个分区的丑事?你当司令的忘得倒快!我就知道你想独吞功劳,身边有地图没有?快拿出来!”
陈大雷笑着听完刘强的揶揄,连忙回答道:“地图就在面前摆着,你说吧……什么?以小沙河为界,河东归你河西归我?不行!你把战场都划到你那边去了,我们还伏击个鬼!我的意见是,以牛庄为界,牛庄以北归你,牛庄以南归我!”
刘强随着陈大雷的安排用手顺着地图画了一圈之后,立刻气得大喊道:“大雷你知道不知道?牛庄已经是我三团二营的驻地了,我在自己驻地里伏击谁?不跟你废话了!你看地图,看见厚冈了吗?对对,就是上次我救你小命的地方!厚冈南十里左右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山道,看见了吧?叫东山道。咱俩以东山道为界,山道以北,归我。以南归你。”
陈大雷看着地图,冲着电话说道:“好吧,我让你一步,就以东山道为界。你要是打掉了石原,来个电话,我请你喝酒,为你庆功!不过老刘哇,丑话说在前面,你可不能越界打伏击哦,那两家会乱了套的,对不?搞不好还会造成误伤,对不?好,好……一言为定,就这么定了!”
和刘强商定完了划分区域,陈大雷立刻分析道:“听着,我判断,石原一旦出动,肯定乘坐装甲车,有摩托车护卫。所以,他们只能沿公路行进。最大可能是定淮路或者盐淮路。我们可以派三个伏击小组,定淮路边上放两个,盐淮路边上放一个。这样,就能形成一个伏击网,我想,每个伏击小组只能是一个人,单兵伏击为好,人多了反而容易暴露。石原狡猾啊,他身边的卫队警惕性会非常高。”
侦察排长不无担心地说道:“是。还有,打伏击的人,必须提前进入伏击位置。埋伏好等着,就算要等个几天几夜也得等!”
陈大雷颔首道:“至于打伏击的人选。你什么意见?”
侦察排长大声说道:“我算一个,一连三班长算一个,再有……”
陈大雷看出了对方的意思,立刻补充道:“怎么不说了?全分区当中,最适合执行这次任务的就是陈二雷啊!”
侦察排长叹息一声道:“唉,这我知道。但他在洪山口伏击时犯下大错,我有点担心。”
陈大雷沉默下来,在点燃一根烟后,终于决定道:“还是派他去,我相信他!咱们谁不犯错?错误是个弹簧,能把好男儿弹得更高!”
淮阴城下,日军排列着整齐的队伍站在门口等待着石原的最后检阅。
在松井的伴随下,石原走出巨大的城门,在欣慰地看了一眼周围军容严整的日军后,他沉声说道:“松井君,我要走了。目前的国际形势对我们十分不利。但在东亚战场上,我们还是占据优势。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华东部队的士气。战争打了多年,部队的惰性已经出来了,有些士兵甚至有厌战情绪。”
松井恭敬地点头道:“请将军放心。我的联队必定一如既往,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石原欣慰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就好,你的联队久经考验,淮阴城的防备也十分坚固。但我们必须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一次两次的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失去了战斗的意志,告诉部队,只要再坚持一两年,一两年内,国际形势会彻底改变,最终胜利属于大日本帝国,属于所有将士,属于杰出的松井联队!拜托了!”
松井听到石原的嘱托,深深鞠躬,颤声说道:“嗨!”
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松井的肩膀,石原望了望淮阴城和城下的部队,随后迅速转身,大步走上早已经等候一旁的装甲车。
见石原登车,负责卫戍的坂田立刻朝卫队大声命令道:“摩托车随将军行进。骑兵跟我开道!”
装甲车与摩托车同时轰鸣起来。坂田跳上马,策马奔驰。五个骑兵跟随他冲向远方的公路。
透过车窗看着仍然矗立在门口的松井,石原无奈地长叹了口气,松井联队接连不断地失败,让他已经无法容忍自己继续留在这里,长期在亚洲战场的生活让石原始终无法原谅松井这么优秀的联队竟然会屡次败在装备低劣的支那军人手中。
石原不知道自己临别时对松井的嘱托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对于他自己来说,日本所期待的胜利此刻也已经变得异常模糊。
临走之前,总部发来的电报已经明示,美国人刚刚在几天前向广岛和长崎扔下了两枚原子弹,巨大的破坏力和杀伤力都是现阶段日本所不能承受的。
而将期望寄托在与美国人一决胜负的军部,却始终无法将大部队从支那抽身,大量兵力牵制在支那境内,让军部现在已经无兵可用。
“报告将军,前面的公路被山洪冲断了。”坂田的话音忽然打断了石原的沉思。
听到报告,石原迅速看了一眼手中的地图,沉吟道:“盐淮路被洪水冲断了?我们可以掉头走定淮路。它距此也不远。”
听到此话,一个军官立刻从摩托车上跳下,急声向石原报告道:“报告将军,定淮公路不安全。其中有一段必须穿越游击区,那里常有新四军出没。建议将军不要走定淮公路,还是先返回淮阴城,然后坐飞机回南京吧。”
石原微笑着说道:“是么?可我倒很想看看那里的地形地貌、庄稼和村镇。如果可能,我甚至想到新四军驻地去看看呢,看看他们的伙食、驻地、装备和训练。看看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告诉你吧,早在对华战争还没开始的时候,我就以商务专员的身份去过支那内地七个省区,一百多个城镇。现在好久不去了,真有些挂念啊。”
听到石原的话,军官顿时愕然地站在那里。坂田则钦佩地说道:“将军,您真了不起!”
石原矜持地询问道:“坂田君,你的意见如何?你看我是退回淮阴,还是继续前进?”
坂田正声回答道:“报告将军,所谓游击区,只是牛湾镇附近几十里的地面,最多只有几个民兵打打冷枪,那里的敌情完全被夸大了。如果将军想走定淮公路,我敢以我的脑袋保证将军的安全!”
石原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好,我相信你的判断,拐到定淮路上去吧。”
军官再次劝阻道:“将军,就算只有民兵活动,那也不可大意。请将军慎重考虑。”
坂田嗔怪道:“如果木川君不放心。我先率骑兵前去探路。之后回来向将军报告情况,那时请将军再做决定。”
石原沉吟了片刻同意道:“好。给你一个小时,快去快回。”
得到命令的坂田朝五个骑兵喝道:“跟我来。”随后率先越过小河,朝远处奔驰而去。
东方发亮,第一束阳光就落在顺溜隐蔽的草丛上。经过一夜细雨的滋润,地面上的野草全部发出嫩芽,幼嫩的枝叶挂着晶亮的露珠,绒绒的煞是好看。
草叶与露珠的遮蔽,竟然把顺溜彻底地掩盖起来!伪装下,顺溜呼吸均匀地趴在那里,时刻不离身的狙击步枪则被牢牢地抓在手中。
远方一声鸡鸣声忽然响起!一直酣睡的顺溜顿时被惊醒,他睁开眼,稍微动弹了一下有点发硬的身体,感叹道:“唉,又是一宿。”
抬头望向公路,此刻田野和山丘上都被一层薄雾所笼罩,静谧无声。耳畔边除了雏鸟如同梦呓般的低鸣外,就只有一阵阵清脆悦耳的水流声。
不远处的小院里,保国正在取水,他光着筋肉结实的膀子,将提上来的水朝井台一搁,随后一头扎进水里折腾起来……
看到这一幕,顺溜不禁嘿嘿笑了起来——侦察排长安排的伏击阵地竟然无巧不巧地离姐姐家如此之近,第一天晚上进入狙击阵地的时候顺溜竟然没有发现,现在看来,如果任务完成之后,他还可以抽空去姐姐家串个门。
潜伏已经三天了,可是,敌人还没有出现,这多少让顺溜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有些懈怠,就在他准备再次掉转枪口看看姐姐家的小院时,忽然,一丝警觉没来由地从心底泛起。
感受到这丝警觉的顺溜,顿时紧张起来,重新掉转枪口,瞄向公路。
透过草丛的缝隙,顺溜清楚地看见远处公路拐角驰来几匹东洋马,立刻兴奋得眼睛发亮,三天的时间没有白等,这几个鬼子肯定是尖兵,负责探路,石原过会儿肯定会来!想到这里,顺溜轻轻调整身体,手指咔地打开了枪机保险。
前方,坂田驱马来到草岗下。几个骑兵立刻凑上前来。
“报告队长,周围数里没有发现敌情。”
“队长,公路两侧都很安全。”
坂田闻言点头,下马道:“留一人在这守候,其他人跟我来,到岗上看看。”说完将缰绳交给留守的士兵,大步朝草岗上走来。
草丛中,顺溜清楚地看见坂田越来越近。他屏息静气将自己彻底融入到草丛之中。
前面,坂田越来越近了,一直走到草岗高处,甚是大意地站在顺溜身边,掏出望远镜朝四周观察。
感受着身旁有节奏的震动,顺溜用眼角向旁边瞄去,立刻看到一柄玉把指挥刀就吊在自己头上,微微晃动着。
这鬼子带玉把指挥刀呢,这家伙是王族啊!看到这特殊的标志,顺溜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手中的步枪握得更紧了。
身旁,坂田放下望远镜,向旁边的军士命令道:“去个人向将军报告,这里一切安全,请将军开进吧!”得到命令,军士应声而去,迅速奔下草岗。
坂田用肉眼再次看向远方,四周仍一如之前般平静。可就在他转身时,却忽然看见岗下一座院子,坂田犹豫了一下,再次举起望远镜。
镜头中,一个年轻女子的美丽面容闪现出来。她垂着长长的头发,正在檐下梳头。每当她掠开长发,便露出雪白的脖子。
看着眼前这美丽到极致的景色,坂田的呼吸声渐渐粗重,他一把丢开望远镜,大步朝那座孤院冲去。
草丛剧烈颤动了几下,顺溜立刻寻着震动看去,却发现鬼子竟然掉头向山下的姐姐家跑去。
“姐,快跑!快跑啊姐!姐!姐!”顺溜几乎是用所有的毅力才忍耐着没有喊出声来,因为激动,此刻他潜伏在草丛中的身体不断地颤抖起来。
前方,公路的拐角处仍无动静,敌人的将军并没有如他设想般出现,思索了片刻,顺溜慢慢掉转了枪口,瞄向岗下的姐家。瞄准镜中,之前的鬼子身影一闪,大脚踹开院门,进入姐家,随后身影消失不见。
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喊声,稍后顺着风声传来:“啊……畜生,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畜生!放开我!”
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喊声,顺溜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动着,他迅速用瞄准镜寻找着目标,可是,除了那破碎的水缸,凌乱的院子,姐姐的身影却踪迹不见。
百米外的姐家,此刻正发生着令人心碎的惨剧。
堂屋内,姐被如陷入发情期的野兽一般的坂田按在饭桌上,身体怪异地弯成了一张痛苦的弓。身后,坂田像一头发情的骡子,猛烈的、疯狂的摧残着姐姐!其余几个鬼子则站在四旁加油着,呐喊着。
案上,被蹂躏的姐姐拼命挣扎,声声嘶喊:“畜生!保国,你在哪?顺溜,快来啊!顺溜在哪?快来杀鬼子……”可是,任凭她如何挣扎却始终无法逃脱坂田的魔掌。
山冈上,姐那凄惨的嘶喊声随风清晰地传来,隐蔽在草丛中的顺溜,终于按捺不住愤怒的心情,霍然站起身来。
可是就在他要跳起身冲向山下时,远方公路拐角处忽然出现的两辆开道摩托车,却制止了他的行动。
那是专门为装甲车开道的卫戍车队,看到逐渐逼近的摩托车,顺溜全身颤抖着,慢慢卧回到原处,再度将自己埋入草丛,有些机械地准备好武器,静静地瞄向公路拐角。
瞄准镜中,在摩托车的引导下,装甲车缓慢地拐过弯道,警惕地朝草岗方向驰来。
“来了,鬼子将军石原来了!狗日的,你开快点啊,快点过来啊!”看着装甲车慢吞吞地向前行驶着,顺溜在心中不断焦急地催促着。
可是,他越催促,装甲车却越来越慢,最后竟然停在了道路中间。
姐那凄厉的嘶喊声又传到岗上了:“顺溜你在哪?!顺溜快来啊!”
顺溜只觉得自己原本稳定的枪口不可抑制地跳动起来,不单单是枪口,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随着激动的心脏不断地跳动,跳动,全身如同被放在火上烧烤一般,滚烫无比。此刻,自己最亲最爱的姐姐,正在鬼子的魔掌下遭受凌辱,可是他却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而不能相救,心中的疼痛让顺溜全身的肌肉都不由得僵硬在一起。
“哪怕是天崩地裂,你也必须像石头那样埋在草里,静静等候石原进入射程!”临行前,陈大雷的命令再次在耳边响起,声音一遍遍撞击着顺溜的脑海,让他在狂躁的边缘,保持着仅有的一丝冷静。
咬着牙,喘着粗气,抑制着自己冲下山的冲动,顺溜努力地稳定着自己的心绪,稳定着自己的枪口,稳定着瞄准镜内不断跳跃的十字线。
“顺溜,你在哪?快来杀畜生!保国快来啊!”姐姐凄厉的喊声再度传来,顺溜只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理由放弃这次行动。
“二雷啊,革命军人,不管是天崩地裂,不管是生死存亡,都得服从命令!”陈大雷的交代,让顺溜不由得想起那因为自己的失误而无辜牺牲的吴妮,原本已经弓起来的身躯,再次缓慢地放松下来。
“顺溜,你在哪?快来杀畜生!保国快来啊!”可是姐姐怎么办?含辛茹苦将自己拉扯大的姐姐,在心中已经替代了娘的位置,顺溜自诩枪法好,可是好枪法却连姐姐都保护不了。
“执行命令,说起来简单,但你执行多了以后,就会发现很难很难,有时甚至很痛苦。”可是,别人的姐姐呢,石原是鬼子的司令,他的任何一个命令都可能导致成千上万人失去亲人,如果放过他,顺溜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原谅自己。
脑海中,两种声音交替回响着。顺溜的瞄准镜也不断剧烈抖动着,压抑着的喉咙里传来阵阵悲戚的哽咽!眼前,三营长的身影忽然闪现,为了完成任务,三营长甘愿让自己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下,任由敌人一枪枪将自己摧残而死,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自己提供那可以毙敌的机会。
可是,顺溜却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那该死的敌人仍然夺走了嫂子的生命,一想到这点,顺溜就觉得内心的烈火仿佛要把自己烤焦了一般。
眼前的这个机会不能再因自己而放弃了,否则,灾难不知道将会降临到谁的头上。想到这里,顺溜咬牙迫使自己稳定下来,凝视着前方一动不动的装甲车。
终于,姐的声音沉静了,镜头中的装甲车却仍然停在原处。顺溜犹豫了一下,迅速掉转枪口,瞄向姐家,可是此刻,那里却一片沉寂,没有任何动静。
顺溜挎着狙击枪,神情呆滞地走进了山庄,正在井台取水的文书第一个望见顺溜,立刻喜悦地奔来询问道:“二雷你回来啦?妈的,你可回来了,司令员都快急死了!闷屋里跟营长下了大半天棋,一声不出……哎,你到底干嘛去了,到底执行什么任务去了啊?”
顺溜木然地不言不语,继续朝前走着,丝毫没理会搭讪的文书。
文书不解,再次追上来亲切地问道:“累不?饿不?要不要我替你擦枪……说话呀!”可仍然没有得到顺溜的回应。
看着顺溜迟缓地向前走着,心中疑惑的文书快步跑进村子。
马棚内,陈大雷正在喂马。文书匆匆跑进来报告道:“司令员,二雷回来了!”
陈大雷一惊,连忙追问道:“回来了?人在哪儿?为什么不来见我?”
文书立刻说道:“他刚刚进庄,那样子——唉,累得快不行了,我刚才跟他说话,他好像没听见,不搭理我。司令员,你派二雷执行的什么任务啊?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不?”
陈大雷简短地说道:“伏击,打石原。”
文书大惊,喃喃地说道:“天爷!石原啊,日军司令啊!”
在文书的伴随下,陈大雷快步进入排房,却见空荡荡的排房里顺溜独自抱着枪,失神地坐在角落里发呆。
陈大雷快步走到身边,大声道:“二雷!”
顺溜惊醒过来,呆呆地望了陈大雷一眼再次低下头去。
看到顺溜反常的样子,陈大雷急忙追问道:“情况怎么样?石原来没来?”
顺溜沙哑地点头道:“来了,打掉了!”
陈大雷一愣,惊喜地追问道:“二雷,你真的打掉他了吗?二雷,这事必须千真万确!你看清没有?到底打掉没有?还有,就算你打掉了一个鬼子,那鬼子是不是石原将军?”
顺溜沙哑地说道:“是他……我打掉了。”说罢,头一歪,整个人摇晃了几下,忽然昏迷过去。
陈大雷厉声喊道:“解开他衣裳,看受伤没有?”
文书立刻上前一把撕开顺溜的衣襟,上下检查了一遍后,放心地说道:“唔,好像没大伤。不过,给他准备的干粮,他一口都没吃啊。”
陈大雷看看满满一袋干粮,明白过来,长叹一声,感动地望着昏迷的顺溜说道:“他已经累到极点了,先让他好好睡一觉。还有,叫炊事班找只鸡来,炖汤!”
文书点了点头,一搭手,扶起顺溜,可虽然两人使尽百般力气,却始终无法拿走被顺溜紧紧握着的步枪。
看着顺溜青筋暴露的大手,陈大雷无奈地放弃了努力,转而对文书说道:“唉,先扶他去休息吧。”
文书动情地点了点头道:“三天两夜啊,一口干粮不吃,还来回跑了这么远的路。真亏他——怎么坚持下来的?”
陈大雷长叹道:“打伏击的时候,人趴着一动不动,不会感到饿。但只要一站起来,就会立刻软掉了。二雷能坚持到现在,真不得了!意志真坚强!”
听到陈大雷的话,文书不禁担心地说道:“不过……司令员啊,二雷究竟打掉石原没有?我对这事还是有点……担心。你说,要是真打掉了石原,那他还不高兴得疯喽?可你看二雷刚才那样子,不肯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半点高兴劲,反倒有点失魂落魄的,这像打掉石原的样子吗?!当然啦,也许他真的打掉了一两个鬼子,但并不一定是石原,说不定认错了目标。”
陈大雷沉吟了片刻,说道:“你担心的对,这事必须慎重,一点儿不能马虎……我看这样吧,消息暂时不要扩散,更不要向军区报喜,等二雷睡醒后,好好跟他谈谈,问明白详细情况。还有,你赶紧叫人通知老宋——就说我说的,请他立刻进一趟淮阴城,看看日军的动静,也想法探听一下情况。总之,先得搞清石原活着还是死了。”
文书点头道:“好。要是真死了,城里的鬼子肯定会乱成一锅粥,瞒都瞒不住!哎,要不要跟一分区通个话,问一问刘司令那边的情况?他们不是也派人伏击了吗?”
陈大雷正声说道:“不用问,老刘肯定没得手!要是他打掉了石原,早就嘻嘻哈哈地给我打电话了。”
原本令人震惊的消息就这样被压制下来,陈大雷自问,对于顺溜能否击毙石原,他心中确实也没什么把握。
军区内,仍然一如平常般训练着,直到大司令的一个电话,陈大雷心中的疑惑才彻底被解开。
“陈大雷,你们打掉了石原,为什么不报告?!”电话那边,大司令半生气半兴奋地质问道。
听到大司令的质问,陈大雷大为惊喜,不敢相信地说道:“真打掉啦?嘿嘿,大司令,我正在核实哪,我已经叫老宋进淮阴城摸情况了。”
大司令立刻回答道:“不用摸了,石原早死了!昨天傍晚,人都火化掉了。军区的侦察员就在淮阴城里,亲眼看见火葬场面。哦,鬼子还吹熄灯号哪,石原没上床,上天了!”
得到大司令的肯定,陈大雷哈哈大笑道:“真的呀!哈哈哈!”
大司令嗔怪道:“那还有假,我刚给刘强挂过电话了,他告诉我,他们派出了四个伏击小组,都没撞上石原,一枪没放都给撤回来了。我想,肯定是你们打掉的石原!现在,把详细情况说我听听。”
陈大雷连声笑道:“对对,是我们,当然是我们!报告大司令,执行任务的战士名叫陈二雷,我早跟你说过这人……对对!报告大司令,我亲自选的伏击地点,侦察排长亲自定的射击位置。二雷同志了不起啊,他一个人在草岗埋伏了三天两夜……三天两夜啊,一口干粮没吃,……不吃不喝,全心全意等候战机,硬是把石原等来了……一枪毙命!大司令,我们这个同志真是英勇啊,顽强啊,而且具有超乎寻常的意志力。完成任务后,他单独一人安全返回,一点儿意外没出。我问他情况,他只说一句,‘打掉了!’听听大司令,谦虚啊,谨慎啊,不骄不躁啊,这就是我们的陈二雷!大司令,我们要为陈二雷同志请功……什么?不光要给二雷记功,还要给我们六分区记功……哈哈哈,好好,好啊!”
在与大司令寒暄了两句后,陈大雷放下电话,兴奋得满面红光,早不知何时赶来的侦察排长说道:“确定了!石原死逑了!昨晚上烧掉的!大司令说,这次战果太重要了,不但要给二雷记大功,还要给我们六分区记功哪。而且还要通报全军区,上报延安!”
侦察排长喜得把桌子一拍,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地大喊道:“好!好!好!哈哈哈!”
陈大雷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晚上开庆功会,你赶紧准备一下。总得有个大标语、大红花什么的!还有,告诉炊事班,晚上加个餐吧?告诉炊事班班长,要没肉,割他的肾!”
听到陈大雷的吩咐,排长欢笑而出,正在这时电话铃再次响起。
抓起话筒,一分区刘强的声音立刻从里面传来:“大雷啊,祝贺你们击毙石原,真诚的祝贺……谁跟你客气!归根到底,你打的我打的还不一样嘛?都是新四军的战果,所有功劳都属于党!对不对?不过,跟你说句实话吧,你们这功劳,是从我们手上抢去的。告诉你,石原几乎撞到我们枪口上了,因为发大水,就差几十米!妈的,狗日的突然掉头回去了,拐到定淮路上去了!大雷啊,你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从小黄庄到联合战役,再到伏击石原?你运气好得有点不像话嘛!”
陈大雷哈哈大笑着说道:“哎呀老刘,这话酸了!你还不知道我吗?我打仗从来不靠运气,是运气追着我,我躲都躲不开!嘿嘿,老刘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你的人派到我的伏击区里来了吧?你想跟我抢石原吧?哈哈哈……哎,你接到军区通报没有……什么通报?嘉奖六分区的通报呗!现在不是有电话了吗,通报的事快得很!老刘哇,记着哦,军区通报下来后,你立刻传达到你分区的每一个战士那里——亲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