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篇】:望

礼失而求诸野。

————孔子曰。

一、天爷注视下的丘隅

天上响起了雷声,村子里的人就会说:爷在说话。

周围的人肯定会附和着说:爷说话了。村子的人,一生中都知道头顶上的虚空中蹲坐着神灵。黎明时分,当天空慢慢呈现出瓷器般的青白色,能看清手掌的纹路,他们就会说“爷醒来了”。

他们说这些话时自然亲切,像说着家常和日子,理所当然。在他们心里,一生都接受着天爷的目光,天爷的目光仁慈而严厉,无处不在。

亿万年间,是风,把细腻的绵沙土从遥远的西北方向搜刮而来,无数次地堆积,叠压,便有了这厚达百米,连绵浑圆的台原丘群,铺天盖地。继以风和野水的奔走冲刷,遂有台原、梁、峁、壑,尽显洪荒和浑朴。

厚土高天,天地玄黄。空气里,亦有黄土的腥鲜和农作物扬花时甜腻的味道。

丘隅的意思就是丘陵,明朝时,这块丘陵上的乔进士曾撰《丘隅意见》一卷,多载录明朝史事,涉及朝章典制、科贡选举、兵制边防、盐法田赋、茶马贸易、风俗变迁,间有考订经史文字。

在夕阳的蛋黄色光晕下,这众多的土的台原,远看却像排列在笼屉中的馒头,更像集合的乳房。阴影最先伸进那些土原凹进去的地方。这像馒头的原,擎举着一树树高大的会开花的桐树、柿子树。场上,一个个像馒头的麦秸积罗列其上,发酵的麦秸散发出一股酒味。

时有时无的河有两条,一名叫浊峪,一名叫清峪,左右各一,夹着这块黄土,蜿蜒而出。

让礼村,是丘陵褶皱里一个古风犹存的农耕村庄罢了,亦是唐代大书法家柳公权的故乡。让礼村何以得名,缘于柳公权柳公绰兄弟谦让互敬的故事。志载,唐咸通六年,柳公权官拜太子太保,赠太子太师,其堂兄柳公绰官拜检校左仆射,赠太子太保。两人生前相商百年后骨骸葬里,叶落归根。一日,两人来到故里柳家原附近,见一处佳地,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头枕山梁,脚蹬平畴,风景甚是秀丽,便选择该处作为墓地。然而,死后兄弟俩究竟谁葬在上首,权以绰为长,绰以权官高,便相互谦让起来,一时难以定夺,相持良久,终不了了之,后人便将墓地附近的邨堡命名为“让礼村”。兄弟两人的墓地里,有七棵梧桐树,树上皆有一窝喜鹊。

让礼村的黄土细腻、绵软,绸缎一样的触觉和蜂蜜一样的视觉。

有了土就有了地,地是让礼村所有人的命根。

依靠土地生活的人,必须定居。侍候庄稼的人,像是半身插入土地一把铁锨,等着土地把他磨短,等着时间把它长锈。

土地让人学会了把种子埋在土里,等待它发芽、开花、结果,所以不能乱跑,从播种到收割,一年就过去了。让礼村的人,常态的生活是终老是乡。在这个绵软细腻的深厚土原之上,人无疑是生息其上的土虱子。让礼村的人们附着在土地上,一代一代的下去,定居是常态,走出去是变态。

人谦卑得像土地一样,在土地里生长,最后又回到土地中去。土地上变化的是附着在上边的人,变厚的是土地,人死一茬天上照例就会落下一层土。

在村上,人们能任意叫出一片地的主人,大家都互相熟悉对方的祖宗八代也熟悉着对方的土地,他们心里清晰地记着你这一料种的什么庄稼,最终有什么收成。

村上所有的树,在冬天落尽叶子,你会发现它们一律向东南倾斜,因为常年的西北风,吹歪了树。世人常以宁折不弯为标准,原上的树却信奉的是宁弯不折,留取生命。村里多的是大叶杨、小叶杨、椿树、皂荚树、楸树、梧桐树、槐树。因为缺水,也为了阳光和生存,它们都要努力着向高处伸展枝丫。一群树挤着,才能长高,在原上你看见一群树一排树总要比一棵树高些,一棵孤独的树,必然斜枝旁出。

虽然缺水,但是远看村庄,它依然是坐在一簇簇的绿荫之中的。杨树六年成椽,二十年成檩,杨树其实就这两个用处,锯成木板打造家具,不结实,但也不会走形。父亲在儿子出生后给他栽一排树,长到他结婚时刚好做檩做椽,盖房娶妻。过三十年四十年不砍伐,杨树里面就空心了,一棵爷爷栽的杨树,父亲没有砍,孙子就不再动了,让它一直活下去,直到老死,给鸟落脚、筑窝。树过了一百年,死活都成精了。

这金黄色的土地却能长出一片片肥厚的烟叶,这绵厚的绿色海洋在黄土上更显眼,绿色的海洋中还有一个土房子,烘烤烟叶的香味随着袅袅青烟飘逸四方。大风,是空气的迅跑。一场大风一过,这个村庄在头顶酝酿许久的一窝子热空气,被风整个搬运到千里之外。

二、一生浩瀚,半生在炕

黄颜色是这里的主宰,土炕土窖土窑洞,都离不开黄颜色的绵土,一片混沌。

人们住着地穴窑洞,窑洞也只有在黄土高原上才能打出来。土原没有森林,缺乏建设房子的材料,人们就从一块平整的地上四四方方地挖下去形成一个方形地坑,这是一个边长二十平米或者更大的大坑,深入地下十数米,四壁掏成窑洞,形成一个四合院,这样,虽然土方量大,但却省却了大量的砖石木料。

地穴式窑和地面上普通农家院没区别,窑院内各个窑洞呈拱形。院中多栽有三两棵树木,人在远处平地,只见树冠、树梢,不见房屋。窑顶四周长满杂树、蒿草,不走到跟前根本发现不了住有人家,所谓:进村不见村,平地起炊烟,忽闻鸡犬声,闻声不见人。

生活用水来自水窖,水窖是在窑洞的院子里再深挖下去,先是笔直,到一定的深度忽然扩大,截面像一个灯泡形状。水窖的底部一般要铺一层料姜石,料姜石不是石头,也不是土块,它的硬度介于石头和土之间,奇形怪状如硕大的生姜,人们整理土地时把料姜石挑拣出来,铺在水窖底可以净化水,据说料姜石像生姜一样也使水有了许多功能。

此外,院中还要挖一口深约十米的渗井,井口上缩小成一小孔,比地面略低,用来收存大雨时水窖不能容纳的水。

院子距地平面有两三层楼高,从更远的地方打一个斜坡,院中有一孔留作门洞,设有斜坡形通道让人走上地面。上边的人,穿过十几米长的门洞便可以进入院子里,像进入神秘地道。

窑洞是天然的温度调节器,冬暖夏凉,分为主窑、副窑、厨窑、牲口窑、粮窑、柴草窑、门通道窑等各种功能的窑。各窑方位不同,主窑为长辈居住,其余排资论辈所用。

里面砌着土炕,土炕由八块大泥坯构成炕面,长丈余,留有炕门填入干柴,硕大宽展的土炕可以横躺竖卧六、七人,面积往往占据了窑洞空间的一半。一抱麦秸塞进去,一把包谷杆塞进去,一搂干枯的树叶子塞进去,一缕温暖的火苗就窜起来,无论窑洞外边天寒地冻,窑洞里此时定变得温暖如春。

泥坯就地取材于黄土,在农闲时,又逢雨后,土质绵软湿粘,村人就用一木模具装满湿土,用一石质锤子砰砰击打夯实,取出来排列整齐晾晒,干透后坚硬如砖石,用来盘炕。多年后烟油熏黑了泥坯,却是最好的农家肥,肥劲足,上旱烟最好。

有的灶台连着土炕,一炉灶火,满屋氤氲。一炉旺火,聚拢一家鲜活的生活,一人在灶上做菜,一人在灶下生火,一人灶上一人灶下就是相伴相随的爱的和睦景象。麦秸火爙,焰不刚烈,烙锅盔却正好,锅盔外焦内暄,本香扑鼻。玉米杆最适合熬玉米轃,烧过的余烬慢慢煨着铁锅。

一生浩瀚,半生在炕。

人住在冬暖夏凉的窑洞里,在土炕上出生、繁衍、歇息、瞌睡、死亡,他们大多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土炕。而土炕能世代相传,是其硕大、阔展,满足了他们潜意识中一种生命舒展的愿望。人从高原平展的地面上凿穴而居,这样地与大地亲近,汲取地气,从心理上寻求一种心灵安全和依托慰藉。而睡土炕长大的人,有很好的骨骼发育,一辈子身板直溜,刚正不阿,挺直脊梁做人。这是远古的祖先对子孙殷切的期望,通过土炕这种沉默含蓄的方式传达出来吗。

睡在土窑里土炕上的人,他们认为城市的水泥楼房是缺少地气的,养一条宠物狗在上边都会经常生病,何况娇贵的人呢。最古老的时代,地球可能是一个寂寞的大石壳,上面没有一株草,一只虫,更没有一层土壤。经过了多少亿万年太阳风雨的力量,原始生物的尸骸,才造成最初的一层层土壤。而城市的人们不珍惜这土地,把地底下的石头挖出来烧成水泥,涂在地面上使其又变成大石壳,还在地面上竖起逼仄的水泥的楼房,把地底下的煤、石油、天然气掏空,变成毒气熏蒸城市,真是一蠢再蠢的事情。因为水泥是石头高温烧出来的,所以城市就很燥。城市是一个快节奏的社会,似乎是一个被割断与大自然脐带的荒漠,寂寞孤独和迷茫。

睡在土窑里土炕上的人,遇到生命的困厄,他们骨子里会知道:个人再大的哀伤,都会被这片土地和土炕担待,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过去的。

窑洞里的容器叫瓦瓮,是用泥土在窑火中久经炼烧而成的刚脆之躯。瓦瓮,这原始而时尚的器皿,怀草木之心,百泉之梦。硕大的瓦瓮用来盛水,水扑扑衍衍地满,安宁满溢着,上边飘着半个葫芦,中等的瓮盛着面、米,在窑洞里靠墙一摆溜。

几乎每个窑壁上都要掏出一两个一尺深的小小的窑洞,状似佛龛,村人称其腰窝,意思高度在窑洞腰上的土窝。厨房的腰窝通常放盐罐醋瓶,做饭时顺手取。土炕墙壁上的腰窝也常年放着一盏小油灯,可防风,起夜时不易碰翻。油灯下压着家里的土地证等重要票据和家里的积蓄。下地干活时,门是从来不锁的,门栓一挂,外人来便止步了。几乎人人都知道每家的钱放在腰窝,却少见丢失的。老人的腰窝里还存放一些稀罕的吃食零嘴,藏起来给孙子孙女吃的。

城里人用“土气”来藐视让礼村的人,让礼村有人伤了手脚,会抠半把老土,抹在流血的地方止血消炎,这是一把院墙上的老土。出远门的人,母亲们却会偷偷把一包红纸裹着的东西塞在箱子底下。假如水土不服,老是想家时,可以把红纸包裹的东西煮一点汤喝。这是一包灶上的泥土。

村子统一还是缺水的,虽然村西头沟壑里的清峪河,但是它蓄积不住,不停地流走了,是别的地方的水。

这土地上优秀的不安分的基因们一生都在努力摆脱这片养育自己的衣胞之地,成为没有根基的城市流浪者。但是,当他们在土原之外的远处疲累了,生了大病了,他们无一例外地要千里万里赶回来,喝这里水窖里泡了料姜石的水。这里,是他们的命根、魂灵,牵系着他们的肉身。

病了的你回来了,走到村庄任何一孔窑洞里,主人第一件事情都会让你赶快喝茶、喝水。

看着病恹恹的你,上了年龄的主人像巫师一样说:你远离了这片土地,你身上已经没有了“土气”。你是在这个地方出生的,你是喝这里水长大的。这个地方的土里水里含有很多元素,从小也就被你吸收到体内了,而你却从自己家乡走出去了,天南海北地走了,到天涯海角去了,到外国去了,又喝了其他地方的水,吃了那么多有毒的东西,体内元素不平衡了,就出毛病了,你四处求医,吃了更多的药,身体越吃越复杂了。你回到这里,再喝咱这里的水,时间久了,身体自然就恢复了。

缺水的村庄里,女人的剪纸内容却多是花和鱼儿。

三、古腔

这厚重的黄土曾经产生过伟大的诗经,村里人说诗经最初其实是村庄里流传的民谣和谣言。

平平常常的日子中,村庄人口语里经常冒出一些很雅很古老的词语:他们把“猪”叫“彘”;把“棺材”叫“枋”;把“大衣”叫“大氅”;把骡马牲口叫“头牯”;把“蚂蚁”叫“蚍蜉蚂”;把“砍伐”叫“科”;把“舒服”叫“倭也”;把“额头”叫“额颅”;把“吃”叫“咥”;把“完了”叫“毕了”;把“束缚”叫“梏住了”;说某人拿腔作势找借口叫“辞诿”。

人很渺小,土原连成的大地无垠广大,像一个巨大的凹凸不平的粗糙石磨,台原上一圈圈的梯田如上帝指纹,与太阳平行,天距地很近,站在这里的人有压迫感和眩晕感,旷远、荒蛮、崇高。

两千多年前,这片灼热的黄色大地上,曾经生活着质朴高贵雄放豪迈的先祖人群。人们在土地上边追逐着野兽,放牧着牛羊,捡拾野果,播种五谷,匍匐在大自然的威力之下,风雨雷霆,电光野火,都使得他们畏惧颤栗。

上天赋予他们身上不安分的基因,他们常常会忽然忘记手中的牧羊鞭子或者锄头,大吼着通过土原群丘的回声与远古的灵魂对话,听见天上滚过去的默雷,以为有人在召唤他,看见远远近近的柿子树核桃树,以为自己形态各异的嫔妃。他们挺立在天地间,举目四望,看世界,想呐喊,想歌咏,想驰骋,想骑在骏马上搅乱世事。

他们的热血,他们的身影至今仍然在村庄依稀可见------村社之饮,丧葬之饮,婚典之饮,人生苦短,聚必痛饮,先祖的遗风藏在他们骨子深处,喝到尽兴时,狠劲拍着大腿,面红耳赤地破天长吼。期间用砖头砸着板凳,用大棰敲着铜锣,用力拉着简朴的丝弦,昂昂然齐声吼唱,气势迫人,峥嵘裂肺。他们用最为高亢的腔调,像先祖一样歌唱着爱情,歌唱着流血,歌唱着沉闷和平庸,歌唱着死亡,寻求着生命的归宿,宣泄了能量,身心然后安然。

如今,他们从田地里疲惫归来,在自家的院落里放稳锄头,把牛儿拴牢在槽上,身上沾满了泥土的新鲜和芬芳。在村子中心的大槐树下,他们静默地在那里歇息,或蹲或站,横七竖八,像一群姿势各异的泥塑,神情沉稳。身后,远处是大片的玉米地,更远处是连绵的像馒头一样的黄色土丘,丘与太阳平行,中间是死一样静寂。

“繁花似锦地,八水把城绕!”猛地,似乎天上滚过一声惊雷!一人啸起,满世界帮腔。

这些人像忽然惊醒的兵马俑,全都充满力量地扭动起来。从无到有,之间没有一点迹象,从无到盛,之间没有一点过渡——这小小的场地瞬间就蒸腾起巨大的势能,静谧的空气也立即变得燥热不安起来,先前困倦的世界突然变得亢奋异常,浑圆连绵的黄土沟壑和整个村子似乎也被激活了,黄尘漫天…

吼叫中,扭动中,他们成了当年周秦汉唐帝国的子民。青布裹头,悬汉罐烹调,独尊儒术,吼老腔自娱,显古国的荣耀和自信。

定睛看,他们手中分明操着一些简单至极的家伙——自制的板胡、大号、手锣、勾锣、铰子、梆子、铃铃等乐器,粗糙、简易,却有力。那个精廋的老头,没有乐器,却坐在那条四尺长的四腿木板凳上舞动着他的铜烟袋,像指挥着他的千军万马。

“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男人笑女人哭都在炕上…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牛……”说不尽生活的简洁而厚重,命运的斑驳与苍凉。

“一颗明珠卧沧海,浮云遮盖栋梁才。灵芝反叫蓬蒿盖,聚宝盆千年土里埋……”说不尽的英雄落魄,明珠暗投。

“将令一声镇山川,人披盔甲马上鞍,大小三军齐呐喊,催动人马到阵前,头戴束发冠,身穿玉链环,胸前狮子扣,腰上跨龙泉……”一声吼尽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紧锣密鼓的敲击,恍惚间髯口黑面的将军上了阵,刹那间,重现了金戈铁马的古战场,剑戟撞击,马蹄踏踏,尘烟弥漫,人喊马嘶。

你看,这些歌者,他们无一例外地全投入进去,容不得羁绊,容不得压抑,容不得委屈,容不得平庸!

人喊马嘶,眼光凛凛,气势汹汹,热汗纷扬……

他们似乎忘情了,发狠了,没命了!

他们似乎要挣脱、要撕破、要撞开!

所有人都在表现,所有人都是主角!

围观者无不惊愕!小小的心胸无不被强烈激荡和震撼着。被俗世生活压迫而变得逼仄窄狭的心胸,瞬间开阔舒坦,英雄之气喷薄而出,恨不得挥刀催马与贼厮杀!

此时,领首者情绪愈发激烈,他仰天长啸,唱词激昂,豪迈奔放,像在倾诉,似在号哭。受到感应,那位蹲坐在板凳上的精瘦老人猛地跳将起来,疯了一样抄起板凳,抡过头顶,举起,举起,再举起,像竭力要用四腿长凳撑起天。板凳再放下来时,一手狠狠地摁着,腾出来另一只手,抓起一块惊木狠狠地击打板凳面,那令人惊诧的哐哐响声不啻惊雷轰鸣,围观者、帮腔者齐声吼叫。

拉坡号子冲破天,枣木一击鬼神惊!

围观者的眼睛睁大了,头发竖起来了,额上的青筋跳蹦,视觉、听觉都在经受着最大的冲击和撕扯!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千里的乌云万里的闪电,千军万马冲撞与撕咬,嚎叫,乞求,呻吟,大笑,哭诉,痛苦抑或快乐,悲欣抑或麻木,世界在战栗着……你已听不到了唱腔,你已看不见了人,你只感觉一团躁动的热量和能量在呼啸,在聚集,在奔突,在疯狂而执拗地寻找某一个出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天底下发生了什么事情——像一阵狂风骤雨猛地刹住了阵脚,说停,它就戛然停止了,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在它戛然而止的时候,世界出奇的静!

最后,他们从梦一样的雄壮中苏醒了。不得不圪蹴下来,面对脚下这实实在在的土地,这才是土一样真实的现实。

人如蝼蚁,黄土滔滔!小麦养身,老腔养心。他们世世代代站在这厚土上呐喊、啸叫,直起直落、宽音大嗓、酣畅淋漓、充满阳气。朝代更迭,人事兴覆!他们一茬茬出生、茁壮、老去,重归泥土!

这些绵延的土原缄默不语,似在昏睡,其实在吞噬,吞噬一切生灵的理想与狂妄,快乐和哀愁,使其木讷的劳作和等待春天的到来。

世界似乎毁灭过了,又似乎重生过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此后,村庄里什么都是淡淡的,因为站在土地上的人相信有稳定的自然周期,知道大自然有平衡有节奏。他的情感周期和自然周期会合在一起,哀而不伤。

高原上的狗不会说话,但它什么都明白……

四、村东头村西头

阴坡长树,阳坡长草。

居高临下地看,一条条土路细瘦如瓜蔓,丝丝蔓蔓,在太阳的照射下很亮很刺眼,这蔓相连着村庄,村庄群就像瓜蔓结出的大小不等的西瓜。

在这土路上,有些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差,穿村而过,他面带安然和惬意,每一脚都踩得稳妥又自在,多少年后,当他的蓝色制服身影消失,村里已经很难见到如此享受工作的人了。

这个村庄在黄色丘壑上是一个东西走向的鸡蛋形状,西边连着一个更深的冲击出来的黄土沟壑。

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晨光开始在东原上发芽,像一棵树一样迅速长大,把天地撑亮。早晨清新的阳光长时间地洒在村庄东头,所以村东头的人要比西头的开朗,精力充沛。他们天生大气阳光些,具有蓬勃的生存能力和繁殖能力。辽阔平坦的地势使得他们更敦厚、实诚。

而村西头的人,他们大多居住在村庄的西边缘和西边那个大沟壑里,沟壑的上游有一个大水库,小河里没有断过流,所以沟里边的人不缺水,种着水地,种着各样的蔬菜。因为夕阳在他们心中留下了太多的印象,加上住在窄狭的沟壑里,这些人暮气且阴郁,他们的一生中不可避免地有太多的叹息。

村西头比村东头优越的是不缺水,村东头的人骄傲的则是他们每天有第一缕最新鲜的阳光。

在村西头这个地势窄狭的沟里,虽然不缺水,但是人们经常会为谁拦截了属于自己菜地的那股水,谁家小孩踩坏了他家的秧苗等鸡毛蒜皮的事情斗殴,最后升级为一个家族和另一个家族的不和,长达数十年。有时是为了一只鸡或者一棵树,他们几辈人能老死不相往来。有时可能为了一句话,他们能与对手算计斗争一辈子。

因为缺水,村人爱树,树让这个村子更像个村子。远处看,见村不见房,见树不见村。村里人对树看得金贵而神秘,如果需要一块木料,去窑畔上选树,心里忐忑不安,斧子藏在后腰衣服里。他们不砍孤零零的树,那是树里的独生子和可怜人。终于选中了一棵自己需要的树,他们会跪下来,奠酒,祷告,念念有词:神爷啊,我是谁谁谁,我的什么家具坏了,需要砍这棵树,你宽恕我吧。砍完树,他们往往会在原来的位置培育一棵新树,郑重地培土浇水。

村西头的许多人舍得把自己一生的能量和心机都花在一件事情上或者一个人身上。村西头的李三,与邻居王宽为一棵沟畔上自然生长的树争殴,几十年来总共打了十几次架,儿子打,孙子打,最后那棵惹起争端的树已经老死了,但是两个家族的战争还在继续。两个70岁的老人互相较着劲精精神神地活着。一天王宽突然病故,李三忽然没有了对手,精神松懈下来,几天时间也成了一个颓衰的老人。

前边说过,村东头有瓜蔓一样四通八达的路,几十年来村东头走出去折腾世事的人相对就多些。村东头的人没有充裕的水,没有沟壑依附,而又迎着太阳,迎着四通八达的小路,所以他们天生就有走出去的基因。他们坐着三轮车走出去,三轮车上是一些在命运中疲于奔命的人,是一些被出生的土地害苦了的人。这些路是一条通往外边世界的路,他们追赶着太阳,追赶着路,他们健康长寿。

村东头有了这些四通八达的路,那么村西头的人逢集赶会必须经过,他们挑着水地里的西红柿黄瓜西葫芦,甚至是水果,从村东头经过,他们为了多卖些分量,走一段就要给蔬菜上淋洒一些水,湿漉漉的新鲜蔬菜总是吸引着村东头孩子们垂涎三尺的眼睛。

挑着蔬菜的村西头人一脸严肃、小肚鸡肠地走过去,不愿多搭理村东头的熟人,能避开就避开。

而村东头的人没有想这么多,他们虽然缺水,他们也会站在门口,热情地说:歇歇,喝口水吧!

无论村东头村西头,让礼村都笼罩在一种浓浓的烟火味中。这种很香的烟火味儿,是一种混合的复杂的香。有人家在烧麦秸,有人家在烧豆叶,有人家在烧芝麻杆,有人家在烧苹果树叶子,还有人家或许烧的是甜瓜秧。每样柴火都散发一种香,各种香汇聚到村巷上,就成了这种混合型的醇厚绵长的人间烟火味儿。

村里人天天闻着不觉,外人一进村就说香。

五、涝池边的烟火气

让礼村的人骨子里爱水,也惧怕着水。生息在茫茫土原褶皱里的人们,挖土穴而居,盘土炕而栖,汲取土窖里浑浊的雨水,繁衍如土虱子一般……

在这片黄土层的上空,每年,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和来自东南部海洋的热空气准时相遇,变成雨雪润泽大地,其中的大部分汇入一条很远的黄色的大河。来势凶猛的雨水村人称作白雨,秋季连绵不绝的雨水村人称为淋雨,这些土地渗不进去的水,汇聚到了低洼地带形成暂时性的小湖泊,就是涝池。

村子惧怕水,也想尽可能地留住水,窑洞里的水窖、涝池便变成一个个想留住水的容器。这水窖在丰水期能大量收集雨水冰雪,避免水涝灾害,收集在土窖里的水在窖底的土中料姜石中自然沉淀净化,人饮。用时则用辘轳绞上来,珍惜着用,洗了脸的留着洗脚,洗了脚的再用来浇院子的树。隔着一年半载,水窖需要淘一下淤泥,一年淤积几尺青泥,不淘的话就盛不下水了。淘窖至少需要三人协作,一个人站在窖底的黑暗里往竹笼里装泥,一个在窖口搅辘轳,一个在窖口接泥倒泥。窖底黑暗中传来一声“上”,辘轳吱扭吱扭搅动,一笼青泥就上了窖,换一个空笼挂在绳子上,喊一声“下”,笼拽着绳索深入地下。

大旱之年,虚土三指,男人用水桶从窖井口提上了一桶浑浊的水,过不了几天,一阵土腥味,漫天的黄尘土里定会大雨磅礴——天地是相通的。

让礼村的暴雨经常突如其来,把土原打矮一截,齐头并进的水,像沿着沟壑逃脱的群蛇,它们把一些石头卷走,把一个不小的树连根拔起,把一地将熟的玉米卷走,不可一世地冲进村庄,却咕咕咚咚地被村庄藏匿地平线以下地穴里的上百个水窖井悄悄饮掉,饮不完的水也无妨,也被村里的三个大涝池喝掉,涝池地势低,下雨时一片汪洋,太阳出来一晒,三五日连蒸发带渗漏,就减少了一半。这一口口其貌不扬的窖井和涝池,在水涝和干渴中吞吐或吸纳,亦是一种土地静默的大智若愚的养精蓄锐。

涝池,一般位于村子的低洼之处,以势积水,要把底部垫平,夯实,然后用胶泥平铺,不然会漏水。每当雨季来临,水满而溢于沟渠涝池之中,不至于殃及村子。

有一年发大水,四爷家很多东西被沖走,特别是一罐菜油也没了。雨过天晴,四爷的儿子来到涝池,水面上有很多油花,他指着水面告诉我说,那是我家的油花。

学校明文规定不允游泳,但午休时间经常有胆大的孩子跳到涝池里。下午上课时,老师检查有没有浮水,男生伸出胳膊,老师用指甲在胳膊上使劲一划,划痕发白为浮水的。更有老师等不听话的孩童跳进涝池后,把衣服裤子全部拿走,他们都是光着屁股下水,这下在水里上不了岸。

那年淹死一个孩子,他叫拴牢。涝池畔上给他拿衣服的姐姐发现弟弟没上来,喊来大人捞上来放在牛背上让吐水,但也回天无力,他的七窍中都有淤泥,应该是入水时一头扎进泥里,顿时悄无声息。

牲畜饮用及洗衣服水在村子低洼处的大涝池里。

夏天下午三四点钟,羊群散发着骚臭味,咩咩的叫着从圈里赶着出来,在放羊人的吆喝声中跳进涝池。羊的游姿相当滑稽。游出涝池的羊们凉爽了很多,在放羊人的驱赶下又钻入路边的深草中。

妇女们拿着脏衣服,提块青石板和棒槌来了。一边叽叽喳喳说着家长里短,一边挥动棒槌敲打着青石板上的脏衣服。女人们备有木棒槌和树上的皂角,这是女人们谈心交流拉家常的重要场所。年轻的女人脸上都有严重的嗮斑,眼睛却有神,纯净、羞涩、多情。人这一生,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什么时候做什么事,绝对有个定数。她们也许过了喧嚣和招惹目光的岁月,如今却是如此地快乐和安静,她们快乐地做着所有的事情,心安理得。

太阳要落下的时候,下地干活的人们,肩扛着犁篓耙耱,赶着各自的牲畜到涝池饮水。饮完水,马、骡子,毛驴在涝池畔边找个平坦的地方打个滚,在一片人欢马叫,尘土飞扬中各自散场,只有几头猪在淤泥里撒欢。

再晚些,夜色加沉,在一片蛙鸣声中,涝池也就安静下来,男人们又来给牲口挑水。哥哥弟弟开始抬水。男人们往往要聚在一起点火抽烟。

劳动者在一天的劳累结束后,在影影绰绰涝池边抽烟借火的场面,是乡村生活中很温情的一个场景,是温暖的、温情的、温馨的。想抽烟而没带火柴的人会喊一声,谁有火?想抽烟的就走过来,围在那个带着火柴的人面前,将旱烟锅或自制的旱烟卷凑过来,那人将点燃的火柴沉着、有序地递到他们嘴里含着的烟上-----这些平时辛苦而粗糙的男人们,内心里其实是藏着温情的,他们彼此之间会生起一种被别人需要和被看重的细微情思。

火柴划燃,一股松木香味儿淡淡地飘起来,与村庄的气息相融,缭绕成温馨的氛围。他们以火柴为中心围在一起,彼此的身体离得很近,那手持火苗的人,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他像一位古代的祭司,主持着生命与生命、心灵与心灵的相依。细微的火苗,温暖的火种,拉近和连接起彼此内心深处的温情。他们围在一起抽烟的时候,也并不多说什么。

然后,衔着火苗各自散去。

村人用的生铁做的洗脸盆,像一个仰着放的草帽,盛水的部分极小。

让礼村走出的人,他们走进了城市,走进了更大的城市,他们一生都珍惜着水,在生活中对水有不一样的隐秘态度。每每看见城市人洗碗大手大脚浪费水,他们的心真会揪心地疼,洗碗时他们甚至先用卫生纸把碗擦一遍,为了省下一点点水。

他们心中珍惜水也畏惧水,他们觉得是大水分隔了整块地土地,让一整块世界分裂成好多块。

他们中有许多人,离开故乡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却往往在岸边和滩涂便犹豫止步了……

六、有情绪的工具

让礼村人眼里,万物有灵。

他们不在清洁的水源比如说水窖、河坝里扔东西,洗衣服和撒尿,他们认为这些供人畜饮用的水就是母亲,水就是母亲的身体。他们也敬畏火,引火时不用脏污的东西,不许往火里吐唾沫,觉得火里蹲坐着一位女性神灵,火势婀娜,没有杂质,如绸缎一般柔软细腻,让黑暗隐退。

他们的话语中,把“肯”“爱”字用得最多,这两个字都是情愿动词,表示意愿的,在让礼村不但来描述人,也来描述动物,甚至是天下万物。

比如,研究收成时,他们会说:这块地肯长玉米,不爱长豆子!

耕地时,会评价说:大民的牛不实诚,吃不饱就不肯干活儿!

挖地时,会判断说:这把䦆头不肯吃土!

拉绳子捆柴禾时,会说:再使点劲,绳子才肯吃劲!

让礼村的人这样说话,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些畜生和物件都是有生命的,像人一样应该有它们的情绪和思维。所以,他们经常对着工具私语,或哄劝、或咒骂、或夸奖、或承诺。这些镢头、锄头、犁铧、割镰,起初都是瓦蓝瓦蓝的青涩,在主人手里日夜操劳中睁开了眼,褪掉了那层瓦蓝,闪出银光,铁树开花一般。这样的工具才算轧上钢口了,它们是主人延长的手臂,拂挲大地。

他们会扛着木犁边走边骂犁:天阴了半个月,你也变得暮气了,你今天就不好好干活,偷懒耍奸呢!

他在磨镰刀时会晒着太阳磨,磨完喷一口白酒,太阳加上烈酒,这样镰刀在割麦时会显出一股烈劲——这,村里人都知道。

在村口的空地上,还散放着许多废弃的石磨,像一轮轮太阳。石磨是阴阳两扇构成,阴阳是村里流传下古老文化的基因。阴扇石磨,通常被放在大地一样安稳的磨石或架子上,代表着地,仰面朝天,中心有一柱磨棋,怀阴抱阳。四周是光芒一样的沟梁相间的石头磨齿。阳扇石磨,是扣合在阴扇上的另一半,代表着天,其上有两个磨眼,是谷物流进的通道,这通道在阳扇磨齿形成一个太极图的走势,整体的样子也像子宫的轮廓,有执阳含阴的道理。当阴阳两扇石磨合拢,以阳扇为主而转动,谷物的粉末或浆汁就会盘旋而下。

最普遍最广泛的运输工具是手推车,有独轮的、两轮的,推土、送粪、收割拉运、甚至推老人逛会赶集走亲戚都用这种车。推车是向前推着走,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拉着走,一种是空车时拉着走显得轻松惬意,可以边走边吼古腔,另外一种是车上堆积的物体太大,向前推着看不清路。几乎家家都有牲畜,既能使役也能攒粪上地,所以给牲畜铡干草,青草的铡刀是畜圈中的必备之物,以及与之配套的牛紇头、牛笼嘴、马叉子、犁、铧,还有打场的箭杈、刮板、木锨,长条口袋、穿子、升、斗,女人从事家庭生产用的纺线车、织布机。

让礼村是一个圆心,周围散落着几个小的村庄围着圆心转。村上的智者邢三在集镇上开了一家铺子卖农杂工具,一个镇上的繁华,都赶那风口上的生意,过年卖新衣,夏天卖西瓜,乱乱得没有纲目,许多人倒也忽然发了,另许多人只见终日忙碌,并未见有钱存着。倒是邢三,认定了卖这农杂,绳子鞭子,铁锨和锄,犁和耙儿,镰刀斧头,开门都见生意,没有挤门的红火,也没有关门的冷落,独此一家,四季稳妥。

他不只卖这些农具,还背过人给它们说话。

他会对着一地的锄头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一辈子就活名声呢,你们是从我这走出的,就得给我撑脸,干活要不惜身,要有钢口,宁折不弯,折了他们会拿来让我修!

村里还有一种原始的收割工具叫删镰,收割的方式叫“删割”,是将一个一米长的刀刃嵌在一个“7”字形的木柄上,木柄上类似渔网,用竹篾做成。“删割”是个技术活,只有力气不行,挥动时从右至左,像舞蹈,浑身不能僵硬,头手全身都被调动起来,配合默契,要“筛”,这是动作要领,这时全身的气力要聚集在腰上。这种收割方式要比用镰刀收割要快,但是因为不得要领,村庄里没有几个人能熟练掌握。

在田地里用的最多的工具是铁䦆头和铁锨,都是手工的,生铁,有足够的重量。年轻人喜欢用䦆头,高高地举过头顶,眼看要落向身后砸向脚后跟了,又急速返回,挖在眼前的地上。䦆头的重量使得䦆头深入地下,拉出一块土,从年轻人岔开的两腿之间远远地抛弃在身后。

年轻人只顾眼前,往前走,眼睛看着眼前或者更远的的地方,身后是一片新鲜的泥土,酣畅淋漓。

上了年纪的人相反,他们是倒退着走。他们喜欢用铁锨,铁锨和䦆头比较像,也是一块铁板,把䦆头掰直,和柄没有角度,就成了铁锨。

和年轻人相比,铁锨比䦆头使得劳动变得从容和柔和,锨刃插入地下,脚一踩,入土,把锨把一压,端起一铁锨土,扔到前边的一个地方。

新翻出来的土湿红一片,散发浓烈的泥气,又腥又鲜。他们边干边看着自己干过的活路,倒退着走,心中有数。

他对年轻人说:别慌,慢慢来,日月常在,何苦把人忙坏?

七、村巷动物

让礼村不只是人类的村庄。村庄里多的是牛、骡子、驴。

村里的马少见,马是一种高贵的动物,它的志向和忠诚在战场上,在英雄的跨下。田地里琐碎的劳作只会埋没了它高贵的秉性,使它陷入平庸,甚至不如驴。

动物中食草的双眼大都长在头颅两侧,如牛马羊;食肉的双眼则长在头颅的前端,如虎狼豹。

村庄人皆尽知的秘密是:牛眼看人要比正常人大得多,所以牛服人,以庞大之躯心甘情愿地供人驱使;鹅眼中的人要比正常人小,像一只只可以吃掉的虫子,所以鹅不怕人,见了人就直扑过来,狂妄地叫着要把人吞下去。这无知却无畏的胆量让人一直害怕鹅——人总是怕想法比自己胆大的动物。驴的眼睛看人最真实,它不小看人,也不会看大,却是斜眼看人,心怀鬼胎,边吃草边用驴脑子揣摩人的心思。

还有骡子,它是马和驴的杂交产物,高贵的马,落魄在民间,自降身段配了驴,生的叫马骡。驴配马生的叫驴骡。马骡高大,驴骡矮小。骡骡相配,却生不出后代,它是一块长不出庄稼的土地。

总之,在村庄中,牛和骡和驴都是最累的动物,牛是人情感中最可靠的牲畜,为人劳瘁一生。牛以它的忠厚、顽韧,能吃苦世世代代赢得人心,成为村庄人劳动伙伴的主体,家家门口都拴着牛。不能生育的骡子却有力气,天生是干活机器,没有天伦之乐的它一门心思只知干活。驴子的累是心累,因为它总是偷听着人的话,脑子思虑着人的事情。

村庄另外较多的动物是笨狗,村里人家家养狗,狗成为村庄生活的一部分。在村庄长时间的沉睡状态下,狗不会说话,但它什么都明白。相比人,狗更善于辨识对方的面部表情、肢体信号,还能判断对方做出某种动作的真实意图。

但是,狗也有失去智慧的时候,这里流传这样的一句话,就是“狗咬穿整齐衣服的”,狗少见多怪,看见的就是穿破烂衣服的,因此见了穿新衣服的,就觉得事情不正常。

整个乡村基本都养的是“笨狗”,这个品种的狗个头大、干净,最重要的是对主人绝对的忠诚。好汉照三庄,好狗看三家。它们看家护院,生人是进不了村子的。这些狗在村庄里的砖窑里、土场上、麦子地里成群追逐,嬉戏、撕咬、交媾,给这个静谧的村庄平添一些声响和生气。

村上曾有一只忧郁的另类的狗,它年轻时英勇地从狼嘴里抢下了村东头的邢家的小男孩,当时男孩和大人睡在晒麦场上看麦,狼半夜悄悄地来了,学女人嘤嘤呜呜地哭,然后突袭男孩,被这只狗拦路夺回。这男孩后来一辈子的小名就叫“狼剩”,长大后脖子上还留下狼爪的痕迹。

虽然救下了人命,被邢家的人当做恩人,不再当做畜生。但奇怪的是,这狗却一改以前的骁勇、凶悍,变得暮暮腾腾,迟迟疑疑,毛色干涩,动辄嘤嘤呜咽。

村里人都说,狗被狼摄去了魂。它经常低眉顺眼,满眼泪光盈盈地走出村庄,忧郁地站在村边的地里,迎着夕阳,失神落魄,一站半天。

这只在白天里低着头在厕所找屎吃的狗,被小孩追打着仓惶逃窜的失魂之狗,一到晚上,却蹲坐在高处的土丘上,仔细舔干净自己的脸和爪子,理好自己杂乱的毛。然后,头朝上,对着月亮,旺旺地空洞地叫,月光一样干净神秘的长吠。

终于有一天,邢家的人在废弃的砖瓦窑一处荒僻的草窝里找到了安详死去的它,人们从他的肚子里取出了昂贵的狗宝。

村庄在夏季也有蛇,村庄人不叫蛇,叫“长虫”。村人相传,树荫下的三岁小孩曾经捏死过一条小蛇。三岁小孩睡在树荫的凉席上,父亲正在碾麦子,母亲在厨房忙乎,一条蛇爬上了凉席。三岁小孩的手只有两种状态,一是摊开一是攥紧,他攥着冰凉的蛇,以为是母亲的身体,越攥越紧,最后竟然把这条小蛇攥死了。

村西头的沟里还有成群的野鸡,野鸡的多少与年份有关,哪一年雨水多,第二年的野鸡就少。原因是野鸡幼崽最怕雨水,这雨水会呛死尚未在雨水中学会呼吸的它们,同时野水也会冲了野鸡的蛋,让野鸡无蛋可孵。

村上曾经有一只大奶羊,当时高家平贵的小儿子病恹恹的,走路摇摇晃晃弱不禁风,差点夭折,平贵就从西山里买了这只羊来。十三岁的他不上学,每天的任务是牵着山羊去田野里放。在太阳下,这位孱弱的乡村少年一拐一拐,右手提着一个大的搪瓷茶缸,时不时地钻到羊肚子底下挤奶,白的发蓝的奶嗤嗤地射进空洞的搪瓷茶缸里,形成一个黏稠的漩涡,这时因为长久地弯曲着身体,他小而苍白的脸盘会散发出一丝血色。然后,他就站在野地里,很贪婪地喝。

他放羊时发现了一个秘密:奶羊并不是时时在勤奋地吃草,有时只是在用红红的舌头把草卷进去再放出来,它像专门舔舐着草叶上的太阳。它故作贪恋和勤奋的样子,只是不愿意轻易让人发现这个秘密。他慢慢琢磨出来:太阳是万事万物的第一等营养品。动物和植物,谁不在舔着太阳活命呢?

在太阳下,这只和善恬静的羊,这只眼圈湿润眼神温温柔柔的羊,硬是把一个差点夭折的男孩养成了一个高大威武,雄赳赳的大男人。他最后当了兵上了军校,成了一名团级军官。当他回到家乡在田野麦茬地里转悠时,他是否是在寻找让他喝了整整三年奶的羊呢。

村庄的另外一种最小的小动物,是虱子,因为缺水,那个时代村庄的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长着虱子。

人人身上长虱子,所以互相不见怪不嫌弃,平等友善。

关于虱子的经典镜头是村上的光棍老田,他总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靠着大场的麦秸积子上捉虱子,边捉边笑,很陶醉地笑,这是一个老人在晚年的暖阳下最享受的娱乐。

关于虱子最触目惊心的回忆是,一位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经常轮流给我们农村的学校做报告,报告中最精彩不是与敌兵的战斗,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记忆之中最清晰的却是那个特殊年代的虱子。他说当时红军战士虽然缺吃少喝,但是身上虱子却挤堆生息,每逢休息,战士们就脱下衣服用一块石头垫着砸,噼噼啪啪砸完了,另一块青石的一侧也就被斑斑点点的血迹染成了红色。

村庄在长满虱子的年代,物质粗砺简朴而情感丰富友善,在文明到不长虱子的年代,村庄的人的脑子里却长满了虱子,不得安宁,都寻摸着抛弃自己得心应手的土地,走出去。走出让礼村的人,当你想念那片土地,以前生息在村庄上的动物就一个一个跑出来,不停干扰着你的思维……

八、村庄的先生和神器

让礼村把三类人高看一眼、优待一筹,称为先生。医生治病疗疾捍命,教师传道授业解惑,阴阳解答村人命运迷惑。

药锅,这是让礼村最神秘的泥质器物!

药锅只能借,不能还。它是土地安顿不了病痛时,递给人手里的一个铁青色的泥质祭器。一个村庄只有一个药锅,它放在村里一个特定的地方,谁也不情愿靠近它,实在不得已没有人会把它拿进家门。

如果你不是在那个特定的地方取的药锅,而是直接从一家人那里拿走了药锅,那么,你千万记住:用完时不要再还给他。你只能把它悄悄地,充满敬畏地放回那个特定的地方——这是村庄的隐秘。

村里懂中医的人是乔耿和,作为村庄的赤脚医生,他一年四季都收草药,他不会亲自去村西头的沟壑里挖药材,村西头的人会挖来一笼笼的黄芩、柴胡、党参卖给他,他是村里有文化的人。他总是捧着一本《本草纲目》看,还去县城的药王山上去抄石碑上《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的药方子。

耿和的身上总是有中草药的味道,他行医时除过中草药也辅助有简单的西药,但是中药是他的拿手技艺。祖父留下的老药柜旁边有对联曰: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耿和说:“西医发展的年龄尚轻,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病人捂着肚子说胃疼,西医就治胃。中医是系统思维,因为胃痛有可能不是胃的主要原因,有可能是身体其他问题引起的。比如情绪,或睡眠。西医治病三板斧---消炎、平衡酸碱度、用激素,三板斧无用就放弃了病人,没治了。中医是系统思维、辩证思维,对传承者、从业者要求门槛高,要有诸多悟性和天赋……”

对于城市中家长动辄就给小孩打吊瓶的现象,耿和说,其实小孩发热,家长不要急着用药,身体发热是身体中的正能量与邪病在做斗争。体温不上39度就任其恢复,上了39度,也不要打吊瓶,以热制热最好,用暖水袋暖肚脐眼,再敷背后与肚脐眼正对的命门穴,最后敷额头,马上就好,无一例外。

耿和是这村子的另外一种权威,他矮壮身材,话不多,不苟言笑,说话落地有声。深夜里当病人的子女哭着寻到他的门前,叩着门呼唤着他,虔诚地就像呼唤能救自己的神一样。

他说当人感觉到身体某个部位的存在时,这个部位就往往有了毛病,这是身体提醒主人那个部位病了。他话不多。总是很果断地问询、开方子、抓药、给一个生命下定义。沉稳、自信,似乎自己从来都没有失手过。“没事的,吃了这药,三天就好。”听到他说这话,病人一家人就露出了核桃般的笑容。

“不准哭,让她走,不要挡她。”赤脚医生耿和话语里杀机四伏,很有些震慑的力量。一窑洞的人静悄悄不敢吭声,准备老衣了。

他们从乔家耿和那里深信不疑地开了药方,取了中药,在特定地方取了药锅,在窑洞门口支两块砖,燃一堆麦秸,煎药。

药锅来自土地,中药来自土地,来自于天地日月的大自然,因为天地造化,就有了不同的药性,麦秸也来自土地——人们在土地上得下的病,还得靠土地上的这些东西来和解。

耿和的祖父就是一名中医针灸医师,名气在当地很大,一杆黄铜烟袋不离身,活到97岁。他记得小时候与祖父在村西的河边钓鱼,村里有小孩惊风晕厥不醒,小孩父母踉跄奔至河边,磕头哭救,祖父慢条斯理地收了鱼竿,又敲掉烟锅里的烟灰,在河边捡个石头洗干净,把小孩面向地趴在地上,用石子在小孩背上点穴,一会小孩就苏醒得救了。祖父说:娃经常得病不要愁,这是他的身体里各种部队在经常打,长大反而身体好了,身体能认清敌人了。

从小跟着祖父学医的耿和说:“世人用药都用加法,我用减法。《本草纲目》药多,我平时用药四十味就够,最常用的也就二十几味。中医治病,其实是因地制宜,因人制宜,因时制宜,万物皆药。中医有一味神秘的药叫‘伏龙肝’,其实就是一种特殊的土----在灶膛中久经多年柴草熏烧的灶心土的核心。在拆修柴火灶时,将烧结的土块取下,用刀削去焦黑部分及杂质就是了。”

他说:“有人触电时可用伏龙肝,让人躺在伏龙肝上,用土气养之,人就苏醒了。因为,人就是生长在土地上的虫。土在八卦中属坤土。伏龙肝另外一个用处是治疗痢疾,痢疾自古都是急症、重症,好汉不抵三泡屎,大便稀薄的人易疲劳。用灶心土熬水喝就好。”

对于急症昏迷的人,耿和有一味奇药---磁石,学名叫四氧化三铁。用其煮水,磁石不会溶解形成溶液,但是偏偏管用。他说其中的道理是:人在昏迷时阴阳相离,磁石具有镇惊安神、潜阳纳气,可以使人阴阳交互,迅速恢复。他用磁石亲手治疗过多起小儿惊痫、不省人事的病例。

有人疑惑。耿和举例说:“嘴唇上的地方大家都知道叫人中,其实此处对于人体来说没有任何穴位和要害之处,但是人们为什么碰到紧急情况掐人中就能管用呢?因为人中处于人体的特殊点上,背后是督脉,前面是任脉,人中是两脉交合之处,发生危险时阴阳相离,摁此交叉地阴阳就结合了。这和磁石煮水是一个道理。”

进入知天命之年的耿和名气却越来越大,经常有城里大医院的教授驱车来探讨医学问题。他说,中药讲究配伍,辨证准确,配伍得当,病人的症状即可缓解。就像好厨师的做饭一样,什么菜和什么菜搭配,才能达到色香味俱全的状态,在中药中,有君药、臣药、佐药和实药。君药就是主要的药,而臣药则是辅助的药,佐药则是减轻副作用的药、而实药则是引经的药。中医开出一副中草药就是设计一场战役,各个兵种有不同的战斗任务,有的是正面主攻,有的是侧翼骚扰合围,有的是粮草等后勤保障。比如治疗胃症的“四君子汤”,人参是主君,白术是臣相,茯苓是辅佐,甘草是信使。

慕名求医的络绎不绝。一对老人,几年不见忽然须发全白,老了许多,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原因却是失眠,睡不好觉让这对夫妇生不如死。耿和说:睡眠是最大的一味药,是人体利用天地阴阳规律修复自己的机会,而现在人,由于快节奏和丰富的夜生活,却失去了好的睡眠,身体当然差了。”

耿和说,人一天吃几顿饭就得上几次厕所,以前人上厕所用土疙瘩擦,干干净净,现在人可怜,十几张卫生纸还擦不干净,这是食物都含有毒,吃进嘴排不出,好吃难消化。他还说,以前的牛粪有香草味道,现在牛粪很臭,因为现在牛吃的东西乱七八糟,还打抗生素。

村西有男不能生育,耿和开一副方子:枸杞子、菟丝子、五味子、覆盆子、车前子、牡荆子、蛇床子、金樱子,全是多籽之物,加一些补益壮阳的药,利于人生子衍宗。村东有妇屡屡流产,耿和开一副“神妙汤”:用南瓜蒂一两加牛鼻子一条,因为坚固之蒂能吊住颇重之南瓜,外加牛鼻子可牵制庞然大物,自可借以安固胎儿,使之不下滑出体也。

却说这个药锅,每年都会和村庄的十几个生命关联在一起。每当高原的冬天来临,我知道村庄的年迈者都在暗暗较劲,撑着自己生命的冬天。在这个寒冷异常的台原村庄里,每年冬季,都会有十余个老人撑不过去。

也就是说,整个村庄与寒冷对抗的除过土炕,就是这药锅——特殊泥土烧制的铁青色的容器。关于放药锅的那个特定的地方,村里人都知道,就是没有人告诉你……

村庄还有一个神器叫“条柱”,也就是现代人说的“扫帚”,用来清扫庭院的农家洁具而已,一般用高粱杆扎成,有条有柱。等到它经历了岁月,掉了高粱杆上的颗粒枝条变得光秃秃的,就似乎有了神性。村庄人经常用红绸子栓了“条柱”祭祀或者驱赶邪气,无论时光过去了多久,村庄的人还是固执地用远古的称呼叫“条柱”。

九、匠人的背影

一道景致,滋长福祉。一种技艺,桑梓民生。

宏阔大地和劳动智慧,衍生了代代相传的技艺,由这些行走在乡村的平凡人在民间千百年传承、流传。他们的智慧,飞舞指尖的灵巧,凝聚的精气神,超越机械的工厂制造,给人们带来的是难以言说的农耕的满足和安宁。

让礼村的器具多为木制、铁制,木铁合制而成。村庄匠人,最忙碌者乃其木匠。千株万木,木匠取之求变,师承鲁班,天工开物,运斤方圆。转墨斗而生以奇线,舞锛刨而飞于妙观。普通村民,住有房,睡有床,舒舒朗朗有门窗,坐有椅,写有桌,衣服杂物有柜箱,复有磨具碾具窖辘轳,锄犁耧,庙堂寺院,亭台楼阁,斗形弯影,安居乐业,全凭木匠一双手啊。

村里也有铁匠,他们用钢碳笼火,用风箱猛扇,火里炼铁,去粗存精。老铁匠用小铁锤,小铁匠用大锤。叮叮光光,大小铁锤相互配合,一张一弛,一重一轻,互相补充,愉悦轻灵。斯时,黝黑发亮的肌肤上肌肉在涌动,年轻人一律眼光凛凛,气势汹汹,热汗纷扬,年长者,气息沉稳,眼神温和,看定火候。

小铁匠没有技巧却有蛮力,老铁匠失去气力却深谙火候,用小锤来修正大锤的鲁莽和过失。

村里泥瓦匠人自古都有,他们最早时是给下地窑洞圈窑面,安装天窗门户,后来村庄始有地面以上的土墙房屋。他们一双大手,一把瓦刀,砖瓦木石,脚手高架,沐风吞雨,为他人造安居之所。初春,暖洋洋的,原上原下青春一片,这时候,地开冻,水温热,是开工凿窑盖房的好当口。深秋,风大一阵小一阵,风大时,草吹得翻白着,像满原白花,风一过,草又成了暗绿色,这皆是泥瓦匠人出活的好季节,他们要一直忙碌到年关土冻实时止-----所有接近大地的工作,都有诗意。

窑洞冬暖夏凉,里面砌着土炕,土炕由八块大泥坯构成炕面,长一丈二尺,留有炕门填入干柴,硕大宽展的土炕可以横躺竖卧六、七人,面积往往占据了窑洞空间的一半。土坑是由泥坯盘成的,泥坯也叫“胡基”。

村庄所以就有了专门打泥坯的匠人,这种匠人,吃的是力气饭。泥坯就地取材于黄土,在农闲时,又逢雨后,土质绵软湿粘,村人就请匠人来。用一木模具装满湿土,用一石质锤子砰砰击打夯实,取出来排列整齐晾晒,干透后坚硬如砖石,用来盘炕。

石匠是越来越少的一种匠人了,他们的工作全部在野外----攀岩钻谷,打锤系绳,在石壁上放炮取石,敲打成石磨盘、碌碡、牛槽马槽,十人大杠抬到家家窑洞里。随便把各家用坏的石器帮忙移到外面去。他们的讲究是,只要是石头制成的大东西,石磙、石槽、石磨,只要残了,万万不能放在家宅里。

石匠说:石磨盘、牛槽马槽本来就在大石头里,我不过是把它周围没有用的石头敲掉,把它们拿出来而已。

石匠还有一个捎带的活儿,就是挖一种“白土”送给四邻。这是地下蕴藏的一种非金属的物质,白中泛蓝,人们把它叫“白土”或“蓝土”,可以当做涂料用来粉刷墙壁。把白土晒干碾面,和成糊状,刷在墙上会放出一种淡淡的清香。

小炉匠是一种热闹的手艺,村来来了小炉匠,朝人多处钻,钉锅钉盆钉陶缸,叮叮当当,噌噌嚓嚓,遂有老人孩童围拢,忙煞婆姨大娘。东家提来个裂口的锅,西家抬来个有豁口的缸,左邻端来有缝的盆,右舍捧来缺口的觞。杂七杂八一地,横三竖四排行。小炉匠人不急不慌,叨起一根卷烟,眯着眼儿忙,修旧利废,补裂修纹。

再说铜匠、银匠,村人喜铜器雍雅,天泽炎煌,防锈耐用,生铜熟铜紫铜黄铜,铜栓铜顶铜锁铜环,堂皇富丽,温馨阳光。银匠摊子小,技巧大,大到器物,小到饰品,刀刻镂雕,勾丝连缀,器皿铮铮,精灵毕现。他们一盘炉子一台砧,一把小锤一根管,传承神艺。

油漆匠全凭一支画笔、一板油刷,谁家请木匠做了新箱子新柜子,便请油漆匠人在上边画上鸳鸯福禄,熊猫吃竹,青山黛岳,丹华翠箐。一物一景,水起风生,滋生福祉。

裱糊匠人,一盆浆糊一条凳,一把剪刀一卷绳,用苇杆绑扎屋顶,特别是农历春节前最忙,乡村暄腾,他们却静心屏气,为主人遮住房顶窑顶落土,为老屋增添新气色。如果主人厚道,他们还会捎带请来“财神”,贴上“福兽”。

编苇席的叫席匠,用的材料是芦苇。席匠看似不经风吹日晒,却是个苦力活,弯腰低头一蹲就是一天,且苇刺会经常扎到手指头,血迹斑斑。编一张苇席最快也得两三天时间,需要经过选苇、破篾、浸泡、碾轧、分苇、编织、收边工序。席匠左手拿着苇梭子,右手推送着芦苇,随着嘶嘶声响,剥得光溜溜的指头粗芦苇穿过苇梭子,便四分开来,变成薄如羽翼的篾条。细长的篾条很容易折断,需洒水经过一夜的浸润,再用碌碡反复碾轧,便薄如纸张韧似牛皮了。手拿一把篾条,从一个边角开始编织,然后沿着两条边逐渐铺开,这叫踩角起头。只见左手抬,右手压,一根根篾条在席匠粗糙的手上,上下翻飞,错落有致。挑一压二,隔二挑一压一,挑二压三抬四,或交叉、或平行,时不时还用撬席刀紧一下缝隙。原本各自为体的篾条聚到一起,便成了互相交织、纵横交错的苇席。那白云似的苇席如长了翅膀般,在匠人身下,先是筛子大,再是磨盘大,最后便成了一片金黄。编席编筐,重在收边。一张苇席的成功与否也取决于收边,这是编织苇席的最后一道工序。

“骟猪骟马,技传一家”。骟匠一生骟猪骟牛骟马骟羊骟鸡,剥夺了这些牲口的天伦之乐,使得它们能安心养膘长个头。骟匠走街串巷时不用吆喝,只敲锣,听到锣声,熟谙的村人就牵出需要骟了养膘的家牲。

骟匠把一卷熟牛皮卷着的工具一字摆开,亮闪闪的发着寒光。他嘴里咬着一柄奇形怪状地带着钩子的小刀,要一盆凉水放在地上,手抚牲口,突然会巧妙地把它放倒,出招稳准狠。无论大小的动物,骟匠都会拍着它们的腿跨咒语一样地说:肯吃肯长八百斤!期望被骟掉的牲口茁壮生长。在旁边搭手的主人咧开嘴笑意盈盈,谁都喜欢听这话。

迅疾翻起身的动物,只觉身下一凉,懵懵懂懂竟然不知道自己被剔除了睾丸-----今后短暂或漫长的一生中,它们将对异性熟视无睹,心静如水,一门心思把自己长壮。

还有两种坐地的作坊,酒坊和粉条坊。

这里黄土高原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决定了这里的日照时间长,水分少,土质好,光合作用长。这里的洋芋品质好,像出美女子一样全国闻名。洋芋亦是这里的主食,天天顿顿吃洋芋,然后就是洋芋淀粉做成的粉条。每年冬季农闲,农户会挑选最好的洋芋粉碎磨浆,滤制粉芡,制成粉坨,户外冷风嗖嗖,室内热气翻腾。待加工成粗细不一,又圆又扁的粉条,村村落落,一挂一挂银丝般的晾晒,构成冬日暖阳下一景。

后山坡上有一片花海,星星点点的小黄花,像漫山遍野的萤火虫,美极了。但过两天再去,就被山里村民给割光喂牛了。他们只有看到菜地里的洋芋开花了才会欣喜。

酒坊在村庄又称为烧锅。酒具有水的外形,火的性格。糊涂的人喝了更糊涂,智慧的人喝了更智慧。烧锅里烧出来的酒是纯正的粮食酒,度数高低不等,用时直接用罐子提取,其功效在快人之意,发人精神,使愁苦的农人乐观。

随着蒸馏技术出现,酒之烈度不断提高,村庄人已不再喝自己烧锅酿造的酒了,取而代之城市里买来的玻璃瓶装的勾兑酒。于是,饮酒器具不断变小,由碗及杯,再到盅,巨觥之饮不复见——精致的生活,正在淹没着村庄雄放的灵魂。那弥漫流淌在一座座古老地穴窑洞与一片片山原村社的雄放之风,已经离村庄远去了!

这些手艺人,老者师傅一一死亡,年轻徒弟纷纷转行。

村民蝼蚁般生活的热情和执着,一代又一代乡村文明记忆,因为有这些手艺的朴实与温暖,变得鲜活而值得留恋。

匠人们的灵巧,他们的智慧,他们的手艺以及纯粹的快乐,连同他们带给村庄的快乐,都随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似乎从来也没有出现过……

十、漫长的高原之冬

让礼村是在原上,特点之一就是冷,它在冬天是明晃晃的漫长的寒冷。

一个人的骨头是有记忆的。一个人一旦在年幼时被冻伤了,骨头几十年也不会忘记。一说冷,冻伤的骨头会在身体里隐隐作痛。它在提醒你:当真正的冷到来时,没有人能帮到你。

冬天的清晨,天还黑着,上学的孩子用废弃的洋瓷碗四面穿上铁丝,里边笼着一碗炭火,有的是玉米芯。他们排着队谨慎地走在黑暗中的羊肠小道上,黑夜的冷吞噬碗中可怜的火苗,所以他们得边走边抡一抡火,让火更旺些,好像是要把寒冷赶走。

他们一律穿臃肿的棉袄,戴着棉帽子,穿着棉窝窝鞋,戴着手套的手被冻伤成很肿很胖的样子,在冻得梆硬的大地上糯糯走动着。天热后耳朵和手会发痒、烂掉一部分,半年不好,这是热与隐藏在耳朵和手上的冷在做斗争。

这些风给这里的人脸蛋上留下红色的印记,好看也难看,用再好的化妆品,一辈子也难以消除掉。

天亮了,虽然阳光一出手就很透彻强劲,但是空气仍然寒冽得像一块透明的冰,路上、村子里很少看见人走动,只有炊烟,刚一出烟筒就被风把热量吸收干净。

在这寒冷里,整个村庄和灌木是紧缩的,都像变小了一圈,一切枝枝叶叶地全部省略掉,包括颜色,只剩下土的颜色和黑色的树。最醒目的是村里和田地畔子上的柿子树,全掉了叶子,黑色高大的枝干像人手一样擎举着,在深蓝天空的背景下像一幅幅剪纸,细看,那剪纸的树上却有无数的黑点,那是麻雀,那麻雀也像被冻在了树干上。

有的柿子树上甚至擎举着一个黑色的鸟窝,这鸟窝离地面曾经越来越远,离开人们的视野被遗忘。如今却失去树叶的遮挡,忽然清晰地端在你面前。

冬天的中午,村庄一般很宁静,寂寥和萧瑟,太阳红红地冷着,与原平行,原上是一圈圈的犁沟,像一个个硕大的上帝的指纹和手指。阳光很刺眼很亮地照在这些土原上,还是冷,明明白白地冷。

在一条沟的一条墚上,一个闲不住的中年人与一头牛正在歇息,牛立在犁沟里,喘着一股一股的白气,身子一耸一耸,主人在抽一根劣质的纸烟……

只有风,很干很硬,抽在一个个土丘上,柿子树枝这时也嗡嗡地发出金属的颤响,有些树上挂着几尺长又冷又白的冰溜子。天冷,偶尔有人,也走得疾。

一个人背着一捆玉米杆逆风走路,在一条小路上与风狭路相逢,这人使得广袤高原上散漫的风有了方向,它们呼啸着,呼朋唤友,聚集到小路上企图穿过这个人的身体,或者把他掀倒在地留在原地,趁他朝起爬的时候迅速刮走他紧裹的热量,使他变硬。他抗衡着,弓着身子,玉米杆在与风的对抗中像一把有方向的火焰,在高原上摇曳。

把村里王三冻伤的不是夜晚,是在一个清洌洌的早晨。

他的从来没有做过生意的父亲,却从大城市批发来十件羽绒服,让他搭便车去很远的一个叫照金的集市上去卖。更重要的一点是——村里的人已经有人开始叫他的大名了。在让礼村,长辈人一旦开始叫你的大名,事情就比较郑重了,说明他们把你当大人看了。

他坐在敞篷的汽车上,他坐在寒冷里,迎着高原冬天刀子一样的风,这风先是一层层刮走他的热量,最后到了他的骨头里。他喊着司机,敲打着铁皮的车顶,所有的声音都被冻住了,或者被风吹走了。他不停地跺着脚恨不得缩进地里,他意识到风在他的骨头上费了些时间,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没有了身体,只有一双眼睛在风里……

后来,成人的王三,落下了病根,一生都怕冷,一说冷骨头就隐隐地疼。几十年里,他总是披着一件夹袄,因为他深谙----当真正的冷到来时,没有人能帮到别人。

冬天的傍晚,日落时分,正西一圆,红得成血。这光晕下的高原辽阔、汹涌,如勃然厚重的海浪忽然凝固了,它充盈在金色的光芒下,没有一点死角,视野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巨大的黄色土原拥挤着、臃肿着,连绵开去一望无垠,像众多的馒头或者乳房……在这样的气氛中,就有女人们陆续出来揽柴烧炕了。手里挽着一个硕大的竹笼,身子稍微斜倾,显出安逸和慵倦的神态,头缩着,上面包着一个头巾,惊惊诧诧地踩在冰茬上,臃肿的棉衣遮不住窈窕的腰身。稍倾,家家土窑上的烟囱里就冒出浓浓的烟,弥漫在乡村的空气里,有很重的苦艾和蒿草的香味。

女人在院子里搅水,衣服臃肿,辘轳似乎是被冻住了,嘶哑地响着,铁桶拽着井绳一路向地下深进,辘轳把旋转成一朵花,水窖口的上方弥漫着一团不易觉察的温暖水汽。

越荒蛮简洁的地方越盛产思想,越寒冷贫苦的地方越盛产火热的爱情——这是这块土地的魅力。女人边绞水边思忖,这个村庄其实就是许多绳索串连在一起的,比如井绳、拴牛羊的绳子、骡子拉的犁套、男人女人皮的布的腰带,没有这些绳索村子就散架了。

而土炕就温热起来,这种舒适恒定的温度能持续很长时间,村人就用这土炕抵御一个个漫长的冬天的夜。炕下边摆着一溜黑色臃肿的棉鞋,像码头停泊的船,生命的哲味很厚重。一家老小在土炕上拥被而坐,要么眯眼歇息,要么泡一壶酽茶,茶是产自陕南的青茶,烧煎煎的水,你一杯我一杯地喝。

偶尔也喝酒,三点水加上个酉字,酉字意思是下午5时到7时,寓意傍晚太阳落山之时是饮酒最好的时间。

冬天的黑夜里,往往就有猫头鹰和另一种神秘鸟儿的恐怖叫声,猫头鹰的叫声是“醒乎”、“醒乎”,音质如老者般沧桑和振颤,另一种神秘鸟儿叫声是“姑姑妙”、“姑姑妙”,声音凄厉,穿透力极强。

村里有人白天抓住过猫头鹰,一个头像猫身子像鹰眼睛亮黄的怪异动物,“姑姑妙”却从来在白天没有见过,只想象它是一种快速在树枝间穿梭的不吉祥的鸟。

村里人说,两种鸟都是来招魂的不祥之鸟,叫了第二天村里肯定死人,它们都能闻到村里的死亡气息。猫头鹰是叫老不叫小,“姑姑妙”是叫小不叫老。

所以,当“姑姑妙”的凄厉声音划破村庄黑冷的冬夜时,村里的儿童们都不约而同地把头缩进棉被中……第二天,他们准能从大人的交谈中得知村里那家老人殁了的消息。每年的原上的漫长的冬天里,许多老人就会殁了,他们拼了全身的力气也没有抵抗过原上的寒冷。

鸡叫了,让礼村的天准时就亮了,其实,鸡不叫,天也照样亮。醒不了的人,就看不到天亮。

村庄里,一个人老迈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

大地会慢慢醒来,人们也学会了有耐心地去等待。

十一、龟兹

在让礼村,土地是人们的命根。人吃土地一辈子,土地吃人只须一口。寒冬时节,大地沉静内敛着,大地上光秃秃一片,庄稼和粮食早已入仓,这时候就有人就老了,就死了,他们的死,应是顺其自然的。

一茬子人死到高潮时,会接二连三地离去,一茬人和一茬人之间,似乎有一段空闲的日子,麦子割掉了,又该掰包谷。一代人一过,天上会落下一层土,把该埋掉的埋一些,下一茬子人在尘土上继续生活。

吹吹打打的响器是铜制的铁制的唢呐,来自远古的西部沙漠古国“龟兹”,村庄人把它们直接叫“龟兹”,字还是那个字,音却念成乌龟的龟了。

龟兹为西域古国之一,也叫丘慈,为古来西域出产铁铜器之地,张骞出使西域后,始为内地所知,其实当时早已立国多年。龟兹的人种为白色的雅利安类型。龟兹人的内迁始于西汉,晚至唐朝中期,规模时大时小,人数或多或少。他们迁入内地,始则聚居于一两个地方,后因各种原因,逐渐扩散至大河南北。

龟兹随他们内迁的主人,开始喧响于广漠的内地,包括这个产生诗经的地方,延续至今。龟兹音色明亮、高亢,音量大,管身木制,成圆椎形,上端装有带哨子的铜管,下端套着一个铜制的喇叭口,也称作碗,锥形管上有八孔,所以在南方也叫“八音”。

相对于城市火葬的潦草,村庄的土葬更显对生命多了一层的尊重,一个人的亡去最起码惊动了几个村庄的人的惋惜和回忆,龟兹响器惊天动地,仪式冗长而繁琐。

这些叫做龟兹的响器,一开口就是高亢的鸿鹄一样的长鸣,这声音诉说着生命的秘密和悲凉,深而痛地开启了一个个活着的心灵。

龟兹班子在院落一角,集体坐在一条长凳子上,为首的是一位祖辈几辈吹龟兹老者,此外还有吹笙的中年人,敲锣的年轻人,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着茶碗和纸烟。吹奏者塌蒙着眼皮,他们职业化的表情似乎只对亡者负责,只用音乐和亡者对话,与外界无关。他们吹奏出来古风的曲调,分成接引、送别、安魂等不同的段落和内容。

龟兹音质高亢,笙管轻曼,这种靠空气传播的无形的音响,织成一种祥云一样的东西,悠悠地把亡人的灵魂过渡到传说中的天国去了。

人们静默地听着,只一会就不知身在何处了,似乎比那些物质性的东西更让人们情绪高涨和着迷。有人不甘心自我迷失,就仰起头来看天,天空深渊无比,太阳带了一层苍凉的霜意,极高处的一只孤鸟,矢一样不见了。太阳忽然从高空垂洒下阳光,为院落里的每个人脸上镀上了金辉,他们的表情显得庄严而神圣。到了此时,有了这样的乐声相伴,死亡不再是件可怕的事了。

“迎饭”是丧事办理中的第一个仪式——凡是参加葬礼的亲戚朋友,在葬礼前一天下午就开始被以传统的仪式被孝子们迎接,这过程谓之“迎饭”。队伍由孝子们一行组成,且顺序为长子、次子、孙辈们依次排序,龟兹吹手以及帮忙抬纸花蜡烛供桌的乡亲们走在前面,地点一般选择村口或村口的十字路旁,由孝子们的队伍将亲戚朋友迎进村子,直到为亡人临时搭建的灵桌前。

而后,被迎来的亲戚朋友则在灵桌前上香、作揖或磕头,向亡人说说道道,以示自己的哀思,孝子们则跪在两边磕头以示致谢。“迎饭”的时间和顺序,一般按照亲戚朋友们的血缘远近进行,经常会因为次序的不妥弄成不小的是非。

此时,面对被迎来的亲戚朋友和亡者的女儿,龟兹们在做呼应工作,推动着他们的悲伤,使得他们悲上加悲,哭得惊天动地。这时龟兹的声响是抽象的,统摄全局的,对哭声既不覆盖,也不夸大,只是不露痕迹地升华,使其成为全村人共享的幸福和悲痛。许多人站在那种乐声中就不知不觉地留下眼泪来。

第二个仪式是“献饭”,也是土葬前夜最为隆重的仪式,顾名思义就是将各种菜肴面点等吃食由孝子们按繁琐的仪式呈送至亡人的灵桌上。“献饭”的队伍分为男孝子队和女孝子队,一般为男队的长子先“献饭”,他双手将菜肴举过头顶或与额头齐眉,指缝中夹着一根高香,根据呈献的品种和多少分几个轮回,步态缓慢,边走边哭,鼻涕肆流,依此表达对逝者的敬重和哀思。“献饭”除了呈送菜肴果点以外,还要为亡故人送去毛巾、香皂、牙刷和牙膏等日常生活用品,甚至还有麻将。在“献饭”过程中,龟兹们一齐奏响,相互配合,步调一致,荡气回肠,一步一叹,将气氛渲染得催人泪下,悲情满夜空皆是。

“献饭”完毕后,由亲朋代表在亡者灵桌前上香、奠酒、磕头,这个过程也具有很多讲究和看头。是夜,各事已办停当,这时,已围满了前来观看“奠酒”仪式的男女老幼。孝子们浑身上下一身白衣,已经在灵台两边各跪一行,手握柳树纸棍。主事的总管宣布祭奠开始,龟兹奏乐。祭奠很有门道,有二十四奠,六十四奠和七十二奠等。祭奠者穿白戴孝,表情严肃,满脸悲情,先给灵台上三根香火,而后抱拳稍顿,后退一步,躬身一拜,再拜,再向前跨上一步,后退一步,再拜。有懂规程的年长者更是花式颇多:走三角、踩对角、踏四边,如果非常投入,所需时间很长。吹手们吹得眼冒金星、额头冒汗,不甚耐烦,顾不上抽一根纸烟。但有参加丧事的年轻人不会这些规程,干脆直接上香、奠酒、跪地,磕上三个接地响头为是。这冗长的“奠酒”一般在深夜结束。

村庄人把“棺材”叫“枋”,把埋葬不叫埋葬,而反过来叫葬埋,更显一层深意,这是丧事办理中的最后一个仪式,全村各家代表参加。送葬用的丧车四边挂着杏黄色的布帘,前后左右共需八个人抬着走向墓地。而今,抬丧车往往由四轮拖拉机代替人力,虽说是方便不少,但少了些许隆重的味道。

送葬出丧的时候,龟兹也在行进中吹奏。丧车在前,孝子们身着粗布白袍,头顶白孝,一字排开紧跟其后,手拿纸棍,伤心痛哭,沿途邻居村人要在大门口点燃一堆柴火为亡人送最后一程。在熊熊的火光中,亡故者的长子,走在前面,头顶一青瓦盆子,里面盛有烧尽的纸灰,被人搀扶,步履迟钝蹒跚,表情难过非常,痛哭流涕,在出村口时却猛然将瓦盆摔于地上,后面的孝子纷纷将其踩碎。

长子过度操劳悲哀,说话声音沙哑,大哭一声就像断了气一样。搀扶陪伴的亲友此时也一副严肃悲哀的神情,一直不停地好言劝止节哀,有时亲友越劝,长子哭得越是伤心,惹得其他孝子们也哭声一片。龟兹在丧车旁边吹吹打打,一阵紧似一阵,吹手们非常卖力,直吹得两鬓冒汗珠,也将白脸吹涨成了红脸,乐韵婉转悲切。

来到旷野中的坟地里,原上只有一层缩在冻土上的麦苗,大地显得格外辽阔,龟兹的乐声与在庭院中的感觉亦有不同。

嘹亮凄厉的龟兹声响中,枋已由众人平稳地放入墓穴底部,在这个过程中,站在墓穴上的人要竭力用绳子保持枋的平衡,说这预兆着亡者后代今后几十年的运气是否平顺。

而后,长子和亲朋跳下墓道,两人背对背,一人面向枋,一人面向墓壁,配合上面的绳索将枋推入墓穴。然后,孝子把溅落在枋上的黄土轻擦除之,在枋的下端,点亮一根蜡烛,地面的人开始传递砖头把墓口封固。

忽然,龟兹开始猛烈奏响,它与举哀的队伍形成联动,归纳与提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天成。整个仪式节奏在加快,孝子起起伏伏加紧向乡亲磕头拜谢,在一片哭声中,前来帮忙的乡亲们几十把铁锨上下翻飞,将黄土投入墓道。主事的总管这时也穿梭在劳动的人群中,横着拆开一盒香烟一一散发,代替主家表示谢意。

一个家族有无威信和人缘,在这时淋漓尽显,村子西头的张三因为平时懒惰,没有维持很好的人脉,老父亲葬埋时乡亲们则拄着铁锨把懒洋洋无人施力,把个孝子张三急得挨个磕头。这只是特例。

有泪有声叫哭,有泪无声叫泣,有声无泪叫嚎。

听灵堂和坟前的哭声,外人就知道谁是媳妇,谁是女儿,女儿可以默默流泪,媳妇却最好要哭出来。世态人心,微妙在此。

有了响器的点化,哭就成了对生死离别的诵经般的歌咏,成为世代传袭的不朽的梦幻一样的声音。

斯时,平地上兀自凸出一个圆形的坟堆,枋是长方形的,好比地,坟是圆形的,好比是天,所谓天圆地方。孝子们将手中所拄的所有柳木纸棍插入坟土中,然后跪拜在亡人墓前磕头再三,凸起的新鲜坟土上插满花圈、纸扎的童男童女、金山银山等。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民俗,都是老辈们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特别是红白喜事特别讲究,在让礼村有个规矩,村里的讲究:夭亡或者凶死的人,是不能进祖坟的,须得天黑定,觅几个精壮凶煞之人,用架子车拉上,找个僻静之地挖坑埋掉,用棘刺压在身上熏烧,以防尸变。另外,如果是孕妇意外死亡,腹中子没有死,也不能埋到祖坟里,因为腹中子会变成“墓虎”,吃光全村人。

死亡,就是对这个世界毫无感知,没有爱没有恨没有快乐没有痛苦,那爱那欢乐,连同痛苦都是如此珍贵,因为它标志生命的存在。龟兹高亢、嘹亮的金属颤响,会把魂灵拉升,直接送入云端……

冥灰妖娆,众声呜咽,香火缭绕,天马奔驰。魂归黄土,万事皆休!扔掉了皮囊这个包袱。此时,亡故的人已经入土为安,龟兹班子不再进村,他们把响器收进布袋子里从麦地里直接拐上大路回去了。

参加完葬埋的老迈者,心情阴郁地走向寒风中的田野,相见一回一回老,他们当务之急是在给自己觅一处去处。村民多世代居于此,共度晨昏。任何一个人的辞世,都意味着这个村庄缺了什么。而他的生命,在他离去时也得到了最高贵的礼遇,那是一场全村人都参加了的村葬。

土地已经平静地接受了死亡,这土地见过太多的死亡。仁厚黑暗的地母却总是默语。以沉睡静观的姿态,吞噬一切,悲欣交集。

从坟头立起的人蹒跚地走出来,扭头四处看天,父母殁了,天就塌下来了,留下孤苦的儿孙还要继续自己的日子……

该去的,不必追,也追不回来。无论多么悲哀,人们最后都不会绝望,因为种粮食的人们始终相信循环,冬天万物都会枯萎,死去,可是他们明白万物复苏的春天一定会来。

十二、好狗照三家,好汉照三庄

村人良善,言谨,进门必请茶,相见必敬烟。

一个人走在田野里村道上,每当有人向他敬烟,他总是很恭敬地站过来,双手接过烟,表示感谢,但并不立刻点着,而是掏出烟或旱烟向对方表示回敬,然后划燃火柴点烟,一起共度这一互敬的时刻。如果对方并不抽旱烟,总要诚恳地再次道谢,才开始自己吸烟。

那些给自己发过烟的人,他们互相视为朋友,总是对人家怀着好感和谢意。他们经常会用惋惜地口气说,有一年在去集市的路上遇见谁谁谁还为他敬过烟,想不到今天他就下世了。

知恩感恩,念人之好,是那一代人的美德。一个出入于田间地头的庄稼人,一生里,除了牛羊看重他甚至尊敬他,除了庄稼苗苗喜欢他并在风里向他点头施礼,除了夫妻感情并不深厚的妻子的不多的关怀,所以,那一根带着别人手温和体温向他递来的烟,就不只是一根物质的烟,而是来自另一个人的“高看一眼”,一份感情,一份看重,一份礼遇。

村人本性敦厚、质朴,但是刚强,尚勇。人们崇尚力气,崇拜强人,倡导“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实用价值观。孩子嬉戏打架,家长是纵容的态度,他深谙这是一种极好的锻炼与教育,可以让孩子具备勇智仁。孩子会在打架的过程中可以寻找到平衡,自己解决自己的处境,并且有了勇气。

让礼村像缺水一样缺少娱乐,在农闲时村子的人大多聚集在辗麦场上,比赛摔跤和翻碌碡,石头碌碡实际就是石匠用石头凿出来的一段石头柱子,用来辗麦子,每个最少三百斤。翻碌碡就是弯腰如弓,用手抠住碌碡的下边缘,蓄力发劲,发一声喊,这碌碡就被立起,再补上一脚蹬倒,如此反复,以一口气连续翻动的远近论输赢。

在村子里,村巷曲曲折折,一草一木,一石一土,似乎没有主人,其实个个有其主。有一两处闲地相争不下,便有一些树木快速地生发出来长大了,这些树越大,人们越不敢轻举妄动,不小心就惹出事端来。

在村子里,要想一生过得尊严,就得趁着年轻有力气时混出名气,打一次恶架,弄个头破血流,这一架关系到你一生在村庄的命运走向。手一软,这一辈子就得蜷缩在村庄中落寞地生息,连村庄的女人们也看不起你,她们看见你时虽然也像给其他人一样打招呼,但是你能感受对你的轻蔑,因为她们的眼光看着你时就没有落在你身上。

一旦这一架出了名,你在村庄里就有了立身之本,你也算这个村庄的强人,村庄里的强人与强人间都有自己的规则和空间,互不侵犯,各走一边。他们因为身上的威严而被村里其他人请到家里决断家族的纠纷,主持乡村正义。

村里的瓜女子早早地都嫁出去了,剩下的却是妖精一样的好女子。人心深似海。许多女人,一辈子把自己的身子嫁出去了心却没有嫁出去。

成为强人的你阴郁而寡语地从村庄东头走到西头,人们纷纷向你招呼着,你能感觉他们颤颤的语气和敬畏。这时这些女人们也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匆匆地看你一眼,但是这足以让你满足,因为她们看你时眼光很深很重。

你袖着手在自己的田地里转悠,你发现你的地畔子上很硬并长满野草,你表面依然冷峻但内心却满足地笑了,因为你知道,在农村,许多田地相连的人家经常会为谁先在作为地界的地畔子上多犁了一犁地而斗殴,你多犁一犁,我也多犁一犁,这样地畔子就软了,就长不住草,两片地就看起来像一片地,这样斗殴就不断,打架时全家老少齐上,老的与老的打,少的与少的打,不为那一犁麦子,为的是一口气。

而一旦地畔子上长满了草,就说明两边地的主人已经分出强弱以至于关系融洽。

女人是否贤惠,看她早上起得早晚即可知晓了。贤淑、利飒的天麻麻亮就起床洗漱,清扫庭院,烧水做一大家子的茶饭了,刁蛮愚顽的女人日上三竿才炕上爬起来,蓬头垢面,日急失火,开始了自己狼狈的一生。

让礼村妇女解决问题的一种办法是喝煤油,相当于现在的自残,用这种方式来示威或者震慑对方,惩罚自己又惩罚别人。夫妻、婆媳矛盾、邻里争斗,这时往往就有女人挣脱了,趁大家不妨顾,端起窗台上的煤油灯,一饮而尽。喝煤油一般在乡镇医院是能抢救过来的,这时,矛盾的双方都暂时搁浅了矛盾,共同抢救一个人。人都要死了,还计较什么恩怨呢。一对婆媳常年不说话,家里好不容易吃一次肉,媳妇把糖精当成味精使用了,一锅肉吃不成,丈夫一巴掌打过去,媳妇脸上先是五个白印子,慢慢变成五个红印子,第二天在脸上是清晰的五个青紫印子。

出不了门的媳妇就喝了煤油,婆婆忙前忙后,她们和好了。

如果没有这煤油,执拗的她们也许一辈子不会谁肯先和对方说话。但是,这种办法骨子里是被村人所不屑的,毕竟不是主流,大多限于男人弱势的女人使用,充满人生的无奈。

在让礼村,人们是没有隐私的,每户人家的家族历史和口碑,都明晃晃地摆在太阳之下,无处躲藏。谁家几代做事硬正谁家一贯为人猥琐,是摆在秃子头上的虱,他们长达几十年地关注着维护着各自的祖宗八代。他们异常珍惜整个家族几代人积攒起来的名声和威信,不容破坏。

好狗照三家,好汉照三庄!我要说的是留在村庄的这群能人。村子东头的乔老汉是方圆地面有名的强人,“男人嘴大吃四方”,乔老汉高高大大,四阁方圆,天生一张能把黑说成白白说成黑的大嘴,这嘴天生是“说白”“道黑”用的,除过大嘴他还有一个大鼻子,这鼻子大约在年轻时生过螨虫,如今变成了酒糟鼻子,但是这硕大鼻子却凭空增添了他的威仪。

同时,村里出了好多神似的乔老汉的人物,他们是天生的政治家,他们经常会一语中的,对纷繁复杂的国际政治事件做出一个分析和判断,判断的依据却是他们谙熟的村子邻居间的关系,他们在村长、村民小组组长的芝麻位置上表现出来的政治天赋让人叹惋。他们善良却狡黠,正直却圆融,他们扎扎实实干事却擅于借力作势,对来视察的乡镇长汇报问题钉是钉铆是铆,没有一句废话。乡镇长满意着要走了,他们拉来一架子车苹果二话不说就朝领导车上装,领导坚决不要,他们就急了,一眼真诚一眼泪花地说:这是我们全村人昨天冒着雨在地里给您摘的,村里最好的苹果呀——其实,村里昨日是个大晴天。

大嘴和大鼻子,再加上乔老汉在说事断非上的明晰、果断和公平,他用自己的威仪和规则处理乡村世事纷争,维持了这个村庄数十年的乡村正义,也享受几十年村庄人对他的敬畏。

乔老汉离开人世时曾回光返照地说出一段经典的话来。他指点着一群子孙从自己躺着的土炕下挖出十块银元,哆嗦着给四个儿子一人两块,两个女儿一人一块。

分配完毕后他欣然地说:人活一世,除了喉咙管里这一口气是自己的,其外都是带不走的。你爷爷给我银元十二块,我在困难时期用了两块换了两只羊,全家喝羊奶度过年馑。这辈子还娶了两房老婆,生养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在方圆百里吃喝煊赫了一辈子,现在还剩下十块,真是不错啊!

有人止于勇,以呈其力;有人止于形,以显其貌;有人止于心,而有其技;有的人达于理,而用其智。这就是村里芸芸的众生相,亦是斑驳多彩的人生。

因为这个地块里生长的孩子们崇尚力量追随强人,所以他们中的一部分就成了强人。并且,他们的秉性里对事对物有一股钻劲,这秉性注定了他们中的一部分能出人头地。

而这些走出村庄的能人,会被留守村子的人时常记起,他们会千方百计地找到你,托你办一些事,比如自己家庭的纠纷,孩子的工作,自己想打的零工,有时压根就说不出具体的事,只是因为别人都在找你,他也得寻件事情找找你。因为你是他们那块村庄逃脱的骡子,他们得找点理由给你紧紧缰绳,让你记得这村庄。他要你记得,你的祖坟还在这村庄里。

其实,这些走出去的骡子和马们,他们即使成就了功名,扬名立万,也脱离不了村庄的痕迹。比如,他们讲话时就看得出来——以前放过羊的,会在讲到精彩处把手向远处一扬一扬的,这是以前他们用石头圈羊的动作;砍过柴的,在讲到激动处会把手高高举起,重重砍下来;放过牛的,会在讲到关键处把手从上到下抽打,像握着一根鞭子。

十三、月亮也能把人晒黑

一个人面临宏大而神秘的一生时,其实也就是面临几十次的收割而已啊。经历了一轮寒暑及收割,一个人的生命便向前跨了一步。

一进入农历五月,整个让礼村就能闻到麦子成熟的香气。麦田整整齐齐摆在辽阔的原上,仿佛一块块耀眼的黄金。

麦田是五月最宝贵的财富,大地蓄积的精华。风吹麦田,麦田摇荡,麦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庄。登堤望去,麦浪连天波涌,漫地黄金。进入这个节气,农民心里明白;要抢在雷雨之前,把麦田搬走。

斯时,有一种鸟儿在树间穿梭鸣叫,声似“算黄,算割”,只闻其声,不见踪影。这是催人民收割的鸟,叫杜鹃,这种鸟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叫声:在秦岭北麓的这片黄土地上叫声是“算黄,算割”,在西地新疆一带的叫声为“布谷,布谷”,在大山秦岭以南的川地叫声却是“民贵呀,民贵呀”。

对于村子来说,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五月的收割是一件大事,也是酝酿一年的事情。绿油油的麦苗慢慢变成黄黑色,站在一望无垠的地里,交头接耳或者静默,都能制造出一种紧迫的气氛,让人很焦灼。村里总是有人去地头看麦子成熟的火候,噙着烟袋,眼光深远,很严肃。

在远离村庄的城市里,四季不分明,季节是模糊的,岁月推进生硬而没有过渡——在空调的冷暖平衡下,在热烘烘的城市废气熏蒸下,在各种电线磁力线和信号的干扰下,城市人就这样地与自然脱节,已经变得麻木、混乱,极不敏感。

村里其他的人在饭后,等到天黑严实,圪蹴在院子里的黑暗中磨镰刀,很庄严,仿佛等着一件大事的来临。

磨镰刀的声音会使麦子再度返青,这些种地的人都知道。所以他们要在黑暗中把镰刀磨亮。磨完再喝一口酒喷在镰刃上,这样镰刃有钢口,好用,有烈性!

收割时的仪式是在心里完成的,第一镰下去时,人们的手是颤抖的。地上潮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人就有一些眩晕了。这时,大地很静谧,他们稳住身体,握住跃跃欲试的镰刀开始收割,幅度很大很虔诚,像是优美的舞蹈。他们每一次弯腰低头就能清晰地听见麦秆铮铮铮变黄变干的声音,能听见血液在血管奔突流动的声音,能听见细小的昆虫在麦秆间细小的飞动和细小的呐喊。他的身后便留下一个个麦捆,像是一个个放大的脚印。一垄地到头,男人们站起来,女人已经从家里拿来了红豆稀饭和辣子馒头,男人们坐在地上默默地大口吞咽,累得没有力气说话。

架子车在地头,女人扶着车辕,男人用铁叉把麦捆一叉叉挑上去,用粗的麻绳拉紧,男人一使劲,架子车就咯吱响,一些干酥的麦子便滑落下来。绳索深陷进麦捆中,女人也麻酥酥地想往麦茬地里坐坐。

所有的麦子都被堆积在场里了,用铁叉挑开晾晒,叫摊场,在中午阳光最毒辣的时候是碾打麦子最好的时机。牛或者骡子被套进辕里拉着石碌碡,踢踢踏踏转着圈子,麦子就刷刷地落下来。儿子这时手里拿着一个笊篱,接在牛的屁股下防止牛粪忽然落下。碾一遍,再把麦子翻过来碾一遍,麦秆就变得很瓤火很柔软了,在阳光下更发着白光,这时候要起场,要把麦秆与碾下来的麦子分离,麦秆堆在一边。这时候用的工具颇多,有铁叉、六股木叉、橵叉、箭叉、推耙、木锨等。

这个时候最怕老天变脸,刚还是毒辣辣的太阳,顷刻间就乌云密布,冰雹雨点劈头劈脸砸下来,这时就像给一个热锅里泼了一瓢水,全村庄都沸腾了,铁叉和木锨的碰撞,男女老少紧张的跑动,互相竭尽全力的吆喝、呵斥,浮土夹着雨点砸起的水汽,乌烟瘴气。

麦秸又被堆积起来,从雨中抢夺回的干净麦子被装进袋子扛回窑洞。村里的少年经常会被父亲追打着跑过村落,他们在疲惫至极中嫌儿子们干活没有眼色,活计做得不到位,手脚不麻利。作为父亲的太累了,他们在树荫下喘息,在睡梦中喘息,在阵雨突然降临浇透了麦子时叹息。

在村庄,一切教养都是以身作则。

大人带着孩子投入劳作,让子孙在亲近土地时晓得了敬畏大自然,在挥汗如雨中懂得了惜福,在暴雨骤然而来虎口夺粮时懂得了协作和配合。如今,村里走出的孩子们,曾经与大自然的亲密关系不再,成为白领阶层的他们,文艺的劳动仅存在于指尖和计算机键盘之间。

如果碰到好天气,碾麦子就显得稍微从容些。等麦秆被碾成薄薄的很瓤火的一层皮,把这些皮用铁叉剔掉,剩下麦粒和麦皮堆积起来,这时要等好风来扬场。而好风一般在后半夜才来,这时每家的男人就稍微休闲一点,慢慢地就着西红柿炒青辣子吃了面,喝了一壶茶,在场上抽着烟等好风。风一起,男人们就挥起木锨趁着好风扬场,麦粒唰唰地落成一道弧线,麦壳则被好风吹远。往往等到天亮家人出来,才发现男人已扬完了场,疲惫地倒卧在那弧形的麦子旁边睡着了。

村子里弟兄两个因为妯娌鸡毛蒜皮的矛盾分家另过,场却挨在一起,两人各自扬场,歇下来时弟递给哥一根烟,恳求地说,哥,原谅我,咱还是一起过吧。哥不吭声,思谋良久,随手扬起木锨,把两堆麦子归拢到一堆-----和好了!

割麦碾场完后,他们要把脱粒后的麦秸集中垛起来,在场里集积子,往往十几亩、几十亩地的麦秸秆垛一个积子,高大雄伟,像盖房子一样有棱有角,还要懂技术的人反复修理、造型。这种大的积子需要很多人来帮忙,只要谁家集积子,就会有人自带杈把去帮忙,主家酒菜招待,带有收获喜庆之意。

整个紧张的节奏要持续近一个月。晾晒完麦子,村里人才逐渐松口气,邻居开始互相打问着收成,谈论着天气。

其实,能反射太阳紫外线的月亮也能把人晒黑。

人们这时发现五月的日头和月亮狗日的太毒了,晒得全村人都黑了,都瘦了一圈。这时他们也会发现自己在脱皮,胳膊上脖子上白花花一撕一片。昼夜连续辛劳,顾不得洗澡和换衣,他们的身上的汗味里覆盖着的更浓郁的草木气息、泥土气息、庄稼气息和旱烟气息---这是整个大地的气息。

秋收后,田野如新婚的房间,被农民拾掇得干干净净。一切要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一切已经到来的,它都将容纳。

后面几个月时间里,他们会让这些地闲着晒着,叫歇地,为秋季的再一次耕种积蓄地力。

他们中稍微年长的,会在饭后,慢悠悠走上土墚子,极目远望这辽阔而富足的原野。

人们不知道,这是他们给自己物色着坟地。因为他们明显感觉到自己命中的收获又少了一季,自己的生命又向前走了一步。但是他们对死亡很淡然很从容,不逊于任何一个高贵者。反正坟地就在村子附近的麦地里,甚至就在自己耕作了一辈子的自家地里,他虽然要离开世间却依旧会记挂着那片土地。

坟地依偎着村庄。

逝去的人,并没有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与活着的人相处,自己可以经常在坟地和房屋中间走动,查看儿子的活计,或者就直接蹲在地头看儿子媳妇们收割……

十四、节令

节令就是命令!

立春动地气,一年一回,标志着春天的开始。斯时阳气上升,万物生发。村子从前有一种测春天的方法,就是把一个竹筒竖着埋在地下,筒口露出地面,竹筒中放上一片鹅毛,什么时候鹅毛飞起来,便是冬去春来矣。村中长老宣布春耕开始。

民谣“春来鹅毛起”,便是村庄对春气萌动的感受。

村庄有一种遍地都是的植物叫茵陈,也叫“因尘”。《神农本草经》:“茵陈,味苦平。生丘陵阪岸上。”《本草拾遗》云:“虽蒿类,苗强,经冬不死,更因旧功而生,故因陈,后加蒿字也。”

村里人说茵陈:正月茵陈二月蒿,三月拿来当柴烧。茵陈本是一种蒿草,只有越冬时长出的芽苗才叫茵陈,等开了春以后,长高了,就成了蒿子。这种植物,是茵陈时是一味中药,性微寒,味辛、苦。能清热利湿,退黄疸,可治疗各种急、慢性肝炎等病。是蒿子时就全然没有治病的功能,只是当柴烧了。同样的植物,采集时令不同,价值则不同。

不是所有的萌芽都是让人喜悦的,比如长错地方的麦芽——有一年,全村人正准备盛大的收割,却连着下了七七四十九天连阴雨,麦穗被雨水泡黑泡软,直接在站着的麦穗上又长出了麦苗。

起先麦子还确实不到收割的时节,泛绿,但是就在这连阴雨中成熟了。错过收割时节的成熟麦子黑戳戳站在地里,像早孕的少女充满羞愧和自责,站在满地的麦穗上长出嫩绿的麦芽,让人心焦。

村人的田地集中在村东头,这是一片广袤、连片的地,集中种植的当然是麦子,因为缺水种不了陕南的水稻,也种不了陕北的小米。

村里曾经有人试着种过小米,但是种过的人都知道,小米产量低,很消耗土地,连续几年就会伤透了土地,小米很有营养-----它的营养是从土地的精华中“掠夺”过来的。

且说那年黑锅一样的天穹下,村子里的人,忧郁地来到这片田地的地畔边,看着这一大片发黑发芽的麦子哀叹。这四十九天每天对他们都是折磨,即使深夜,他们躺在土炕上,辗转反侧,焦虑地思索着他们的麦子。

村子西头的王山娃又开始打老婆,他抓起扫帚狠着劲抽打着老婆的臀部,有人劝架,婆婆偏袒自己的儿子说:他是个强人,如今却施展不开手脚,没有天时没有地利,他不打媳妇你让他去干啥,杀人?

不急不缓的连阴雨泡透了整个村庄,使得整个村庄湿淋淋温吞吞的,在村道上,每一脚下去就深深地陷进去,带出一脚沉重的泥,人们无法把田地里的麦子收回来,无法晒干脱粒,无法晒干入库。村庄的许多窑洞也经不住浸泡坍塌了一片又一片,细心的人家把粗的木头支撑着窑脑。

天总是不放晴,有时是雨一停歇,天稍微一亮,过不了半天又噼噼啪啪地来一阵雨。村里最大的窑洞里住了5家人,院子中有棵大龄的杏子树,熟透的杏子也噼噼啪啪落下来浮在院子里的积水中,不知愁滋味的孩童和母猪们在肮脏的积水中抢食杏子。年老的太婆把勺子铲子扔出来在泥地里,对着天大胆地骂道:老天爷,你没有眼睛,我们也不想活啦!——这是农村人的一种愤怒的祈祷,或者说是巫术,是向老天示威。

天空下雨是天地阴阳沟通的一种方式,雨是天地间的脉络和通道,雨落到地上变成热气,雨把大地的阴性能量带到空中,如此循环,为天地接通,是天地能量协调的一种方式。长期下雨或者不下雨,地上的人与物不协调,都会生病。

整整四十九天后,路虽然还泥泞,天终于不再下雨。这时,长在麦穗上的麦芽已经一拃长,人们聚集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商量对策,脸上个个能拧出水来。

村长说:这是我们的麦子,就是长了芽也得收回来。

他们开始带头走进地里,只割掉麦穗,留下很高的麦秆在地里,好像是一种惩罚。因为等不及太阳,他们把土炕烧得滚烫,把麦穗在土炕上烙干,揉下麦芽,取出麦粒。

这麦粒磨成的面发粘发甜,吃了胃发酸。全村庄的人,在随后的那一、两年里,都在吃着这些早熟的发过芽的麦子。而实实在在吃了一、两年这样麦子的人,都落下了胃病,经常发酸。

这一场雨,对村庄是一次精神层面的打击——男人们变得寡语了,脚步很重很沉,偶尔彼此疲惫地打着招呼,也夹杂着很低沉的喘息声,像是从地深处传来,甚至有时是一声声的叹息。麦子收割后麦茬地会闲几个月,人们一般叫歇地,或者种一料黄豆秋后收割,因为黄豆这种植物反而能肥地。地也深谙,这是全村的男人再次悄悄地蓄积力气,想要从头再来。

女人们很乖巧,在这时告诫儿子们不要淘气惹大人生气,她们不用看男人的脸,她们默默做着自己手上的事情,给男人纳着鞋子。

在纳鞋子的她们中,个别天赋高的会琢磨出一些很深的人生哲理来。比如,个别的她会深谙男人老是从脚先老的,当你不年轻了你的脚也没有以前灵便,它蹒跚着撞击着地面,套在脚上边的鞋也变得暮气腾腾,这双脚鞋的主人最终能量耗尽,匍伏在地上,与这双鞋一起被埋掉……

于是,在发芽的麦子昭示的生命不可逆的哲理下,她们更用心意在这鞋子上,来尽量挽留自己男人的岁月。

长错地方的麦芽!在雨季中错过收割的麦子!在麦穗上长不大的麦芽!随着时令价值变化的茵陈……这些都似乎在暗示、强调一些关于时节和时令的大道理。

人生也是节气。春天就做春天的事情,去播种,秋天就去做秋天的事情,去收获。夏天游水,冬天堆雪,快乐时笑,悲痛时洒泪。

十五、阴阳

村口空地上散放着许多废弃的石磨,像一轮轮太阳。

阴阳是村子流传下来古文化的根,石磨也是阴阳两扇构成,石磨上边为阳,下边为阴。人身体的前后、左右、上下都分阴阳。眼睛看得到的为阳,看不见的为阴。动为阳,静为阴。这个世间是阴阳二气组合而成,风水里的阴阳代表能量与信息,相互依赖。

阴阳师又名阴阳先生,主看阴阳风水。

让礼村有个年青的阴阳先生叫国栋。他常年背着罗盘天南海北地游走在高原的村村落落,一年也难得见他几次。每次见到他,都会给我说他在看风水的路上遇到的一些有趣的人跟事。

他对风水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他说风水其实就是天、地、人的关系。看风水的人就是积德行善,除病消灾,造福于人。

宇宙中每一事物,都是一个太极,一所住房、一座高楼、一个城市,都是一个太极。风水的理想形势,都应是坐满朝空,前低后高,前水后山,明堂开阔,坐山安稳。中国地理是西北高东南低,坐北朝南,前有南海,北有昆仑,百川河流从西北朝东南流,风水好。

他说:风水中的风和水,风主天的能量,水主地的能量。阴阳就是能量与信息的关系。人生活在宇宙之中,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语言文字,家具卧室,都可能构成能量场,能量场不但可以吸引自然环境的能量信息,同时自身也产生和发出能量信息。我们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受到各种能量场的影响,太阳、月亮、地球三个星球在一起就形成一个很大的能量场,这个场的能量可以影响整个地球上万物的生长收藏规律,包括人的情绪,月圆的时候人们的情绪容易激动,潮起潮落都是因为日月对地球的能量影响。三个星球形成一条直线的时候,相互引力成最大值,这个时候是能量最强大的时候。

看风水入门容易,风水布局则需要学习很久,须得明师指点。山水叫龙脉,山川是储存能量的,水是传递能量的载体,自然界形成的山川河流有相应的信息能量场。如何知道这个能量场的大小,同样需要从山川的形象来读取信息,不同的形象传递着不同的能量和信息。风水布局则是根据形象读取的信息来调动能量与信息,能量有正负,调动好的形象就产生吉的能量与信息,调动差的形象就产生凶的能量跟信息,从而趋吉避凶。风水中讲龙、穴、砂、水、向五个要点,其实就是五行的五个规律的生克制化。四灵: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形成吉利能量场的基本要点。

风水师国栋没有出山前,苦读苦练,十年寒窗,跟师爬山涉水,就如明星成名之前是一样的,日夜苦练,台上几分钟,台下十年功。每个职业都是如此,能量积累的够了,才能生发。

国栋刚拜附近村子的李锐为师时,有天跟师傅出门去西坡看风水。有一家人总养不了六畜家禽,那时候没有经济作物,主要的收入来源就全靠种粮食跟饲养六畜,因此事主一家很是为此烦恼。他跟在师傅后面仔细的观察。先是照例量了一下房子坐向。然后看猪圈所在的宫位——三台八座的位置,没错!又看鸡鸭圈的位置,跟猪圈一个宫位,也没有错。怎么回事呢?

师傅又绕着房子前后转了一圈。回来后淡然跟事主说,把你家先做个大整理吧。于是师傅首先把墙上两幅画扯了下来,然后吩咐事主他们把后院一番整理之后就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师傅就问他看出问题在哪了么?他一直跟着师父也仔细查看坐向,确实没有发现什么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一脸的茫然老实的摇着头。师父笑笑说这个不是方位的问题,是墙上有一副老虎的画,对着猪圈。所以他们家喂不下肥猪,有多少猪老虎吃多少。后来过了半年,那事主专门到师傅家感谢,说家禽六畜开始兴旺了。

村上大凡修房造屋,上梁奠基,婚丧嫁娶都要图个吉利,都要选个好日子。师父让国栋把对方情况都要弄得一清二楚,家里人都是什么属相,生辰八字开列出来,细细推算,才确定一个准确的日子。师父说,有的日子与儿子相生,却与父亲相克,不能对一个有利,对另外一个不利。有的日子旺财,有的日子旺命,有的旺子嗣,要全家平安的就不能选太旺的一天,过旺之后就有克星出现,来平衡。好日子就是避开灾祸闪失,平平安安,平平常常,诸事安泰。

考定和处理风水不能眼光狭窄和近视,不能小处着眼,小处着眼往往会一叶障目,必须放开心量和眼量,看大形大势。

风水的核心便是归类取象,什么形象就传递什么信息和能量。一个风水局就是一个信息能量场,能量大小就看局中龙山向水的阴阳组合交汇。比如为何探头砂出贼头,反弓水出忤逆,龟鹤形主长寿,水聚水环主财源富足,山形圆润秀丽出才子佳人,一切皆是因其形象承载和传递着相应的信息和能量。

国栋说:其实风水布局跟医生看病一样,有些局可以改变有些却不能,好比医生对有些病人是怎么也医不好的。

在城市打拼了几十年的军赢生了大病,城市的大医院治疗不了,叶落归根,他又回到了自己出生的窑洞里。国栋说不用吃药,割了些茵陈给他,让用他老家土窖的水煎药喝,过了半年竟然痊愈。国栋说:你是喝这里水长大的。你回到这里用土窖里的水煎药,连药带水一起喝,时间久了,身体自然就恢复了。

在省城一家报纸做了十几年夜班编辑的乔家静庭身体越来越瘦弱,面色焦黄。他疲惫地回到家乡让赤脚医生耿和把脉。国栋见了却说,你的身体没有病,你只是颠倒了黑白。你是文化人,你却愚蠢地“与太阳对着干”。植物吸收阳光的能量,夜里生长,所以夜里你在庄稼地里可听到拔节的声音。人这生物,也要顺其自然,跟着太阳走,天醒我醒,天睡我睡。

村里的媒婆张桂英得了胃下垂,疼得厉害找耿和要止疼药片安乃近。国栋拦住说,你这病吃药不管用啊。这是因为你说话太多了,你说了一辈子话,靠说话吃喝了一辈子,伤了气,你不光胃下垂,你的嘴脸五官都在下垂啊……

风水中有些阴阳宅煞气太重,无生气的地方,是没办法改变的。除非你迁移这个地方。什么样的能量场,会透露什么样的信息,什么样的信息,传递着什么样的能量。国栋有次去南方,回村后讲那个地方的风水很奇特,他去看的一片房子乾山巽向,坐西北朝东南,水塘在南方,东南方一条直路进去。风水术语叫:掀裙砂,简单点讲掀裙砂就是女人掀开裙子的意思。本地人反馈此地为淫乱地,住的人50岁以下的人基本是离婚或者复杂的感情关系,曾经一时在当地小县城传闻众人皆知。

让礼村镇子有个丁字路口,直对着一家商店。国栋说这算路冲,可能要用泰山石敢当挡一下,不然有可能会发生凶事。主人尚未抽出时间捻拢,12岁的儿子就在黑夜从下地窑洞掉进去,摔死了。大儿子与来抄电表的电工论理争吵,互相打斗致残了。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风水是一个能量与信息构成的场,人也是由信息与能量构成的一个场,两个场在同样的频率上,那么这个作用的力量就会非常大了。这个就是今天人们说的“同频共振”。单有风水的场,人的场未能与其沟通,那么这个风水场相对力量很弱,好比风水是移动公司的基站,而你用的是电信的手机,相当于是没有作用力的。人的心可以可以发出不同的信息,信号,你的思想必须要跟风水的这个场形成感应,就能起到趋吉避凶的作用。大多数的普通人,家中的风水,祖父的风水,也就一般,但是在造葬时,都想趋利避害,这是主动在感应好的一面。

大部分的风水师,都讲龙、穴、砂、水、向,单一的技术层面去了,而忽略了人才是根本。国栋对风水总结得最精华的一句话:人心即是风水,最大的风水是人心。

国栋说:在日常生活中一类人爱抱怨,总是抱怨生活的不公,自己的不幸,其实你是在主动感应坏的一面,所以越说越不顺,运气越来越差,遇到的事情也尽是不好的一面。这就像打麻将,牌不好时要憋着,运气会回来的。因为风水一般都是趋利避害,趋吉避凶,都是要感应好的,吉利的一面。

国栋说:世上的人对于命运有三种态度,其一是安命,其二是怨名,其三是造命。古书有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多感应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多与有思想的正能量的人接触,就可以提升自己,改造自己的命。

十六、神迹

让礼村所有人都笃信一生中头顶上的虚空中蹲坐着神灵。

村庄里总有一些上了年纪的病恹恹的女人,忽然精神起来,成为能与神对话的人物!也有一些平平常常的庄稼汉,文化程度不高,却忽然就神上身了,给人红白喜事看日子,断事情。按他的指点,事情就平顺,没有按他的指点,必出异事。

他们的本事不是行万里路学来的,似乎像村口那棵几搂粗的槐树一样,缘于太久的悄无声息和修炼。

四川婆是一个矮小的、颧骨突出的女人,前半辈子病病殃殃,忽然却神采焕发,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身上也似乎有了与神灵对话的法力。她自称自己头上顶的是王母娘娘。

邻村的一个人,晚上睡在窑洞里,在夜静时总能听见窑畔上有奇怪的嘀嗒声,经人指点,然后提着点心礼品寻到四川婆。

四川婆盘腿坐在土炕上,眯着眼睛听完,然后在窑洞深处墙壁的佛龛前敬了香,又拿了一张黄表纸对着灯泡的亮光照,旋即进入到黑漆漆的拐窑里,拐窑门被一张白色的粗布遮掩着,四川婆在里边念念有词,用三个石头朝空中扔。出来后四川婆给那个男人果断地说:你父亲的坟旁边有个水路,水冲了坟,你父亲在阴间不好受,给你使怪呢。回去赶快改了水路。

来人回去一一照办,再也听不到怪声音。

村西沟里又有一家人,七岁儿子肚子忽然胀痛不已,慕名请来四川婆,她在屋里户外背着手转了一圈,抬头看了一会门口的一片竹子。掰下一根来放在麦草上点燃,瞬间竹火烧得很旺,噼噼啪啪,显出一条蛇形,倏忽无影无踪。四川婆说,你上次用铁锨铲断了一条蛇,这是蛇儿子来寻仇,藏匿在门前的竹林里,施法在你儿子身上,如今被火烧走了。果然,这家人七岁儿子好了起来。

然后,四川婆说,火的讲究很多,梧桐树枝烧时火里有凤凰的影子,槐树树枝烧时幽邃如有鬼影,柳树烧时火苗则曲致婀娜,如有人舞蹈。

村庄的小孩受了惊吓,四川婆会抱着小孩一遍遍在十字路口向空中扔着鞋,来招小孩的魂。她说,鞋是通魂的,你早上醒来,鞋子也醒了,充满生气;你没有醒来,它就变得很冷很硬,将和你一起被埋进土里。

关于鞋子的故事还有一个,村子西头的王奎那天因为浇地的水引起纠纷,一锄头削掉了邻居的头皮,被警察呼啸着抓走了。村子人被事情吓得发抖,家家彻夜不眠。王奎的婆姨思前想后,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王奎的鞋子夹脚,他一穿那双鞋心情就不好,可他婆姨硬让他穿,说再穿一次就扔了的。

自王奎穿了那鞋运气就不顺,穿了十回惹了几回事。其他邻居也恍然大悟,王奎那天扛着锄头一出家门就很躁,脸耷拉着一副吵架的样子。王奎他婆姨最后给他坟里埋了好几双大鞋,让他在阴间挑选着穿。

但是被村里的四川婆纠正,说阴间是不穿鞋的. 她对王奎的婆姨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你才是他不合脚的鞋子啊。她说,女人是一个家里的风水。好女人会把坏事变好,好事更好,独木桥走成阳光大道,给这个家族显示出无量的活力和威势。福祸相依,说的就是女人。和睦是一个家庭天大的事情,如果过不了个舒心日子,那就啥也做不好。

村子西头的沟里有一眼泉水,泉眼在一个能容四五人的石洞里,洞中泉水先积成一汪潭水,水有有立石,水浸风蚀,却成一人形,像佛像僧,又有一束阳光射入,光气萦绕,虔诚而拜,所求之事灵验,村人以为神石,遂有了烟火。多有慈善老妪,相约下沟,心中愁苦无不应验。偶有作奸犯科之人,良心谴责,诉讼于神石,上坡来则修桥铺路,做尽善事。这里淡于法典,神婆和神石稳定着大家的心。

这个村子另外的一个神迹是,一个病恹恹却活到84岁的老妪,她坐在村口,表情很冷,整个身体很冷,透出一股死气,但是她死不了。她在年轻时就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头上绑着头帕,怕风怕光,到了五十岁时身体却忽然硬朗起来,饭量奇大,长了新的头发,腿脚麻利。

三十年前,北京的一个大教授插队住在她家,喜欢神神叨叨地和她说话,曾信誓旦旦地说她能活到一百多岁。

那是一天午后,这位教授站在院子里,朝着东北方北京的方向,一手扯着自己松弛的下巴,一手摸着自己下坠的肚皮,百般感慨地说出一大堆话来,大体的意思是:人其实就是一股能量,人生的整个过程就是能量释放的过程。人像种子一样抵抗地球引力逆势成长,长到一定的规模就歇下来。当生命衰退时,人的脸皮、眼皮、嘴角都一律向下坠,人的身体上的所有器官实际上都不同程度地向下坠。

教授转身对这女人继续说,你的能量在你的前半生没有释放,那么就全部放在五十岁以后了,你绝对能活到百岁以上。

于是,这女人就这样抖擞着精神,固执地向着这个目标活去了。

数年后,当时的大教授已经归西,而这女人还津津有味地活着,因为这是她一生中接触到的最有文化的人了,她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客观地说,她从外形上已经分不清男女,人的一生两头是相似的,从面相上是男女混淆,比如小孩和老人,这都是她们一生的两头。

世上的世事就这么奇怪,正因为她深信不疑,所以她至今还活在世上……

十七、奇葩

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在这个地球偏僻一隅,隔几年,这不甘平庸的土地总能猛地一挣,蹦出一两个人物,像这个厚土高原上猛然开出的瑰艳、奇异之花。

这些奇特的人们,他们是村庄的产物,是环境的产物,就像这块土地上自然而然生长出的庄稼一样。给村庄平庸的生活加添色彩,成为村人茶余饭后长时间述说的经典。

很久前,村庄曾经出现过一些大人物,柳家出过历史上有名的大书法家,像乔家旧社会出过朝廷的大学士,刘家近年曾经出过相当于厅级的官员,他们都属于走出村子的人,这里暂且不提。

近十年,村庄出过一位诗人,是村里去远处一个叫照金的地方煤窑打工的平煤工人。小学毕业的他被认为是天才诗人,被报纸和电视台报道。

还没有走出村子时他描述自己怀才不遇的诗句有:天上在打雷 我以为有人在叫我……

他这样理解他工作时钻入的地下:我的四周及头顶和脚下 都是墙 都是黑暗 煤墙 是黑暗中的另一个黑暗 是多么黑啊 一个人将黑色的时间装进黑里 一个人将黑色的心事装进煤里……

他这样描述他在煤矿下工后洗澡的情景:淋浴蓬头的水柱汹涌 火炉中的煤 在一瓢水中醒了一下,又一下 像巨大的光芒打疼了夜晚的脊梁。

他描述自己的煤矿的伙伴们说:一切都是污黑的 除过灿烂一笑的牙齿 打量着他们 就像打量用光阴和品德取暖的亲人 这些保持了忠厚秉性的汉子 像一株株黑色的庄稼 保持着朴素高贵的品质 我鄙视 鄙视那些在浮华中堕落的走兽们……

这个诗人出名后离开了矿井,进了县文化馆当了干部,至此再也没有写出轰动的句子,湮没在生活的琐碎和平庸中。

走出了这么些人以后,这村庄就像被拔去营养的土地,要疲软数年,在煌煌日头下晒,直到再一次积蓄起地力。

乔家大强是个很神秘的人。村庄所有的笨狗都怕乔家大强,大强矮个子,长得敦实,细咪咪眼睛闪着亮光,他常年杀猪,死在他手上的猪有几千头了,他独自杀猪是乡村一绝。他一手拽着猪耳,左脚踏在猪身上,右手拿着两尺长的刀子,照着猪脖子就是深深的一刀,连手都捅进去了。他看也不看伸出右脚勾过来一个洋瓷脸盆,手从猪脖子来腾出来,猪血就喷洒在脸盆里。他在浮土里把手上的猪血蹭蹭干净,蹲在一边抽烟,看他的徒弟们在大锅里烫猪毛。他是个狠角色。

因为他身上隐藏的巨大杀气,村庄所有的狗都怕他。狗一看见他,眼睛无一例外低眉顺眼嘤嘤呜呜。农闲时,一群狗在土场上撕咬撒欢,他走上去能随便抓住任意一只狗,狗一在他手中马上像中了邪一样,浑身筛糠一样,眼里露出人一样的哀求——这是个乡村的谜。

四川婆说,乔家大强前世是一只能震慑住狗的大动物,比如虎,或者狼。

我还想说村庄的另一类人,他们智慧,他们善良,他们自命不凡目空天下,他们时时刻刻做着英雄梦,或者不安于命运对自己的摆布。

第一个人叫王贵,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他高考失败了,上衣口袋别个钢笔,这钢笔用不用不重要,重要的是别着,以示和村庄人的区别。

他离开学校后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碰壁,在这个世界上乱窜。他底气不足的原因是这个世界太大,但是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还在学习,他的腋下夹着一个本子,诚惶诚恐地记着那些格言和民谚。他还写了好多诗,不停地投稿,不停地接到退信。在这个世界上乱窜了几年后一下子就得了精神病,整天游走在村庄的沟沟峁峁里,他还经常闯进村庄的教室里,撵走老师抓起粉笔在黑板上演算复杂的算术题。

得病后的他反而洒脱了许多,披着大衣,长发披肩,络腮胡,眼神桀骜不驯,穿着一双高腰雨靴,一身破衣服迎风勃勃飘拂,肩下裹挟着一根长的枣木细棍,表情冷峻,接受别人施舍全无卑贱之气,像落魄的贵族,也像一个帝王佩戴着宝剑巡视自己的疆土,高原周围的山丘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嫔妃。

到最后他愈发糊涂,经常胡乱地吃着一些死鸡烂狗,有时就中了毒,几天后却又神迹般出现在村庄的官道上。他穿的衣服,越来越赶不上季节。夏天穿冬天的大棉袄,冬天却穿夏天的单衣。他是整个村庄长达二十年之久的名人。

另外一个是备受争议的女人,这女人叫槐花,叙述者小时候,槐花已经嫁给邻村的跛子。

村庄人说“抬头的婆娘低头的汉”,意思是走路抬着头的女人是强性子的人,走路低着头的男人是心思慎密的人,最好都别招惹。

槐花个子高高大大,身材窈窕,每到逢集时就要从村中走过,脸上搽着淡粉,昂着头。一路走过,香飘乡里。

槐花走路时你看不见迈腿移步,感觉她在水上漂,这样一漂一漂就从你眼前漂过去了。槐花的眼睛会笑,会说话,她的眼睛仿佛在看着每个人,又似乎谁都毫不在乎,像梦一样。

她真是一个有心机的花一样的女子,她用一个亮黄色的塑料发夹把长发拢起,再平常不过的衬衣上用了一排同样亮黄色的扣子点缀,手里还要挽着一个亮黄色的人造革皮包——一些普通的物件在她的安排下增加了无尽的妩媚。在她身后,是女人们的交头接耳和不屑,毫无疑问的,她也成为男人雄雄眼光中的性幻想对象。

她的女儿天生营养不良,心思稠密身材单薄眼白偏多,长到十二岁时跳了水窖。槐花离开跛子跟了村里的强人邢家山,过了几年又天天遭邢家山打,某一日,实在忍受不了的槐花又跟着走村串巷收银元的人跑出了这个村子。槐花走了,留下她的不贞洁被大家叙说了几十年。

活到如今的年龄,我忽然理解当时被人唾弃的槐花其实是一个绝好的女人,问题在于她一生都没有遇到自己心仪的男人,所以她一辈子都在折腾着婚姻这件事情。这是大自然嫌这里的山丘太平庸了太死寂了,于是常常打发这些花朵一样的女儿家,来点缀着平庸村庄的单调。

槐花啊槐花,有情人终成眷属这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世界上另一半道理是,有情人天各一方,各自老去……

十八、四十年前飞鸽牌自行车

四十年前,轰动村庄的是一辆飞鸽牌的加重自行车。

我敢肯定的是,当那位正当壮年的男人发动全村人寻找这辆自行车时,他的内心其实是满溢着兴奋和人生得意。他意不在于找回那辆自行车,而确实想四处大步畅快地走走,抒发一下自己的好心情——他在生养了五个女儿后,老天终于给了他一个儿子。

自行车当时在村庄是最大的奢饰品,主人用鲜艳的彩色塑料布把车身、横梁细密地缠绕一遍。

儿子是大年初一的凌晨诞生的,接生的神婆形象地说:一个金匣匣上画着五朵金花。时过一月后,自行车是在全村庆祝男孩满月时丢掉的。

孩子的父亲是一个农村小学的校长,他是村庄的强人。成家以后几年,就搬出家族的窑洞,为自己挖成一个单独的窑洞。这孔窑洞成为传奇的开始,好胜心极强的他不用外人帮忙,白天教书,利用晚上时间和几个兄弟开始了这个浩大的工程。四孔窑洞耗时半年,他用砖砌了窑面,四周栽了一圈杨树,成为村子里最结实最漂亮的窑洞,他也由此在村子里树立了自己长久的威信。

踌躇满志的他有一件心事——已经接二连三地要了五个女娃,也要不来一个男孩。而最终是老天眷顾了他,他如愿以偿。他在得到男孩的第三天就买了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他觉得应该庆祝一下。

在男孩满月那天,天格外地冷,因为父亲的好人缘和大喜事,邻村的好友、亲戚都四面八方地赶来了,他们架起大铁锅炖粉条大肉,在铜壶里热着散白酒。而自行车就是在大家猜拳行令时被小偷从窑脑上推走了。

于是,便有了全村人全部出动追寻小偷的宏大场面,他们封锁了村庄所有大路小路,不费力气就抓到了失魂落魄的毛贼。毛贼是谁已经不重要,这个贼其实是为全村人高涨的热情和喜悦提供了一次远足,一次释放的机会。

长大的男孩骑着它在更远的地方求学,因为他的车轮比同伴大近一倍,踩一下就等于人家的两下,所以,在路上他要比别人卖力,但是一下顶一下。这种差距,在后来成为男孩的行为习惯,成人后的他总是很勤勉,满头大汗却能把其他人甩在身后,使得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这是后话。

男人一生中对六个子女要求都很严格,包括他那个儿子。

每到收麦子的时候,他的眼睛都急红了,邻居家都是精壮小伙子,而自己的男孩尚小,身体瘦弱。收、割、碾、晒上好强的他都要抢人一步,从不落后,并且活路必须做得很精到,不能被别人笑话。于是他的宝贝儿子经常被打骂,被父亲追赶着狼狈地跑过村庄……父亲看不上男孩的羸弱,他看不上男孩的木讷,他简直是对男孩深深地失望着,这似乎要变成他的人生遗憾了……

成长中,男孩受尽磨难,五岁时和五姐偷着吃村里的未熟的青杏,姐姐舍不得吃,把青涩的杏子全让给他吃了,结果他得了中毒性痢疾,三天三夜不醒,最后机缘巧合,得了医院的一种神秘的红色丸药,醒了过来;一次得了出血热,差点死去;又有一次在县城上高中,在隔壁的教育局灶上吃饭,这一天灶上吃了残留农药的凉拌白菜,吃饭的人全部都中毒了,因为厨师偷偷给男孩又多打了一勺子的菜,男孩中毒最剧。

男孩贪玩,村里的小学和庙毗邻,胆小的他从不敢进去看村里供养着多少神灵。庙前有一个石狮子,每天放学,男孩都磨蹭着走到最后,然后骑在魁梧的石狮子上作乐一番。一年级时,在他眼里,狮子大得出奇,攀爬时要滑落好几次。他的秘密是被上下四根尖牙护住的大石珠,他发誓要把它拿出来。跨上去胸部紧贴在狮背上,他的小手就能伸进狮子的嘴里,抓住石球使劲磨,盼望磨下来把它掏出来。到六年级毕业时,他才恍然大悟,石球压根不可能拿出来。石球没有变小,狮子的嘴巴里却磨得越来越深。不只他这样磨过,他的叔叔、父亲都这样磨过。

最后,他们都想明白了,死心了。

男孩有一个秘密的捉迷藏时藏身的地方。但他也担心如果让他们始终找不到,连续着赢下去,他们迟早会发现他的秘密。那么,他就有可能永远没有这个秘密的地方了。于是,他便不时地换一个容易被发现的位置,让他们轻易找到。有这么一天,每次捉迷藏,他们都找不到他。于是他们便放弃了寻找,开始了新的一轮捉迷藏游戏。当男孩从他的秘密的地方走出来,站到游戏开始的地方,他已经被他们和游戏抛弃了,没有人探究他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去了。街道上他们仍在奔跑,欢笑声比他参与其中时还要嘹亮、轻快、持久。此刻,他第一次尝到了世间的孤独和被抛弃。

自卑的男孩变得异常内向,内向使得他从小养成喜欢观察事物的习惯,并且,孤独让他从小看完了所有他能见到的所有的书。

乡村神器“条柱”,伴随着乡村少年们的成长。当他们犯了大大小小的错误,要么是父亲一顿呵斥暴打,要么是母亲在父亲的监督下,用秃了的“条柱”在他身体上一顿惩罚。

每一匹新驹都不会喜欢给它最初一个套上羁绊的人。少年的他认为父亲强势而无所不能,父亲就是自己的敌人,父亲阻止年幼的自己实现任何意愿,他行使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而完全不顾作为儿子的心愿。

他自小就想与父亲保持距离,不想遗传他的行事作风、语言思维方式、生活习惯。尤其是那张过于熟悉、不想复制过来的面庞。

但还是失败了----随着长大,他沮丧地发现,自己和对手的父亲越来越相像,父亲的优点,父亲的毛病,父亲走路的步态,他喜悦或发怒的表情,如影随形,移步换形,都被百分百地移换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明白自己终究是父亲的儿子,必须百分之百地接受他的基因,这一点上无可逃遁,是真正的宿命。

男孩要变得有出息,有时候也是那一瞬间的事情!总是不争气的儿子,忽然像攒足了劲,考上大学后一改少年的软弱无力,逐渐成为父亲的骄傲。

后来一切都发生了逆转,父亲变为弱势。

成人后的儿子,却重新对父亲心怀敬畏,时时感叹父亲真不容易。儿子也终于明白了:父亲是自己亲人中最亲近的陌生人,是温情中最沉默的见证者。他知道父亲是爱他的,他只是像中国大多数的父亲一样,以威严的形式展示他的父爱,却生生地把儿子隔开了。

让礼村的少年们,在他们的浩瀚一生中,内心时刻都有一个严苛冷峻的父亲,和用“条柱”软硬兼施、见风使舵的母亲。这些内心恐惧、敬畏的东西时时刻刻在矫正他们的人生走向。父亲的严厉让他们度过了一个极其苛刻的童年时代,遗传和继承了父亲身上许多好的气质和禀赋,摈弃了天生一些软弱的东西。

时间就像一把盲目的刀子,肆意挥舞在所有人的头上,不论地域、时间与人种,再傲慢的人都逃不过这把刀子的砍杀。

人到中年的男孩和姐姐们给父亲上坟,长跪在坟前,他将头抵在坟堆上,将手插进父亲的坟土里,他是多么地想和父亲再一次亲近,他是多么想和父亲默默对坐,他希望父亲眼光灼灼地骂着自己不争气,他希望父亲高兴时倒两碗酒说“喝点吧”。

死亡,也许是父亲深深畏惧过的,最后之所以如此平静,是因为父亲已经没有了恐惧和挣扎的力气。死亡之所以让人恐惧,是因为去那里的人,一去不返,没有一个人回来过。以前和死亡之间隔着强壮的父亲,现在,留下他,直面让所有人恐惧的死亡。

儿子总要感叹自己的父亲没有福气,没有活到足够的岁月享到手的福,他还没有看够自己父亲的老态,没有看着父亲一天一天变老的过程,这是一种怎样的人生遗憾呢。

而这些不可挽回的人生遗憾,将永远深藏在这个男人的心底里。

时间,裹挟着所有情感就这样意味深长地逝去了——人生似乎没有什么悲痛不能承受!

这个自行车,在这个家族使用了三十年,后来它的全身已经没有了塑料布的包裹,横梁和三脚架被磨去了黑漆,变成暗红的铁锈颜色。

当车子飞快地窜过村巷,村子最后一个铁匠每次都会停止工作,直起身子,指着自行车暗红色的三脚架感叹:真是一块好钢!

十九、大地游戏

多年以前,孩童的笑声在村庄的窑洞和土路上回响飘荡,从四面八方涌上让义村的天空……

天空飞过一架飞机,尾巴拉出一条白线。所有的孩子们都要抬着头,边追边喊:飞机!飞机!为了一架压根追不到的飞机,他们每次都要跑出去好几里地。

天空飘雪,孩童们一律头望着天,村庄一片喜悦。他们把天老爷落下来的雪粒当作白花花的大米接在手里,只不过捏在手心不一会儿化掉了,是一滴水。村庄的冷给他们的脸上留下红褐色的印记。

村庄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其实让每个孩童在童年时就接触土地,接触地气,触摸自然,最大限度地释放自身骨子里的“坏”,偷、抢、打、砸、玩,都达到了极致,释放了所有负能量。等到他们成人后,他们平和、满足、心定如水,一门心思做人,不会和自己的思想做斗争。

以地为床,以天为被。在没有任何玩具的情况下,只要有块空地,找块石头,画上方格子,女孩子单脚跳跃比腿力和反应,从第一格到最末的一格,再转身往回跳,掷石不能出格,落脚不能踩线,没有犯规则的可以在格子内盖一间房子,盖了房子的一格,对手就不能落脚,要一跃而过。这时候谁的肢体灵活度及平衡感就立见高下了。

赤足奔跑是常事,大地如同一具情感丰富的肉体,温热或微凉。晴天,脚底生风,烟尘一串抛身后,腾云驾雾。雨季,两只脚丫像泥鳅一样,稀泥在指缝呲溜乱蹿,顺畅无阻。不管是热土还是泥浆,与土地肌肤之亲的感觉酥痒、舒爽、温润,使得儿时的他们有种被赐予的神力,撒欢在泥土之上,村庄周围所有的土地上,都有他们小鹿一样活力无限的足迹。

男孩和女孩在一起做游戏,这游戏是每个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的大人都做过的。随着年岁的逐增,大人告别了童年,渐渐地远离了大地,就将游戏像玩具一样丢在了一边。但游戏在孩子们手里,依然一代代传递。

童年的时光注定是快乐的。长大后,他们才发现,视为整个天下的村庄,望不到边的土壕,野草丛生的菜园其实不大------童年的眼光和大人的视野,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世界。

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跟大自然接触时间足够的孩子,心态会更平和、更容易与人相处。自然界的孩子怀揣探究的强烈欲望,在成长过程中有足够的时间和游戏观察万物,冥想着天地间的玄机和大奥秘……

他们观察日出,发现太阳的道路其实是弯曲的。且日出比日落缓慢,悟出世界上事物在速度上,衰落胜于崛起的道理。观看日出,则像等待伟大英雄辉煌的诞生,观看日落,大有守侍圣哲临终。

他们观察麻雀,知道此鸟在地面的时间比在树上的时间多。它们只是在吃足食物后,才飞到树上。它们将短硬的喙像北方农妇在缸沿砺刀那样,在枝上反复擦拭。麻雀日出前二十分钟开始啼叫。冬天日出较晚,它们叫得也晚;夏天日出早,它们叫得也早。在日出前和日出后的叫声不同,日出前它们发出“鸟、鸟、鸟”的声音,日出后便改成“喳、喳、喳”的声音。小小年纪的他们,歪着脑袋在想麻雀的叫法和太阳有什么关系。

他们偷了大人的火柴,把能点着的荒草都点着,北风吹着,风头很硬,火紧贴在地面上,火首却逆风而行,这让他们吃惊。为了再次证实,把火种引到另一片草上,火依旧溯风而行。

他们观察过蚂蚁营巢的三种方式。小型蚁筑巢,将湿润的土粒吐在巢口,垒成酒盅状、灶台状、坟冢状、城堡状或松疏的蜂房状,高耸在地面;中型蚁的巢口,土粒散得均匀美观,围成喇叭口或泉心的形状,仿佛大地开放的一只黑色花朵;大型蚁筑巢像北方人的举止,随便、粗略、不拘细节,它们将颗粒远远地衔到什么地方,任意一丢,就像大步奔走撒种的农夫。

他们偷吃苞谷茎秆,发现凡是穗棒子结得籽粒饱满的,苞谷杆吃起来淡而无味,有的还像涮锅水样有一股馊味。穗棒子结得不盈实,籽粒稀拉,豁豁牙牙,俗称花狸棒的,茎秆却出奇地甜。他们悟出来:世间的事情,终极公平,这方面不行,另一方面必定超群。

孩子最爱的还是松软的田地,田地里到处都是野菜。他们从小就知道野菜都是天然药,一种野菜治一种病,医生说蒲公英清热消肿,对肝有好处,荠菜能止血、降血压,包饺子、包子、馄饨,车前草能治小便不利。

下了雨,路上的虚土就成了稀泥,孩子在路上在门口抟泥,与泥土对话。泥巴其实是孩子们最原始的玩具,它取于自然,可以自由塑形,最能满足孩子的心意,最能放纵孩子的想象力。一朵朵青乌色、形状像鲜木耳的地软长在牛屎上,下一天雨,第二天去采摘最合适,雨下久了地软就溶了。提着采摘的地软到小河沟边,将整个竹篮放入水中把地软上的泥沙漂洗掉,然后提回家,交给母亲。母亲把漂洗干净的地软或炒或凉拌或做馅包地软包子给孩子吃。

庄稼和蔬菜的从种到收,村庄孩子能体验一个完整的过程,知晓一米一粟,得来不易。付出有回报这是天地之间的定数,当今教育往往教育小孩总是去索取,甚至去攫取,让义村的孩子们与天地相接通,天地沟通,培养其感恩之心。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部分人,一生从未踏上土地。

终日奔走在钢筋水泥城市中的孩子们,面对生长植物的泥土,第一反应是“很脏”,面对飞蛾爬虫,大叫“快把它赶走!”,好奇之心缺失。没有经过大自然熏陶的孩子,感知会受到影响-----由于与大自然割裂,很多孩子不知道自来水是从哪里来的,以为拧开水龙头就有水;有些蔬菜只在餐桌上知道,到了田地里就对不上号了。蜜罐中成长的孩子顺顺当当,成人后没有承受能力,没有担当,注定平平庸庸。城市里游泳都挤在一个游泳池,山里游泳在清澈的河水里,水里还有鱼。城市的夜景是华丽的霓虹灯,山里的夜景是明月和漫天的星星。城市的花园一直围到墙边,山里的花园一直延伸的天际。城市里的人听歌曲,山里的人听虫鸣鸟叫和其它动物的声音。城里人整天拥挤在水泥建筑里,与电话、电脑等为伴,山里人整天与青山绿水、山花小鸟为伴。

大人们都不愿席地而坐了,只是因为总是怀疑地上有什么可疑的脏物,只是因为身上穿着、戴着名贵的物件,只是因为那摸不着的体面,慢慢地远离那一块块熟悉的石板,再不会留恋这些温热的土地了,也再不愿坐到这些光溜溜的石板上了。

土地是万物最伟大的消毒剂,劳动是上帝的教育。我们就这样轻意地脱却了天性中的从容与单纯,我们就这样轻意地被剥去了与大地亲近的机缘。

二十、敬惜字纸

椿茂萱荣堂上屡承仙露润;天长春永阶前咸舞彩衣新-----这是阴刻在乔家青砖门楼上的对联,横批:耕读第。

多年前,这是村庄为数不多的青砖厦房,这百年的院落在一片土窑洞里鹤立鸡群。门口有石狮子,进门有一个青砖白墙的照壁,寓意主人一生做事清白。石狮子右首有一个一人高的青砖炉子,供人焚化字纸。

这青砖炉子做得精细,底部雕莲花宝座,库顶为屋檐式,檐角高挑,风铎叮当,古色古香。上部窗棂透雕,以散烟气。下面是纸库,炉里纸灰厚厚。侧面张贴用红纸书写的“惜字当从敬字生,敬心不笃惜难成;可知因敬方成惜,岂是寻常爱惜情”之告示。

乔家多年来出“先生”。百年来一直是人丁兴旺,像一棵大树,根深叶茂,发出许多枝桠,衍生出多少户就有多少分支。乔家代代子孝孙贤,个个耿直硬正,享有威望。清朝时曾频频出过几位举人,村人皆说乔家风水好。

村里的长老说小时看到过乔家的人把每一张有字的纸都要拾起来,聚在炉子里焚烧,并教育他们说要“敬惜字纸”。村人起初也曾经取笑乔家迷信。但当自己长到了年纪,看到乔家的兴旺蓬勃,似有所悟。

这小小的青砖炉子,让村人百年来对文字和知识充满敬畏,时时刻刻在告诫偏僻村庄里的人,纸上写了字,就成了一件能为众人带来祸福的东西,不应轻视。

慢慢地,出于对文字的敬畏,村里也就有了许多的禁忌。手不干净不能触摸亵渎书本,写过字、印过字的纸不可随意丢弃地上,以免不小心遭到践踏,更不能拿去“揩屁股”。有文字的废纸总要先积存在纸篓里,然后再慎重地拿到乔家门前的青砖炉子里进行焚化。

父辈的呵斥,也是家训。现在尚居住在青砖院落的乔家老大说,小时候,爷爷奶奶未上桌父亲便不让动筷子。吃饭时,不准站着夹菜,不准挑挑拣拣。

五六岁时,他给祖父点水烟,单手递过去,外祖父说:“错了,晚辈给长辈递东西,要用双手。”

吃饭时,祖父要求以食就口,不要以口就食。他瞄准盘里大肉块下筷子,祖父说:错了,吃菜不要挑三拣四,不要吃着自己的,盯着远处的,夹菜不能把手伸到长辈面前,要从自己跟前往前吃。

长大后才知道,待人接物的习惯就是经由这些日常小事“规律”培养的。人生在世,无论轰轰烈烈还是平庸寂寞,其实都是在世间谋一口饭而已,由于祖父关于“吃饭”的启迪暗喻,乔家人处世稳健、低敛,不贪意外之财,冥冥中避开了无数的诉讼、争斗和人生凶险。

乔家老大还记得自己成人时祖父对自己的人生教诲,那天祖父的怪异举动让他琢磨了一生,也感悟了一生。

那是一个午后,八十岁祖父稳坐在院子的青石桌子前,手里举着一只黑碗说这是啥。乔家老大知道祖父晚饭时都得喝一碗包谷酒,他就说是酒。祖父一口气喝完,又倒入了水说这是啥。乔家老大疑惑地说是水嘛。祖父说,这明明是个碗嘛,你心里装着啥就是啥。他随即把水泼在地上,水在地上吱吱地泛着泡被迅速地吸收,祖父接着说:一碗水,风可以将它吹干、土可以把它吸干、太阳可以把它晒干,要想不干,只有在井里面在河里面。独木难林,一人难事啊。

说完,祖父摔袖就走,袖子拂落了黑碗,摔在地上成为两半,乔家老大惊呼,但是老人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屋里走,他喝了酒照例是要在土炕上迷糊一下的。乔家老大觉得很奇怪,便问:“爷,爷,你碗摔碎了你咋不看一下呢?”老人答到:“我再怎么回头看,碗还是碎的。”

祖父还不让子女坐着的时候抖腿,说没有福,有福也被抖掉了的。他让子女吃饭时左手要扶碗,不让人随便吐口水唾沫,他说人身上泪水、汗水、血液、精液,皆是出则不可回,唯有唾液可回。

祖父说看一个家族兴败,只看三个地方:第一看子孙睡到几点起床,加入睡到太阳几竿子高再起来,那代表这个家族会慢慢懈怠下来。第二看子孙平时做不做家务,因为劳动的习惯慢慢改变一个人的一辈子。第三看后代子孙有没有读圣贤的经典。看娃懂事不懂事,就看是否手上会做事,心里会装事,眼里会来事。

在村庄,一切教养都是以身作则。

乔家老大现已八十有七,育三子一女。

大儿子自幼好学,博闻强记,成了村上唯一的大学生。毕业时分到省城给大领导当秘书,临走时乔家老大给儿子写到:“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做官不许发财”几字,让老婆绣在枕头上。他说,当官这差事,就是怀里抱个装鸡蛋的瓷器,小心抱着进城,手一点都不敢松,一松手,瓷器碎了,鸡蛋也打了,身败名裂了。什么时候抱不动了,你把瓷器再交给别人,才敢真正歇下来。远在省城的儿子,每晚仕途归来就躺在上边三省其身,扪心自问。由于父亲的告诫和威慑,这儿子不负众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抵抗了不少诱惑与波澜,化险为夷,官至厅级,现已退休。他一生得意的是培养的几个人才,均官至副省级,其中一个和他公事十年的年轻人,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他说经常看到此人休息时间总是陪伴老母亲在单位的院子散步,说明此人孝道。二是此人热心帮助有困难的职工及干部,不求回报,此人厚道。三是开始两人平级,后来自己不断升迁,但是这人从来没有找过他一次请求帮助升级,此人正道。所以,他在仕途的最后,竭力把这个人推向政坛的快车道。

二儿子从小懂事,高考落榜后参军,在部队考入军校,从普通士兵一直到团长,后来转业回到地方,通过自己不懈努力,一步步走到领导岗位,已经有了一些权力,那时“朋友”之间难免“礼尚往来”,家父一句“物无妄受”,让身居要职的他洁身自好,几乎没有犯过错误。如今,年近五十的他每周要坐轿车从县城回来给父亲恭恭敬敬请安。

小儿子从小心性高,凡事争强好胜,乔家老大让他放羊一年,琢磨羊的习性。在长期的牧羊过程中,小儿子体味到天地间许多关于人生的大道理,这影响了他一生的处世哲学和人生走向。在乡村静谧的气氛中,在羊儿咩咩咩咩的天籁般的叫声中,小儿子发现,羊喜欢待在山丘的半腰上,不喜欢山丘的顶端,这是因为顶端风大地薄,草也不丰茂,而土丘半腰的阳坡上,那地方避风,温暖,能蓄住水,土质肥沃,这样草就繁茂。

还有,羊都知道,到了丘顶,就意味着走下坡路,就意味着这一天要归栏,就意味着被关起来而远离了青草。在田野里,麻雀和喜鹊,是北方常见的留鸟。民间有“家雀跟着夜猫子飞”的说法,它的直接意思,指小鸟盲目追随大鸟的现象。他留意过麻雀尾随喜鹊的情形,并由此发现了鸟类的两种飞翔方式。喜鹊飞翔,姿态镇定、从容,两翼像树木摇动的叶子。麻雀敏感、慌忙,飞法类似蛙泳,身体总是朝前一耸一耸的,并随时可能转向。这便是小鸟和大鸟的区别。

他最后当了兵上了军校,也成了一名团级军官。因为羊,他明白了人生“知止”的大道理,学会了有节制地索取和享受。

他是个聪明透顶的喜欢琢磨事情的人。他还观察在田地里耕作的牛和骡子,牛是慢性子,任主人的鞭子再敲打也保持着不急不慢的秉性,骡子却是急性子,经常累得浑身汗水,劳瘁而命短。在这里他体会到了人生凡事要慢的哲理,事缓则圆。

多年后,仕途稳健的他,回到家乡在田野麦茬地里转悠时,他是否还记得作为他人生导师的羊?

再说乔老大的女子秀英,平时话不多,却是有心劲。嫁到陕北地界,几年前和丈夫在延安城开了一家火锅店,丈夫五短身材,又黑又挫。丈夫招了一个花子招展的女子,并任命为“大堂经理”,这女子与丈夫眉来眼去全然不把秀英放在眼里。丈夫借口秀英不生育,也明目张胆。有心劲的秀英想起父亲说过女人要像水,以柔克刚,要有水德。父亲说过人生遇到大水的时候,不要埋怨水,大水漫不过鸭子背,要想如何增长游水的故事。她憋着心劲熬着吃小米粥,忍受着丈夫的背弃,在厨房里剥蒜剥葱忍气吞声。半年过去,小米粥养得秀英像换了个人一样,接二连三给丈夫生了一男一女。丈夫回心转意,辞退了大堂经理,和秀英过起了幸福的日子。

回娘家的秀英一次哭得伤心,乔老大问其故。秀英嘤嘤呜呜道:大,以前你呵斥子孙时声音大,眼光灼灼,走路通通有声,喝酒酒量也大。现在说话声音低沉,走路扑扑踏踏,喝酒三杯就醉。我思量你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所以伤心至此。

一次邻居大娘无意间说秀英的丈夫个子矮两个孩子个子肯定长不高,秀英听在耳里记在心里,晚上就给女儿按摩揉搓腿上的穴位、关节,给天天打篮球的儿子熬牛骨头汤。两个孩子比赛似地长高,十几岁都超过了秀英的丈夫。

生意兴隆、日子丰润的秀英明白寒门生孝子的道理,对子女经常教诲:一饭一粥,当思之不易,一丝一缕,当思物力维艰。她教孩子画画,教女孩画梅花,叫男孩画马。

她说女孩要有梅的傲骨和高洁,男孩要有骏马的志向与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