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曲千万端 更与何人说(6)

魏延脑后有反骨之说,原是《三国演义》上演绎出来的。《三国志》上并无此说,但这个故事在中国却深入人心。《三国演义》说,诸葛亮早在魏延献长沙、归降刘备之际,就看出魏延脑后有反骨,想要杀了他。20多年后,诸葛亮星殒汉中,魏延果然反了。幸而诸葛亮临终前留下锦囊妙计,曰:“魏延反,马岱斩。”才使蜀汉军队得以安全撤回。将魏延之说用到彭德怀身上,就是说,彭德怀一贯是,早就是反党反毛泽东的。1945年在延安整风运动中,对彭德怀曾进行过火的批判,把彭德怀在历史上和毛泽东有过的争论说成是反对毛泽东的路线、搞宗派,把彭德怀曾说过的:“拥护毛泽东同志不在‘拍掌’,更不是要去‘捧场’和‘盲从”,“毛泽东同志999%的正确,就没有01%的错误吗?”这样一些并不错误的话,也说成是反对毛泽东。在这样的批判气氛下,曾任八路军一二○师政委的关向应在病危时,对去看望他的彭德怀说:“彭老总啊!我是将死之人了。你不要再反对毛主席了!”面对垂死的同志,彭德怀无法为自己辩解。但其后十几年中,经历了保卫延安和抗美援朝那样的生死考验,彭德怀的忠诚本已进一步被历史所证明。不过,尽管他对毛泽东很敬佩、尊重、服膺,却始终达不到当时越来越增长的对毛泽东的个人迷信的“高度”,他始终把毛泽东看作一个全党、全国人民的领袖,而不是“神”。他也十分怀念战争时期和毛泽东之间无拘束的往来,毛泽东与他既是战友又是领袖的关系。这便是他认为给毛泽东写一封表达意见的信本属正常,而毛泽东和一些人却视为大逆不道,从而产生这一悲剧的根本的、潜在的原因。后来,关向应“临终有言”这一段故事被翻了出来,作为彭德怀确确实实是脑后长了反骨的魏延的明证。昨日功臣,今朝祸首;昨日忠勇张飞,今朝反骨魏延。所有这些给彭德怀带来的屈辱,使他从此再不说“我是张飞”的话。

然而,在为彭德怀寻找形象上,事情还没有完结。上海会议上从明史中请出来的海瑞,到庐山会议批彭以后也变了样。1959年8月16日,中共八届八中全会通过了《关于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后,毛泽东在会上作了长篇讲话。毛泽东说:“海瑞搬了家了。海瑞是明朝的左派,代表市民阶级和经营商业中的大官僚。现在搬到右倾司令部去了,向着马克思主义作斗争。这样的海瑞,是右派海瑞。有人说我这个人又提倡海瑞,又不喜欢海瑞,那也是真的。有一半是真的,右派海瑞说的不听……海瑞历来是左派,左派海瑞我欢迎。”

于是,不但古人可以喻今人,今人也可拟古人。明朝的海瑞可以今日之左派拟之而成为“左派海瑞”;今日的彭德怀则因成了右派而致株连古人海瑞,使海瑞又戴上一顶“右派”的帽子。

在庐山会议上,彭德怀的“帽子”很多,再加一顶“右派海瑞”也无所谓了。却是因这海瑞之说,在庐山会议6年之后,由江青亲自策划、姚文元执笔署名的一篇《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文章,导致著名明史专家、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吴晗在无端的诬陷和残酷的批斗、凌辱下,夫妻二人并于同年被折磨至死。更由这一篇充满火药味的诬陷文章,拉开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灾难序幕。

尽管彭德怀不再提“张飞”,但在寂静的郊区,深夜读史,古今多少英雄演出的一幕幕历史悲喜剧,还是在他胸中激起波澜。有一段时间他的案头放着《明史》列传,浦安修拿起来看,他问妻子:“你看,我像不像明朝的于谦?”

于谦在明景宗(朱祈钰)年间曾官至兵部尚书,当北方的瓦剌族入侵,兵临明都北京城下之际,于谦受命于危难,举兵抗击,使局势转危为安。于谦为官清廉,性格耿直,生活简朴,不阿附权贵,后为瓦剌反间计所中,被明英宗(朱祈镇)以“意欲”罪杀害。《明史》载于谦被抄时,“家无余资,肃然仅书籍尔。”

彭德怀很喜欢于谦那首有名的《石灰吟》:

千锤万击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全不惜

要留清白在人间

他几次对侄女彭梅魁和彭钢说:“我死后什么也不要留下,一身清白。”

张飞乎?魏延乎?海瑞乎?于谦乎?今日彭德怀的冤情已大白于天下,不论是张飞,是海瑞,是于谦,均不足确喻彭德怀最后岁月为历史留下的鲜明形象,那便是他对个人崇拜这一现代迷信的挑战。他尊敬但拒绝迷信毛泽东,他把毛泽东视为伟大的人民领袖但不是上帝,他认为毛泽东英明,但不可能洞察一切。当党内对毛泽东的神化、君化之风起于青苹之末的时候,他自觉不自觉地感察到了这一点,又率直地表现了出来。他并没有什么反骨,而更重要的是,他也没有媚骨。他以不盲从、说真话之光照亮后人而毁灭了自己,这一点,也许他更像希腊神话中被禁锢在高加索悬崖上的普罗米修斯(意为先觉者)--一位战神和人类的保护者,因将天火盗给人类被大鹰每日啄食而始终不屈。

固然,这一切都只能是比拟,而彭德怀永远只是彭德怀,是他自己。从童工--元帅--囚徒,彭德怀壮烈的一生,为中华民族的历史增添了又一个引人传颂、受人喜爱、为人同情、令人感叹的典型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