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礼村——身体里的故乡

范怀智

因为只有直接有赖于泥土的生活才会像植物一般的在一个地方生下根,这些生了根在一个小地方的人,才能在悠长的时间中,从容地去摸熟每个人的生活,像母亲对于她的儿女一般。

——《乡土中国》 费孝通

一 拂挲:绽放诗意的爱

引用费先生的《乡土中国》,是触动于“摸熟”这个词汇,是怎样一个“摸熟”法?先生用了熨帖的比喻,“像母亲对于她的儿女一般。”

在关陇方言体系中,温暖、温情、温和的抚摸、摩挲,皆含于拂挲之意中。拂,轻轻地擦过;挲,用手轻轻抚摸。想象一只大手轻轻擦过、抚摸大地的动人情形。

轻轻,是从力度的层面,来界定情感的丰沛,《拂挲大地》的情感,正是“像母亲对于她的儿女一般。”那只隐在作者行文中的手,是怜惜的手、慈爱的手、温润的手、牵绊的手,更是只抚摸大地生灵的有温度的手,这样的温度发自于作者赤挚爱和真诚。这样怀想、经历、体察式的拂挲,既是作者给予乡村大地的慰藉,亦是乡村大地给予作者的慰藉。散文的好往往是挚爱和真诚触响的心声。挚爱是源自他的骨子里本有的村庄基因,真诚来自于邢小俊对于让礼村的熟稔和热爱。

让礼村以邢小俊的村庄为原型。深入让礼村和行走在以村庄为中心的大地,自然会晓得,作者与让礼村和村庄辐射的区域交融于一体,方知他对乡村大地的通透熟络,他通透让礼村的天地,熟络让礼村的生命,一个小的让礼村因为他的通透熟络,并以恬淡的陈述方式呈示出来,使得《拂挲大地》里的让礼村,蜕变成了时空、文化和负载情感、讲述变迁的大地方。

事实上,在《四十年前飞鸽牌自行车》中,不难看到作者的身影。他是以农村、农业、农民的经历和感知在讲述自然的让礼村。作者与乡村的血脉相融,注定他要为乡村的更迭坦诚地代言。

随着长大,他沮丧地发现,自己和对手的父亲越来越相像,父亲的优点,父亲的毛病,父亲走路的步态,他喜悦或发怒的表情,如影随形,移步换形,都被百分百地移换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明白自己终究是父亲的儿子,必须百分之百地接受他的基因,这一点上无可逃遁,是真正的宿命。——《四十年前飞鸽牌自行车》

无法更改的基因。4000年前,在距让礼村不远的武功杨凌,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游徙终结、农耕始从渭河腹地发源。此后千年,干瘦的身材、沟壑纵横的脸、结满厚茧的手,成了让礼村的祖辈及中华远祖们突出的形象,农业在人的躯体上生发出的农耕特征。

自兹,定居下来,以土地为基本的生产资料,创造完善农业生产工具和生产方式的劳动者,在黄土壅迈的大地上生成,这些在自然的规范内进行生产的劳动者就是农民,他们依赖土地生产生活的聚结地,自然成了村落。《拂挲大地》里的让礼村正是泾渭流域典型的农业村庄。邢小俊的写作目光,总在关注着中国让礼村的农村、农业、农民。他热爱着他们。

农业是生存之本,农村是栖居的根基和情愫归依的故地,农民是一个民族最纯粹的基柱。人类需要粮食生存,更需故土来安心。

传统、变迁的乡村,被发展的农村更替后,离开故土,再转身回头,恐怕那个曾经的故乡再也回不去了。“乡村振兴、生态宜居,我希望通过回望乡村、记录乡村、揣摩乡村,来加固当下人们,对于乡村多层面的认知。希望探索和尝试,寻求解答现代人心安何处的问题。乡村振兴更是在生活富裕的同时,更大程度获得乡村式的心灵休憩。乡村振兴是农业人口的事情,也是工业化人口的事情。让礼村不只是地理意义上村庄,她还是情感意义上的故乡。让礼村是中国乡村的一隅。”看到邢小俊的一则访谈。这也是他为中国让礼村的振兴,书写《拂挲大地》的初心。

农民是一个身份。新时代,新农业,需要新农民。唯爱与春光不可辜负。邢小俊用春天来比喻新时代,用“二月二 龙抬头”来比喻人心集聚在田野上。“心胜则兴,心败则衰!”,“在春天,让我们平整好土地!”,他给予乡村生命通感式的美。

在夕阳的蛋黄色光晕下,这众多的土的台原,远看却像排列在笼屉中的馒头,更像集合的乳房。阴影最先伸进那些土原凹进去的地方。这像馒头的原,擎举着一树树高大的会开花的桐树、柿子树。场上,一个个像馒头的麦秸积罗列其上,发酵的麦秸散发出一股酒味。——《天爷注视下的丘隅》

众多的土原像集合乳房,发酵的麦积散发出酒香。真诚的挚爱,让这些静态的具象,鼓荡起视觉、味觉、嗅觉的渲活的生命质地。爱让黄土的台原绽放着诗意。

深秋,风大一阵小一阵,风大时,草吹得翻白着,像满原白花,风一过,草又成了暗绿色,这皆是泥瓦匠人出活的好季节,他们要一直忙碌到年关土冻实时止-----所有接近大地的工作,都有诗意。——《匠人的身影》

二 自然:朴素的生态意蕴

朴素本身具有自然恬适的生态意蕴。只要触及单纯质朴的生活元素和生命元素,只要是在天地的运律里顺势生长着,只要顺应上天的节令,淳朴的诗经之美就汩汩地涌泻了出来。

《拂挲大地》的篇章无不书写自然的天地生命,每个让礼村人,无不像庄稼野草一样朴素生长。邢小俊的构想是有心的,而他对乡村的书写却在一种无心的状态里来推进。似乎不经意间,《拂挲大地》的描述,以自然天成的笔触,移向了《诗经》生态的一边。作为作者,他的权力是小的,几乎是放弃了制约人物的任何权力,让人物在人事、村庄、天地间自由生息。邢小俊说:“在远去的让礼村、记忆的让礼村、现实的让礼村,我要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保持住他们的原汁原味,不添加任何添加剂,用土的方法最大限度的保持住他们的真实。”

《诗经》的编纂者面对天地人事的权力是小的。《拂挲大地》的《节令》,恰以《诗经》的结构笔触在陈述着。先说立春,再说响应立春的植物茵陈,再说浩大的农事和阴雨,沉静于农闲的时月——女人为男人做鞋子的人世的暖。犹似一曲波澜起伏的乐章,从轻静处升起,在再回旋起伏中升沉进激荡,再是缓缓的犹似暮霭飘绕着那样,悠扬着舒缓至沉寂。一曲田园牧歌的模样,就像一条河流婉转在大地上,枯荣在四季中。万籁阒寂里地升华,便是渺无声息里地吟味。

人生也是节气。春天就做春天的事情,去播种,秋天就去做秋天的事情,去收获。夏天游水,冬天堆雪,快乐时笑,悲痛时洒泪。——《节令》

始于“节令就是命令”,终于“人生也是节气”。携带着《诗经》从城里走出,走回让礼村,走在田埂上的那个人物是张平遥,他对《诗经》的诞生这样来认知。

《诗经》的作者其实不是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他们都是来自民间的人,都是这里的种庄稼的人。《诗经》里描写的都是农业背景下一种淡淡的东西,是典型的农业美学产生的作品,是彻底的农业审美。——《村庄冥想者》

张平遥对《诗经-黍离》的断定,也如此简洁朴素,或许他朴素的决断,是以最为直接的方式,抵达事物的本质。

比如,诗经中的名篇《黍离》,其实不是我们认识到的是亡国诗,而是一个人经过玉米地时的心情。有一天,他经过玉米地,他看到玉米在发芽,联想到自己的哀伤与忧愁;有一天,他又经过玉米地,看到玉米在接穗,又联想到心理的忧伤与哀愁;再一天,他看见玉米已经结出粮食,心里依然非常忧伤与孤独。——《合-村庄冥想者》

不难设想,张平遥回归让礼村的日子,便是玉米从童年到中年到结出子实的生长期。张平遥的身份:一位走出让礼村,成就为厅级干部,后又回归让礼村的文化人。

《诗经》是典型的农业美学产生的作品,是彻底的农业审美。”既是张平遥说,又是邢小俊的言语。《村庄冥想者》俨然是稳固的《诗经》体结构,他同样在用《诗经》的方式述说。

自然节律,无法抗衡,唯贴其机理,顺势而为。操劳土地的人必然相信大同小异的自然法则,耕种是农人的天职,行使天职的进程中,他们的情感会与自然的变化一起哀伤。只问耕耘、莫问收获,不管有没有收成,谷雨前后,点瓜种豆,遵从天然的活着。冬临万物枯萎,可到春天,万物必定复苏,起承转合,一切将在光阴里流逝。与《诗经》一样,邢小俊的散文,同样生成于巨幅的农业背景。在这样的农业背景上,邢小俊的散文和《诗经》一起,吟唱着生态化的生命。

农业背景是铧犁翻耕起泥土,在种子扣动大地生门的声响后,农人在精心的营务中期盼丰年、祈求康乐的耐心等待。在农业背景上的《诗经》美,在于劳动美应和时令,情感美率性真纯,诉求美天人感通,平等美齐物共融。

《拂挲大地》里的人物是小的,他没有变更过他们生命里的天然构成。它同《诗经》那样,描述着自然里的生活和生态中的依存。在农业背景上,《龟兹》无异于追从《诗经》体例的叙述诗。他在讲述诀别生命的怜惜和敬畏生命的哀婉。

这些叫做龟(guī)兹的响器,一开口就是高亢的鸿鹄一样的长鸣,这声音诉说着生命的秘密和悲凉,深而痛地开启了一个个活着的心灵。——《龟兹》

三 价值:留存史实的本真

如果做一部《让礼村》的纪录片,对村庄、土地上的人事、天意做出有细节的片段性记录,《拂挲大地》可称得上别有格局的解说词。散文的空间巨大,至今各种发觉式的书写,仍然未能填满散文的海,散文的文体又是包容的,大凡别的文体无法容纳的体例,散文皆可纳入。

社会发展需要纪实文学去记录,深植于传统沃土的纪实文学具有经久不衰的强盛活力。纪实文学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其诞生、发展和繁荣,无一不是时代的产物。

邢小俊一个新闻媒体的从业者,一个长期沉潜进纪实文学的考证者,一个致力于乡土文化研究的教授学者,一个慈善公益事业的推动者,注定要把所触及的最为真实现实境况书写出来。有人说他的散文书写是乡土的,有人说他的散文书写是古雅的。事实上,《拂挲大地》更具有呈示乡土和展示时代的纪实性,那么说他的散文是纪实性的散文书写、民间的书写,应也妥帖。

题材的选择,决定于作者的价值观。

邢小俊从新闻写作的起始,到更为文学化的散文写作,一直都在葆有着正能量、时代性地书写。

他有过一段对纪实文学的价值判断。他说:“作为媒体人,要善于制造良性社会热点,心中要有人文精神和道德操守,营造一种宽容、理解的社会心态和氛围,让真善美的光亮烛照人性。作为写作者,要有士子之心,对民族、对国家有所担当,要用文艺的力量给人温暖、信心和力量,鼓舞人、启迪人,激励人们永葆积极向上的乐观心态和进取精神。”

好的纪实文学,就是今天的《史记》。

纪实文学所保留的事实信息,就是社会文化历史的好资料,不仅对于现实具有好的影响作用,对于历史珍藏和记载,也有益。这种事实本真的留存,对于后人认识评判今天的社会生活具有非常难得的帮助,也算是为后人留存的文字财富吧!

纪实文学是在接纳真实、现实和敏锐性之后发展演进,并有效地吸收了文学形象艺术的表达手段后形成的独立文体。纪实介入文体,似乎唯散文和报告文学可纪实。——《纪实文学迎来黄金时代:邢小俊》

但从纪实文学的发展及经历来看,纪实文学同其它文学家族成员很不相同。这些不同,不仅表现在真实和虚构的严格区别上,其实从选择题材,确立主题到表达的方式方法等不少地方,都有很多不同。所以,虽然都是自家兄弟,可各人的脾气秉性和主张爱好却有差异区别。对此一点,人们需要有一个比较明晰的认识判断,有一个适合本身特性的理解需求。只有这样,方能见识理解和要求纪实文学的魅力和感受她的个性力量。

文学体裁形式的出现,也有发展变化和逐步清晰过程。要说,文字的最早功能是记事,像《尚书》后,像《左传》、《战国策》、《春秋》等书,后来的《诗经》,虽然有了自由表述,也有强的记事功能。汉代前,文章文学甚至是历史都几乎很难分清,像人们熟悉的政疏、汉赋,都是记叙重大国事祭典或工程景观。汉代最著名的作家是贾谊、司马迁、司马相如,看看他们的作品,就对汉代的文学风貌有所了解。到东汉时,方有“文章”一词出现,所谓“发胸中之思,论世俗之事”,“劝善惩恶”,反对一切“华伪之文”,正是对文章的追求。似乎到了魏晋,四言、五言、七言的诗开始成型,“绝句”“七律”的有了要求;以后宋词有了各种曲牌、词牌等,都有其固定的形式,作者要适应形式地约束。至于小说,原本记述“传奇”、“话本”、“道听途说”,“街谈巷议”的文字,唐宋以前,难登大雅之堂。到明清,因《金瓶梅》、《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的出现,方获得社会文化地位。

纪实文学,其实就是文学的记事记史,虽被命名很晚,但在中国有悠久的传统。

和其他文学体裁比较,纪实文学有很强的社会生活依附和参与性,侧重于现实题材的书写,其本身是社会真实和人生的一部分,她同正在演进的社会生活的联系须臾不分。对于完全现实的真实的社会对象,纪实文学只有选择、观察、认识和尊重表达的权利,而没有改变、塑造和虚构的权利。社会的时代环境,思想文化情形,人文生活状态,都是评判纪实文学的重要角度,也是体现纪实文学价值力的地方。但若果失去或是减弱了其社会现实,思想文化和精神情感内容的包含,即便再好再高超的文学表达也将缺少实在的意义。——《纪实文学迎来黄金时代:邢小俊》

翻开《拂挲大地》,通读5万余字的“正篇·望”,一个直觉,作者是在进行一部地理志或类似于风物志的书写,犹若春风一样的真实感扑面而来。而繁密的细节化描述,又绝非简洁的志书书写。再读5万余字的“反篇·殇”,从《大民的一块地》到《逃脱的麦子》,当读到大民扶着喝醉的父亲去看地,跟麦绒种在绿化带里的麦子被拔除时,那种情感的真要让读者心碎、落泪。这是真切的让礼村一块地的命运经历,是大地上的让礼村一个农家女的人生体悟。

大民的父亲给村上申请,先要回了那三亩七分地。父亲花钱雇推土机推平了烧砖取土挖得坑坑洼洼的地,父亲把祖父的坟也迁进去,和曾祖父的坟挨着一起,起了两个坟包。其余地照种不误。他说只有站在自家的这块土地上才实在,身上才有了胆气。

……大民扶着喝醉了的父亲去看地,父亲摇摇晃晃,绊倒在地,就地磕头,不知是给爷爷老爷的坟磕头还是给这三亩七分磕头。——《大民的一块地》

作为稼穑为生的农家女,麦绒天生爱种东西,基因里似乎带有播种的愿望和本能,只要能发芽能开花能结果,种什么都行。她一直觉得,把一粒种子埋进土里,像埋进一个秘密,更像栽植了一个希望,后边的日子便有了希冀。后边的日子,只须静静地等待种子在土里暗暗地萌芽,真好。——《逃脱的麦子》

读过7万余字的“合篇·归”,真不敢相信,作者的记忆会那么绵密精细,有过丰厚的关于村庄生活体验和生命体悟的人,不难看出进入城市生活的写作者,他的心依旧属于让礼村,属于母亲一般亲近、兄妹们一般亲切的故乡。

正合着作者的绵密精细,他的感知和体会进入了事物的内部,并发掘出事物的核心里那粒幽蓝的生命灵光。那粒灵光像只眼睛,祂在静静地观望着。

一片瓦的诞生需要的世上最简单的事物----水、土、火和人的手。瓦胚子,在一个旋转的圆柱形东西上,致泥薄厚均匀,成一个筒状,晒干后切割成三等份。烧瓦和烧砖是在一起的,砖放在火周围,外围再放瓦,一级一级,层层叠叠盘上去,一直盘到窑口。烧到一定程度,要青瓦的话,要把窑口和烟筒封闭起来,往里边浸水,这时候会热气熏蒸。瓦在这个时候在窑里变色。不浸水的话就是红砖红瓦。

瓦,是一个温暖的词语,瓦是人类的童年,农耕文明的记忆,心灵的故乡。来自哪个坡上的土,制作的瓦就有着迥异的生命气息。——《寻瓦的人》

“正篇·望”、“反篇·殇”、“合篇·归”。

思谋着,用心结构的作者,何以要如此布局谋篇?

读过《拂挲大地》,自会明晰地发现作者的用意。“正篇”原是作者在年少的记忆中挖掘传统的乡村,“反篇”则是在自己的视野内察觉着让礼村的变迁、忧患和思虑;“合篇”中作者要把当下让礼村的热火朝天的振兴图景描绘在案。

在每一篇中,作者都用一个字为他的布局给出解释。望,向着远处看呵,一个心在村庄,身在都市里的游子,他照着故土的方向静静的凝望,他驳杂内心里正在激荡着什么呢?曾经的、传统的、自然的让礼村已经走远了,远到他无法再看到她暮霭升起、倦鸟归巢的身影了!

殇,工业意识、商业意识的溶入,农业意识的消退,拥有厚拙的土腥味的村庄还会不会焕发新的温情。走过让礼村的田地,悄然的村落,几个老人圪蹴村口,新的村庄是水泥和砖石砌就的,它比钢铁还要坚固,老人们看着田地,春花开的日子,漫天遍野的绿,一分一秒的增厚着,变迁了的乡村为何要这般寂寥。

归,返回、回到原来的出发点,唯有走出去和返回来,才能理清村庄、故乡在生的旅途中,所赋予的本质和意义。乡村的振兴,是走出乡村的人们回过头来,对乡村价值的重新认知。振兴的乡村,应该是传统与变迁的乡村融和,礼约有序、道德圆满、身心皆可安居的村落。

后来,雪没有来,麦苗却被街道办负责绿化的人拔掉了。他们边拔边嬉笑着说,城里咋能种麦子呢。在玻璃门里,麦绒的眼里噙着泪花,看着她的麦子被拔掉。她想,这群拔麦子的人,难道就不吃麦子,自己的上一辈大多都是从种麦子的乡下来城里的呢。——《逃脱的麦子》

四 哲思:自然的和谐与时代性振奋

空旷和寂静、种子与发芽,自然就蕴藏着哲思的意味,大地辽远,村庄是离天很近的地方,文学在更多的时候,都在找寻那种离天很近的的东西。

走过村庄,看到一位老人站在自己的田埂仰望苍穹,太阳晒得正红,桃花悄悄打开花蕾,醒过来的草尖刺破土皮,被一种无名的巨力催促着,一定要来打量这土地上的世界,这样的场景,已经具备着哲思。

真正的文学,试图接近文学实质的写作,都会从开初的写实烘托其最终的写虚,与人交谈,说:“文学写到最后都是写虚,是由人物、故事的实,上升到生命启悟和探究的虚。”确实如此,文学一旦进入生命的思辨,必然趟入了哲思的境地。生命有其浩瀚的神秘性,将其看待的深沉,那就进入了黑夜般的哲思的玄意;若将其看得淡,那便要浮向清水般的禅意。

在让礼村,《村庄冥想者》中张平遥,他是玄的;而《敬惜字纸》中的祖父,他是禅的。

他说,人一辈子是终极公平的。吃多少饭,有多少财,喝多少酒,娶几房老婆,都有个定数。你看现在多少人狂吃烂喝,把命里八十年的东西十年就吃完了,吃完了他的命中定数,他的病就来了,他的命就不长了。……——《村庄冥想者》

祖父接着说:一碗水,风可以将它吹干、土可以把它吸干、太阳可以把它晒干,要想不干,只有在井里面在河里面。……

……乔家老大觉得很奇怪,便问:“爷,爷,你碗摔碎了你咋不看一下呢?”老人答到:“我再怎么回头看,碗还是碎的。”——《敬惜字纸》

在让礼村,生命应该呈示什么模样!

无人能说清,包括《拂挲大地》作者自己,作者的可贵之处,是把这些具有真实的生命启示的自然人事,用让礼村诉说搬进文字,不再做一丝半缕的引导,反倒给自然人事之外的留下了更为广阔的哲思空间,这些自然人事,再以让礼村的讲述方式终止的是时候,那指向生命思索的哲思已经起航。凡是与生命有关,凡是指向生命的探究,那隐在自然人事之内的哲思就无限的广大了。在村庄,疾病是哲思的、中药是哲思的、药锅是哲思的、动物是哲思的……

药锅只能借,不能还。它是土地安顿不了病痛时,递给人手里的一个铁青色的泥质祭器。一个村庄只有一个药锅,它放在村里一个特定的地方,谁也不情愿靠近它,实在不得已没有人会把它拿进家门。

如果你不是在那个特定的地方取的药锅,而是直接从一家人那里拿走了药锅,那么,你千万记住:用完时不要再还给他。你只能把它悄悄地,充满敬畏地放回那个特定的地方——这是村庄的隐秘。——《村庄的先生和神器》

村庄人皆尽知的秘密是:牛眼看人要比正常人大得多,所以牛服人,以庞大之躯心甘情愿地供人驱使;鹅眼中的人要比正常人小,像一只只可以吃掉的虫子,所以鹅不怕人,见了人就直扑过来,狂妄地叫着要把人吞下去。这无知却无畏的胆量让人一直害怕鹅——人总是怕想法比自己胆大的动物。驴的眼睛看人最真实,它不小看人,也不会看大,却是斜眼看人,心怀鬼胎,边吃草边用驴脑子揣摩人的心思。——《村巷动物》

甚至包括村庄里的鞋子和条柱(笤帚)。因为这些事物,呈现了生命在平面上的广博和在立体里的纵深,以及多维次里的无限。

永恒应该也是《拂挲大地》中触及哲思的一个话题。观望着生老病死,其实是书写了永恒。

邢小俊选择的笔触,在谋篇布局时,把整个世间浓缩进了一个村庄,他把那些携有宿命质地的自然人事放置进了让礼村,以集中却又舒朗的姿态,凸显着在真实之外的生命的无奈和幽眇。在写出让礼村苍茫时,也真实的书写了黄土台原的苍茫、大地的苍茫。

邢小俊说:“家乡存在于土地,是一个地址,在地球上可以找到。而故乡隐藏在心灵,是在身体里。一个远走他乡的人,身体里装满了故乡。”他是借真实之笔,写他“身体里装满的故乡。”出离了村庄,在村庄之外望故乡,他发现的哲思由此而触发,他发现着大地上的让礼村,那些真实的生命简单而清洁的生活。

让礼村的人这样说话,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些畜生和物件都是有生命的,像人一样应该有它们的情绪和思维。所以,他们经常对着工具私语,或哄劝、或咒骂、或夸奖、或承诺。这些镢头、锄头、犁铧、割镰,起初都是瓦蓝瓦蓝的青涩,在主人手里日夜操劳中睁开了眼,褪掉了那层瓦蓝,闪出银光,铁树开花一般。这样的工具才算轧上钢口了,它们是主人延长的手臂,拂挲大地。——《有情绪的工具》

中国社会的巨变,为作家提供了宝贵的矿藏。纪实文学以其鲜明的新闻性和浓郁的文学性,具备反映时代,歌颂时代的功能和责任。作家应该以最美好的作品回报时代给予的丰盛机遇,书写中国故事、表达中国精神、探索人类进步。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纪实文学的黄金时代。文学应有本领传达出一个民族最有活力的呼吸,应有能力表现出一个时代最本质的情绪,应有责任去呼唤人类的美德,激发那些穿越沉沦后上升的力量和勇气。

邢小俊用新闻人的视野凝视世界,在凡俗的生活中敏感地发现蓬勃的力量和新的美。《拂挲大地》中“合篇”触及到生态文明建设、七权同确、脱贫攻坚、基层党建、返乡创业、新乡绅文化、合作社、医疗改革、农村电商、文娱生活、搭伙养老新模式诸多方面,以它的文学性给读者展现一种罕见的《诗经》美学,以它的时代性给读者展现一个让人振奋的中国新农村的蓬勃图景!发人深省、使人振奋、催人上进。

“心胜则兴,心败则衰!在春天,让我们平整好土地!”邢小俊用春天来比喻新时代,用“二月二 龙抬头”来比喻人心。

历时五载,邢小俊最终用一贯的初心和情怀,繁复而立体的史实,用心捧出好作品,向新时代交上了一份思想性、哲学性、文学性、纪实性的优秀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