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的人格风范受到世人普遍的敬仰。作为位高权重的政治家,他以廉养德,自奉甚俭,曾经自勉勉人地说:“物质生活方面,我们领导干部应该知足常乐,要觉得自己的物质待遇够了,甚至于过了,觉得少一点好,人家分给我们的多了就应该居之不安。”但周恩来嘉惠后世的精神遗产远不仅是官德官品,而是体现在诸多方面和层次上,特别是他的务实主义的政治哲学、求同存异的思维方法在当下的中国得到了进一步的弘扬。前者表现为“聚精会神搞建设”的普遍共识,后者则成为构建和谐社会的重要理论基石。
周恩来精神遗产的大部分是务实主义,他曾试图以此稳步地推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与毛泽东相比,他是“建筑师”而不是诗人。周恩来富于远大的理想,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眼前的局势作出尽可能切实的判断,并以真实可见的成就为满足。新中国成立前夕,周恩来着重谈到防“左”的问题,他说:“我党历史上右倾错误短,易纠正,‘左’倾错误的时间长,不易纠正。”全面经济建设展开后,他多次告诫党内干部,因为中国的经济文化基础落后,大家的知识这么有限,对于建设、对于科学的经验又这么少,因此“建设也许比革命更困难”,万勿以为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1954年,随着《共同纲领》退出历史舞台,在经济建设上一种贪多求快的心理氛围逐渐形成,表现为各部门在发展目标上提出一系列不切实际的高指标,结果造成生产关系急剧升级和生产资料的全面紧张。1956年,针对经济工作的“冒进”倾向,周恩来以“抗大流”的精神力主降温,旗帜鲜明地反“冒进”,结果受到严厉的批评。“大跃进”的挫败从反面印证了周恩来务实主义精神的可贵,同时也把调整国民经济的重任压在了他的肩上。在艰苦卓绝的调整时期,周恩来直言不讳地说,由于“大跃进”的折腾,农民的底子甚至不如开国初期,因此,他强调建设时期丝毫大意不得,要“戒惧恐惧”地工作。
有一次周恩来与埃德加•斯诺谈起抽象派的艺术品,周恩来问道:“抽象派有什么含义呢?如果没有意义,对人民有什么价值呢?”这个细节表明,周恩来时刻考虑的是如何创造真实可见的成就,任何凌空蹈虚的东西都激不起他的兴趣。从计划经济时代走过来的人们也许都有刻骨铭心的记忆,那就是当时以政治统摄经济的习惯作法,导致经济技术工作要么是因为政治活动而受到排挤,要么是在政治激情的支配下背离自身发展的规律,而很少能够获得应有的地位和正常的推进。这也成了周恩来甚为苦恼的事情。周恩来认为,现代化建设固然要以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为指导,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任意放大意识形态在发展进程中的作用。在政治(一般知识)和技术(专业知识)的关系上,周恩来明显地倾向于后者。
经考证,早在1939年,周恩来就发表过这样的见解:“现阶段还是政治为主,学术为辅,学术为政治服务,学派也不能代替党派。但到将来建设时期,就可以以学术为主了。学术领域很广阔,到那时不发展科学技术,就无法提高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和精神生活水平。”这一远见卓识在后来周恩来的行政实践中得到了顽强的体现。建国初期,政治运动很多,许多大学教授无法集中精力钻研业务,此种现象使周恩来忧心忡忡,他说:“我们应该看到,业务里面也有政治。使业务有利于人民,这就是政治,研究如何使业务有利于人民,这也是政治学习。”他甚至把当时政府机关取消每天一个半小时的政治学习称为“一大德政”。为适应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需要,周恩来这样告诫从事组织工作的干部:“培养建设人才,是摆在你们面前的第一项任务,你们要搞社会主义这是搞这个东西。别的是空论,这是实际。你们做到了这一点,就是掌握了一切。”这段话最为典型地反映了周恩来的政治风格,也是对他建设时期要“以学术为主”的观点的有力印证。现在党中央一再强调“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下大力气解决最为紧迫的民生问题,从中国现代政治史的角度来考察,的确来之不易,不失为对正反两方面经验的深刻总结。
“求同存异”是周恩来提出的有长远价值的思维方法,同时也是今天我们构建和谐社会的重要理论基石。
早在革命时期,周恩来在处理党内矛盾和统一战线问题时,就表现出卓越的“求同存异”的才能。上世纪50年代则是他的这一思想大放异彩的时期。这时候新中国欣欣向荣,百废待兴,无论国内外都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致力于恢复经济和工业化建设。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周恩来指出:“善于团结的人,就是善于在共同点上统一矛盾的人。钢铁和水泥是性质不同的物质,把它们结合起来,就变成钢骨水泥那样强有力的东西。科学家能把自然界不同的物质组合、统一起来,难道不能把有不同见解和脾气的人统一起来吗?我们在自己的队伍中,就是要强调统一与团结。统一矛盾并不妨碍个性的发展。”周恩来相信,“在共同点上统一矛盾”具有广泛的方法论意义,适用于不同领域、不同范围、不同性质、不同内涵的团结工作、统战工作乃至外交工作。1955年,周恩来在万隆会议上将这一哲理凝聚成“求同存异”四个字。后来它作为体现周恩来卓越智慧的一句格言传遍全世界。一位在上世纪30年代就访问过周恩来的美国记者海伦•福斯特•斯诺说过:“周是一位天生的外交家,终其一生对内对外都起着这样的作用。‘周恩来主义’立基于联络,寻找共同立场和结合的纽带。”
“求同存异”是包含差别性的统一。它与西周末年史伯提出的“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在精神气质上是相通的。所谓“和”,便是不同要素的协调与协和,即包含差别、对立的有序结构,而不是无差别的绝对统一。“求同存异”还受到中国古代“大同”思想的启迪。周恩来说:“中国的先人提出的‘大同社会’,比外国人使用的‘Community’(公社)这个字似乎要恰当一些,因为中国人叫‘大同’,就说明了有‘小异’,人的关系也是这样,每一个人的思想或有着不同,或大同而小异,这样才能推动事物的发展。”周恩来深知,多样性和丰富性是世界的本色,人民内部在大的方面一致的情况下,差异与其说允许存在,毋宁说应当欢迎。“求同存异”的思想有丰富的内容和多样的表现形式,是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发展。
从“大同社会”的理想到构建“和谐社会”的实践,都富于鲜明的民族特色。而周恩来“求同存异”的思维方式无疑成为构建“和谐社会”的重要理论基石。当然,正如“求同存异”不是要消除差异,构建“和谐社会”也不意味着回避和掩盖矛盾。差异和矛盾是客观存在的,只有用适当的方式统一矛盾,才能保持有序的稳定和社会进步的活力。在如何“求同”、如何统一矛盾的问题上,周恩来同样也给我们留下了可贵的精神遗产。他说过,所谓“辩证法”,就它的词源学意义上讲,意思就是进行“论战”,真理越辩越明,人们在思想上要想达到共同点,离不开讨论或辩论。表面上的一团和气,看似一致,实则无助于问题的解决。1956年7月,周恩来在中共上海市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的讲话中,力主在人民代表会议上确立辩论的制度,并要从小组辩论扩大到大会辩论。“人民代表提出的意见,政府要出来回答。回答对了,人民满意;不对,就可以起来争论”。他强调:“资本主义国家的制度我们不能学”,但是,“西方议会的某些形式和方法还是可以学的,这能够使我们从不同方面来发现问题”。周恩来的观点给我们的启示是;构建“和谐社会”离不开建设民主政治,没有民主就谈不上和谐。人大代表必须有议政和辩论的本领,必须掌握沟通、谈判和妥协的艺术,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求同存异。只有这样,人们才能从生动的实践中接受民主的训练,增强对社会主义民主的信心,从而推动建设“和谐社会”的进程。
周恩来之所以是伟人,是因为他不仅成就了巨大的功业和高尚的人格,而且思想穿越时空,历久弥新。他与山河同在,也与我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