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从席聘三(1)

一八 九六年,我十一岁,开始在席先生那里读书。

席先生名字叫聘三,是一个很懂得人情世故,很有情趣有骨气的人——他的思想是开展的,对于那些历史上的人物认为都是假的,把做官的人常常骂得狗血淋头。他还具有着浓厚的民族意识,虽然有着丰富的学问,可是他不肯考了,所以不是什么秀才,却真是好先生。中国历代各朝的事他都懂得,从二十几岁教书起,到这时已经七十多岁了,周围的一些秀才、举人都是他的学生。我们在那里读书,当时他很高兴,因为学生都很好。我读了四、五年,很有益处。《四书》、《五经》也讲,诗、词、歌、赋也讲。还有《纲鉴》、《甘四史》,你要什么东西他就给你讲什么东西,到处都讲。那时候我比较聪明了些,又小,先生比较喜欢我。十一二岁,读书多,背到了一大串,读到了《左传》,讲也讲得来了大半。

这时国家也在由腐败中间变化着——从中日战争以后,大清的昏暗腐败,完全暴露了。那时“亡国”口号提得很高,“变法”的思潮也很快地反应在各处了。四川的情形呢?也一样腐败,做官的压榨老百姓是常事,剥削很厉害,卖官(又名捐官)也是常事。譬如:一个县知事,就要几十万块。那么他做上一任就要搞一两百万走。庚子①“八国联军”进京,清朝失败之后,更公开地卖官贿爵,土豪劣绅都像小说书上写的那样,这时农民经济也起了变化。国外经济的侵略已经因为长江交通的便利,而深入到四川来了。

搬家到大湾来,因为人少,同时自己也长大了一点,花在种庄稼上的时间更多了。一年差不多三四个月在种庄稼。六七个月在读书。席先生那里离马鞍场很近,离大湾有八里路,一天要来回跑四次,所以养成走路快的习惯。晌午回来肚子饿,跑得快,晚间回来怕天黑了,也得快。从前我就没上过街,现在从乡里走到街上,人情也懂得多了。以前一到街上,人家会欺负你,在琳琅寨那处风俗还厚道,地主作恶的还不多,到了街上就不同了,流氓痞子很多,要靠另一种本事来支持。这时,已经懂得问国家事。庚子事变,就是在这个时候。席先生也讲。就懂得四万万赔款。因为这些钱都是赔到地主农民头上来。他们就作为加租的理由,来加到我们身上了。戊戌、己亥、庚子,又连着几年都是天旱,简直天天吃小菜叶大麦高梁,那很可怜。

我在席先生那里读书,就有几个很好的朋友了。因常常要一起上街——顶好的是吴绍伯,是很好的一个人,道德品行都不错,书读得多,年纪也比我大,是学校顶大的,先生也很喜欢他。我们还是爱跳,读书也没用过劲,毛毛草草的。他们读通夜,那我是不干的,因为我晚上要睡觉,非睡不行,我就说:

“读通夜要命也不行!”

在这时进步相当快。先生好,抓得紧,文章、作诗要交卷时,一逼就一搞,拿得出来,很快。

戊戌变法后,就又讲究科学了,有钱的人买了些科学本子回来,如“五大洲”、算学都有,都是变法以后编的。还有两个地球仪器。一看,知识大了,晓得有世界,知道有个地球,还是圆的。

我开始学算学,我学的还不错——因为会打珠算,那是在丁先生那里就学会了。当时因为家里都不会挂账,算账家里很需要,先生教,就会了。加、减、乘、除都会了。所以算学一看容易得很,一直学到比例开方,我都觉得容易——以后慢慢读成大学生了,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脑筋里总有一个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