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一个世界,就想:去看看世界就好了!
可是没有盘缠也出不来。
那个同学吴绍伯,更有志愿,两个人打了很多主意,找办法。
当时我们也还受先生很好的影响。他爱喝酒,他佩服的是做事业的人,他说:
“人不做事业,没什么作用!”
他是那样洒脱的。认为要能做事,才能救世界,不能救世,便没有路,说神仙不是人做的,那是没有路的人,才去做。
……席先生又说:“皇帝就是那样,好人不用,有也是例外的!”他认为周朝是假的,他认为从古到今天,都是一样坏。他说做得好只是用人处事得当。他说历史上都是为了个人的……这样思想慢慢开展了。那时对《四书》、《五经》、《史记》读得还不错,贯串得起来,有点本事。《甘四史》虽不能贯通,大致记得。那个同学吴绍伯更好,因为是个书香家庭,破了产的。我们没书,他家书却很多。还有他们有个经常跑成都的人,带些书给他们的儿子。可是他们的儿子小,我们便吃了便宜了。凡是新书都买来了,都是头一批的,还有米达尺、三角板……那时成都有一个算学馆了,我们借了学,都看到了,就拼命的来学算术,没有人教就是自己看书。这样眼光放大了,老旧的东西不太看得起。这个时代(信息)也传到了那里,如戊戌变法等,都是地方上在外边跑的人带回去的……那时只是打主意怎样到成都,到外面,这是我和那个吴绍伯天天所打算的。
在当时充溢着的思想,就是“富国强兵”,我们晓得“富国强兵”的事没知识不行。对历史小说都看过,《三国》、《列国》都看过。先生还给批评,还带着去看戏——街上每年唱大戏,还有木脑壳戏,小时候爱看。那样难看,很吓人。还有“木脑壳加肉脑壳”,是把小孩子掮在肩膀上,同木脑壳人一齐耍……这样戏在有几家住房的山梁上,也可以唱。还唱青苗戏,那是在栽秧以后起,各山上都唱。还有还愿戏、皮褡褡戏……每年常常不断地唱上五六个月,个把月。那里有四个会馆,是西湖人的禹王宫、江西人的万寿宫、广东人的龙母宫,大家共有的关帝庙、张爷庙。这些会馆都有田地,绅士们再凑上钱,彼此竞赛似的接连着唱。三吊钱两吊钱,就唱上一天。这些戏给我印象很深,从中间得知识不少。上十岁后就懂得看了。席先生带着去看戏,在街上还一面批评着,像《封神》、《三国》、《聊斋》、《说岳》,折一折的唱。对于《聊斋》,他相信是假的,他不信神,他常常说:
“靠不住,靠不住。”
关于神,我家供的是观音菩萨,早晚是都要烧香的。家里都不太信,祖母比较信,其余都是马马虎虎,不过烧香却是读书人管的事情。小时候我就不得不烧了很久,每次在天地、祖宗灶位插上四根香。
在街上几年,世故人情都通了。从最下层到最高层你弄我我弄你的那些曲折道理都清楚了。那是十岁到十七八岁的时候,还是过着清苦的生活。整天上梁下梁的来回跑路。思想变得复杂得很。脑子里充满历史古书。民主思想有一些,觉得皇帝十分要不得。要变法,觉得外国好一点,资本主义思想侵入了。对于清朝皇帝官员不满意,因为宣传和事实都是很厉害。在社会上一般的不敢说,总之不满就是了。那时,听到说:读书可以进高小、中学、大学,再出洋,总是这样想着。至于出洋回来做什么呢?总有事做吧,考官费考不取,上小学、中学,又没钱读,不得不另外想办法了。
那时给我很深的一个刺激的:是吃大户——当时四川经济很发展,相当富足。可是庚子的连年天旱,很多破产的农民,就只有吃大户了。我正在席先生那里读书的时候,有六七百人来了。我们都吓得跑了。那里面都像叫花子,穿得非常褴楼,破破烂烂,男男女女带着小孩,带着杆子枪,来要吃的,给他们米就走……有的地主去报告了官,前两天来的都规规矩矩走过去了。可是这两天来了百多个官兵都是红马褂,拖着辫子,用马枪。有戴着水晶顶的官,打着大头包巾的,对襟盘花马褂,下罩着长裙。兵来了,绅士们去迎接,我们就跑了,不敢看,那种气焰真是势凶恶极。兵来了就把吃大户的打了,还杀了些。就都跑散了,很可怜,四五十里血水成河……那时因为有长江交通,四川开通早一些,同时也是四川一般说来相当有钱,拿出去换东西。在乡下都开始看到打洋伞穿洋布衣服,用洋货,种鸦片,用外国染料了。
同时却有很多地主与苦力吃鸦片,弄得家败人亡。
老哥会(哥老会)流行起来——譬如有组织地吃大户,不管城市乡村都充斥了流氓、地痞。因为农民失业破产,流浪出来的人是整批整批的。农民破产,变得贫富悬殊。稍微有钱的人,就如同做了皇帝,坐着轿子走来走去。四川苦力原有两种,就是挑子背子。有句俗语是:
“背老二,挑老三,驮骡子就是大老官!”
现在在城市里却另外充满“烂巾巾”(乞丐),成都就?有几千“光冬冬”——这是一丝衣服不挂的穷人。如在成都各门找个石岩住下,生下来的后代小孩也还是“光冬冬”。还有河上、江上,还有几十万船拐子,没有衣服穿。自流井的挑水夫、搬水夫,几十万都是“光冬冬”之类。这些都是农民破产的情形,在四川穷困已经是这样露骨了。
注:①庚子,干支纪年,即一九OO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