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怀智
——《乡土中国》 费孝通
引用费先生的《乡土中国》,是触动于“摸熟”这个词汇,是怎样一个“摸熟”法?先生用了熨帖的比喻,“像母亲对于她的儿女一般。”
在关陇方言体系中,温暖、温情、温和的抚摸、摩挲,皆含于拂挲之意中。拂,轻轻地擦过;挲,用手轻轻抚摸。想象一只大手轻轻擦过、抚摸大地的动人情形。
轻轻,是从力度的层面,来界定情感的丰沛,《拂挲大地》的情感,正是“像母亲对于她的儿女一般。”那只隐在作者行文中的手,是怜惜的手、慈爱的手、温润的手、牵绊的手,更是只抚摸大地生灵的有温度的手,这样的温度发自于作者赤挚爱和真诚。这样怀想、经历、体察式的拂挲,既是作者给予乡村大地的慰藉,亦是乡村大地给予作者的慰藉。散文的好往往是挚爱和真诚触响的心声。挚爱是源自他的骨子里本有的村庄基因,真诚来自于邢小俊对于让礼村的熟稔和热爱。
让礼村以邢小俊的村庄为原型。深入让礼村和行走在以村庄为中心的大地,自然会晓得,作者与让礼村和村庄辐射的区域交融于一体,方知他对乡村大地的通透熟络,他通透让礼村的天地,熟络让礼村的生命,一个小的让礼村因为他的通透熟络,并以恬淡的陈述方式呈示出来,使得《拂挲大地》里的让礼村,蜕变成了时空、文化和负载情感、讲述变迁的大地方。
事实上,在《四十年前飞鸽牌自行车》中,不难看到作者的身影。他是以农村、农业、农民的经历和感知在讲述自然的让礼村。作者与乡村的血脉相融,注定他要为乡村的更迭坦诚地代言。
无法更改的基因。4000年前,在距让礼村不远的武功杨凌,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游徙终结、农耕始从渭河腹地发源。此后千年,干瘦的身材、沟壑纵横的脸、结满厚茧的手,成了让礼村的祖辈及中华远祖们突出的形象,农业在人的躯体上生发出的农耕特征。
自兹,定居下来,以土地为基本的生产资料,创造完善农业生产工具和生产方式的劳动者,在黄土壅迈的大地上生成,这些在自然的规范内进行生产的劳动者就是农民,他们依赖土地生产生活的聚结地,自然成了村落。《拂挲大地》里的让礼村正是泾渭流域典型的农业村庄。邢小俊的写作目光,总在关注着中国让礼村的农村、农业、农民。他热爱着他们。
农业是生存之本,农村是栖居的根基和情愫归依的故地,农民是一个民族最纯粹的基柱。人类需要粮食生存,更需故土来安心。
传统、变迁的乡村,被发展的农村更替后,离开故土,再转身回头,恐怕那个曾经的故乡再也回不去了。“乡村振兴、生态宜居,我希望通过回望乡村、记录乡村、揣摩乡村,来加固当下人们,对于乡村多层面的认知。希望探索和尝试,寻求解答现代人心安何处的问题。乡村振兴更是在生活富裕的同时,更大程度获得乡村式的心灵休憩。乡村振兴是农业人口的事情,也是工业化人口的事情。让礼村不只是地理意义上村庄,她还是情感意义上的故乡。让礼村是中国乡村的一隅。”看到邢小俊的一则访谈。这也是他为中国让礼村的振兴,书写《拂挲大地》的初心。
农民是一个身份。新时代,新农业,需要新农民。唯爱与春光不可辜负。邢小俊用春天来比喻新时代,用“二月二 龙抬头”来比喻人心集聚在田野上。“心胜则兴,心败则衰!”,“在春天,让我们平整好土地!”,他给予乡村生命通感式的美。
众多的土原像集合乳房,发酵的麦积散发出酒香。真诚的挚爱,让这些静态的具象,鼓荡起视觉、味觉、嗅觉的渲活的生命质地。爱让黄土的台原绽放着诗意。
朴素本身具有自然恬适的生态意蕴。只要触及单纯质朴的生活元素和生命元素,只要是在天地的运律里顺势生长着,只要顺应上天的节令,淳朴的诗经之美就汩汩地涌泻了出来。
《拂挲大地》的篇章无不书写自然的天地生命,每个让礼村人,无不像庄稼野草一样朴素生长。邢小俊的构想是有心的,而他对乡村的书写却在一种无心的状态里来推进。似乎不经意间,《拂挲大地》的描述,以自然天成的笔触,移向了《诗经》生态的一边。作为作者,他的权力是小的,几乎是放弃了制约人物的任何权力,让人物在人事、村庄、天地间自由生息。邢小俊说:“在远去的让礼村、记忆的让礼村、现实的让礼村,我要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保持住他们的原汁原味,不添加任何添加剂,用土的方法最大限度的保持住他们的真实。”
《诗经》的编纂者面对天地人事的权力是小的。《拂挲大地》的《节令》,恰以《诗经》的结构笔触在陈述着。先说立春,再说响应立春的植物茵陈,再说浩大的农事和阴雨,沉静于农闲的时月——女人为男人做鞋子的人世的暖。犹似一曲波澜起伏的乐章,从轻静处升起,在再回旋起伏中升沉进激荡,再是缓缓的犹似暮霭飘绕着那样,悠扬着舒缓至沉寂。一曲田园牧歌的模样,就像一条河流婉转在大地上,枯荣在四季中。万籁阒寂里地升华,便是渺无声息里地吟味。
始于“节令就是命令”,终于“人生也是节气”。携带着《诗经》从城里走出,走回让礼村,走在田埂上的那个人物是张平遥,他对《诗经》的诞生这样来认知。
张平遥对《诗经-黍离》的断定,也如此简洁朴素,或许他朴素的决断,是以最为直接的方式,抵达事物的本质。
不难设想,张平遥回归让礼村的日子,便是玉米从童年到中年到结出子实的生长期。张平遥的身份:一位走出让礼村,成就为厅级干部,后又回归让礼村的文化人。
“《诗经》是典型的农业美学产生的作品,是彻底的农业审美。”既是张平遥说,又是邢小俊的言语。《村庄冥想者》俨然是稳固的《诗经》体结构,他同样在用《诗经》的方式述说。
自然节律,无法抗衡,唯贴其机理,顺势而为。操劳土地的人必然相信大同小异的自然法则,耕种是农人的天职,行使天职的进程中,他们的情感会与自然的变化一起哀伤。只问耕耘、莫问收获,不管有没有收成,谷雨前后,点瓜种豆,遵从天然的活着。冬临万物枯萎,可到春天,万物必定复苏,起承转合,一切将在光阴里流逝。与《诗经》一样,邢小俊的散文,同样生成于巨幅的农业背景。在这样的农业背景上,邢小俊的散文和《诗经》一起,吟唱着生态化的生命。
农业背景是铧犁翻耕起泥土,在种子扣动大地生门的声响后,农人在精心的营务中期盼丰年、祈求康乐的耐心等待。在农业背景上的《诗经》美,在于劳动美应和时令,情感美率性真纯,诉求美天人感通,平等美齐物共融。
《拂挲大地》里的人物是小的,他没有变更过他们生命里的天然构成。它同《诗经》那样,描述着自然里的生活和生态中的依存。在农业背景上,《龟兹》无异于追从《诗经》体例的叙述诗。他在讲述诀别生命的怜惜和敬畏生命的哀婉。
如果做一部《让礼村》的纪录片,对村庄、土地上的人事、天意做出有细节的片段性记录,《拂挲大地》可称得上别有格局的解说词。散文的空间巨大,至今各种发觉式的书写,仍然未能填满散文的海,散文的文体又是包容的,大凡别的文体无法容纳的体例,散文皆可纳入。
社会发展需要纪实文学去记录,深植于传统沃土的纪实文学具有经久不衰的强盛活力。纪实文学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其诞生、发展和繁荣,无一不是时代的产物。
邢小俊一个新闻媒体的从业者,一个长期沉潜进纪实文学的考证者,一个致力于乡土文化研究的教授学者,一个慈善公益事业的推动者,注定要把所触及的最为真实现实境况书写出来。有人说他的散文书写是乡土的,有人说他的散文书写是古雅的。事实上,《拂挲大地》更具有呈示乡土和展示时代的纪实性,那么说他的散文是纪实性的散文书写、民间的书写,应也妥帖。
题材的选择,决定于作者的价值观。
邢小俊从新闻写作的起始,到更为文学化的散文写作,一直都在葆有着正能量、时代性地书写。
他有过一段对纪实文学的价值判断。他说:“作为媒体人,要善于制造良性社会热点,心中要有人文精神和道德操守,营造一种宽容、理解的社会心态和氛围,让真善美的光亮烛照人性。作为写作者,要有士子之心,对民族、对国家有所担当,要用文艺的力量给人温暖、信心和力量,鼓舞人、启迪人,激励人们永葆积极向上的乐观心态和进取精神。”
但从纪实文学的发展及经历来看,纪实文学同其它文学家族成员很不相同。这些不同,不仅表现在真实和虚构的严格区别上,其实从选择题材,确立主题到表达的方式方法等不少地方,都有很多不同。所以,虽然都是自家兄弟,可各人的脾气秉性和主张爱好却有差异区别。对此一点,人们需要有一个比较明晰的认识判断,有一个适合本身特性的理解需求。只有这样,方能见识理解和要求纪实文学的魅力和感受她的个性力量。
文学体裁形式的出现,也有发展变化和逐步清晰过程。要说,文字的最早功能是记事,像《尚书》后,像《左传》、《战国策》、《春秋》等书,后来的《诗经》,虽然有了自由表述,也有强的记事功能。汉代前,文章文学甚至是历史都几乎很难分清,像人们熟悉的政疏、汉赋,都是记叙重大国事祭典或工程景观。汉代最著名的作家是贾谊、司马迁、司马相如,看看他们的作品,就对汉代的文学风貌有所了解。到东汉时,方有“文章”一词出现,所谓“发胸中之思,论世俗之事”,“劝善惩恶”,反对一切“华伪之文”,正是对文章的追求。似乎到了魏晋,四言、五言、七言的诗开始成型,“绝句”“七律”的有了要求;以后宋词有了各种曲牌、词牌等,都有其固定的形式,作者要适应形式地约束。至于小说,原本记述“传奇”、“话本”、“道听途说”,“街谈巷议”的文字,唐宋以前,难登大雅之堂。到明清,因《金瓶梅》、《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的出现,方获得社会文化地位。
纪实文学,其实就是文学的记事记史,虽被命名很晚,但在中国有悠久的传统。
翻开《拂挲大地》,通读5万余字的“正篇·望”,一个直觉,作者是在进行一部地理志或类似于风物志的书写,犹若春风一样的真实感扑面而来。而繁密的细节化描述,又绝非简洁的志书书写。再读5万余字的“反篇·殇”,从《大民的一块地》到《逃脱的麦子》,当读到大民扶着喝醉的父亲去看地,跟麦绒种在绿化带里的麦子被拔除时,那种情感的真要让读者心碎、落泪。这是真切的让礼村一块地的命运经历,是大地上的让礼村一个农家女的人生体悟。
读过7万余字的“合篇·归”,真不敢相信,作者的记忆会那么绵密精细,有过丰厚的关于村庄生活体验和生命体悟的人,不难看出进入城市生活的写作者,他的心依旧属于让礼村,属于母亲一般亲近、兄妹们一般亲切的故乡。
正合着作者的绵密精细,他的感知和体会进入了事物的内部,并发掘出事物的核心里那粒幽蓝的生命灵光。那粒灵光像只眼睛,祂在静静地观望着。
“正篇·望”、“反篇·殇”、“合篇·归”。
思谋着,用心结构的作者,何以要如此布局谋篇?
读过《拂挲大地》,自会明晰地发现作者的用意。“正篇”原是作者在年少的记忆中挖掘传统的乡村,“反篇”则是在自己的视野内察觉着让礼村的变迁、忧患和思虑;“合篇”中作者要把当下让礼村的热火朝天的振兴图景描绘在案。
在每一篇中,作者都用一个字为他的布局给出解释。望,向着远处看呵,一个心在村庄,身在都市里的游子,他照着故土的方向静静的凝望,他驳杂内心里正在激荡着什么呢?曾经的、传统的、自然的让礼村已经走远了,远到他无法再看到她暮霭升起、倦鸟归巢的身影了!
殇,工业意识、商业意识的溶入,农业意识的消退,拥有厚拙的土腥味的村庄还会不会焕发新的温情。走过让礼村的田地,悄然的村落,几个老人圪蹴村口,新的村庄是水泥和砖石砌就的,它比钢铁还要坚固,老人们看着田地,春花开的日子,漫天遍野的绿,一分一秒的增厚着,变迁了的乡村为何要这般寂寥。
归,返回、回到原来的出发点,唯有走出去和返回来,才能理清村庄、故乡在生的旅途中,所赋予的本质和意义。乡村的振兴,是走出乡村的人们回过头来,对乡村价值的重新认知。振兴的乡村,应该是传统与变迁的乡村融和,礼约有序、道德圆满、身心皆可安居的村落。
空旷和寂静、种子与发芽,自然就蕴藏着哲思的意味,大地辽远,村庄是离天很近的地方,文学在更多的时候,都在找寻那种离天很近的的东西。
走过村庄,看到一位老人站在自己的田埂仰望苍穹,太阳晒得正红,桃花悄悄打开花蕾,醒过来的草尖刺破土皮,被一种无名的巨力催促着,一定要来打量这土地上的世界,这样的场景,已经具备着哲思。
真正的文学,试图接近文学实质的写作,都会从开初的写实烘托其最终的写虚,与人交谈,说:“文学写到最后都是写虚,是由人物、故事的实,上升到生命启悟和探究的虚。”确实如此,文学一旦进入生命的思辨,必然趟入了哲思的境地。生命有其浩瀚的神秘性,将其看待的深沉,那就进入了黑夜般的哲思的玄意;若将其看得淡,那便要浮向清水般的禅意。
在让礼村,《村庄冥想者》中张平遥,他是玄的;而《敬惜字纸》中的祖父,他是禅的。
在让礼村,生命应该呈示什么模样!
无人能说清,包括《拂挲大地》作者自己,作者的可贵之处,是把这些具有真实的生命启示的自然人事,用让礼村诉说搬进文字,不再做一丝半缕的引导,反倒给自然人事之外的留下了更为广阔的哲思空间,这些自然人事,再以让礼村的讲述方式终止的是时候,那指向生命思索的哲思已经起航。凡是与生命有关,凡是指向生命的探究,那隐在自然人事之内的哲思就无限的广大了。在村庄,疾病是哲思的、中药是哲思的、药锅是哲思的、动物是哲思的……
甚至包括村庄里的鞋子和条柱(笤帚)。因为这些事物,呈现了生命在平面上的广博和在立体里的纵深,以及多维次里的无限。
永恒应该也是《拂挲大地》中触及哲思的一个话题。观望着生老病死,其实是书写了永恒。
邢小俊选择的笔触,在谋篇布局时,把整个世间浓缩进了一个村庄,他把那些携有宿命质地的自然人事放置进了让礼村,以集中却又舒朗的姿态,凸显着在真实之外的生命的无奈和幽眇。在写出让礼村苍茫时,也真实的书写了黄土台原的苍茫、大地的苍茫。
邢小俊说:“家乡存在于土地,是一个地址,在地球上可以找到。而故乡隐藏在心灵,是在身体里。一个远走他乡的人,身体里装满了故乡。”他是借真实之笔,写他“身体里装满的故乡。”出离了村庄,在村庄之外望故乡,他发现的哲思由此而触发,他发现着大地上的让礼村,那些真实的生命简单而清洁的生活。
中国社会的巨变,为作家提供了宝贵的矿藏。纪实文学以其鲜明的新闻性和浓郁的文学性,具备反映时代,歌颂时代的功能和责任。作家应该以最美好的作品回报时代给予的丰盛机遇,书写中国故事、表达中国精神、探索人类进步。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纪实文学的黄金时代。文学应有本领传达出一个民族最有活力的呼吸,应有能力表现出一个时代最本质的情绪,应有责任去呼唤人类的美德,激发那些穿越沉沦后上升的力量和勇气。
邢小俊用新闻人的视野凝视世界,在凡俗的生活中敏感地发现蓬勃的力量和新的美。《拂挲大地》中“合篇”触及到生态文明建设、七权同确、脱贫攻坚、基层党建、返乡创业、新乡绅文化、合作社、医疗改革、农村电商、文娱生活、搭伙养老新模式诸多方面,以它的文学性给读者展现一种罕见的《诗经》美学,以它的时代性给读者展现一个让人振奋的中国新农村的蓬勃图景!发人深省、使人振奋、催人上进。
“心胜则兴,心败则衰!在春天,让我们平整好土地!”邢小俊用春天来比喻新时代,用“二月二 龙抬头”来比喻人心。
历时五载,邢小俊最终用一贯的初心和情怀,繁复而立体的史实,用心捧出好作品,向新时代交上了一份思想性、哲学性、文学性、纪实性的优秀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