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能记起走进西夏王陵的那个中午,以及那个中午的心情。那是怎样的心情?仿佛用刀在切割着一块块的心,是疼痛,是撕心裂肺。游人并不象媒体上说的“如织”,天空中偶尔传来几声不知什么鸟的凄鸣,满目的苍凉,满目的冷落。廖廖的游客梦想寻找的辉煌早已飘散的无影无踪,只剩下被称为“东方金字塔”的土家在诉说着历史的这一疑团。
这里本该不是这个样子。媒体上说,在宁夏贺兰山下发现了被称为东方金字塔的“西夏王陵”,雄伟壮观,突兀显赫。当我在陵区游览时,却没有看到其它地面建筑,只是看到断墙残阙,碎砖烂瓦,一堆堆黄土堆牵起人想象的空间,使人生出这可能是中国最凄凉的皇家陵园的结论。
看到我兴味索然,陪同我的罗矛昆教授跪秘地说:“这里确实辉煌过呢。”他是宁夏文物所所长,是经我的朋友、《银川晚报》社长杨红兵介绍新结识的。他带着我指点着,那里是角楼,那里有献殿,还有碑亭、门阙、内城、外城……这一番描述使人能想象得到当年是何等的灿烂辉煌,绿树掩映着陵园:绿的是脊瓦,红的是墙台,阙台高耸,献殿奇伟,朝拜祭献的官员士子车水马龙。他还指着土冢和玻璃镜框中复原了的王陵照片说,王陵陵台上有塔形建筑,八角七层,为檐木结构,并挂有瓦当、滴水和屋檐兽。塔本为安葬佛骨和佛徒之墓,王陵采用此种形式是说他们象佛一样升天?还是崇佛之风甚浓?
罗教授不辞劳苦地解说着,我的心却飘游到历史上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是从典籍中认识西夏的。十几年前,为了写作《范仲淹延州御敌》,我曾翻阅了《宋史》。在我千方百计寻找西夏的资料时,却少的可怜。那时我就有一个疑问?一个辉煌的朝代,怎么会没有资料呢?有人说:“西夏学在国外。”我就疑惑,中国的西夏学怎么跑到国外去了?疑惑归疑惑,但这是事实。
西夏,在中国的历史上曾占有一席重要位置。它是一个以党项民族为主体,包括汉、吐蕃、回鹘等多民族的王朝。自景帝李元昊在兴庆府设坛称帝至末帝李晛亡国,共传十帝,前后190年,成为与宋、辽、金对峙的王朝之一。
党项族原住于四川、西藏、青海的交界地区。唐朝末年,定居在夏州(今陕西横山县西)的平夏部因镇压黄巢起义有功,酋长拓跋思恭被封为定难军节度使、夏国公。从此以后,逐渐形成一支强大的地方割据势力。西夏的崛起是在我所居住的陕北统万城。那是匈奴王赫连勃勃建起的,俗名白城子。统万,统万,就是要统一万邦,这是多么宏阔的志向和雄心!同样是马背民族的党项族肯定继承了赫连勃勃的志向,以统万城为基地迅速发展。那一年,我曾奔波儿百里瞻仰了这座古城,虽然已成废墟,但雄姿仍在。那城是用本地出土的白泥加上牲畜血、米浆,然后放在锅里蒸熟了夯筑而成,所以呈白色,坚硬如铁,经千年风雨仍巍然屹立。从那时起,我越发地认为西夏民族是一个英勇顽强极富智慧的民族。
为了争得在民族之林中的一席地位,这个民族不屈不挠、百折不回。最突出的人物是宋朝初年的李继迁。当时宋朝强迫交出大夏属下的夏、绥、银、宥、静五州之地,李继迁认为“虎不能离于山,鱼不可脱于渊”,他带领数十人逃出银州,来到党项族集聚的地斤泽,纠集部众,开始了对抗宋朝的斗争。几次斗争,几次失败,公元984年,宋朝派数千精锐偷袭他,他大败,其妻和母罔氏为宋所俘,只有他和弟弟李继冲逃出。失败使他心中的复仇烈火更加炙热。
这个民族最喜欢复仇,以不复仇为耻辱。有仇必报,若一时报不了,则逃避它处躲避,三天后再来,捉人马射之,号曰“杀鬼抱魂”。或缚草人于地下,众射而还,以为“厌胜”。没有复仇力量的,则纠集全族妇女,到仇家焚烧庐舍。继迁的复仇心理更甚于此,他重新集聚力量,并争得辽主的支持,势力渐渐强大,纵横驰骋,夺州掠县,重新占领五州,又攻下宋朝的庆、原诸州。面对西夏的崛起,宋朝无可奈何,只好继续封赏,授他为夏州刺使、定难军节度使。传到他的儿子李德明时,已有立国之意,开始建驿馆,造宫室,又把灵州怀远镇(今银川)更名为兴州,并在此筑城。德明死后,他的儿子李元昊嗣位,于公元1038年正式立国称帝,国号大夏(西夏语大白高国),成为雄峙于宋朝西方的政权。
在罗教授的陪同下,我来到三号陵,据说这是李元昊的陵墓。这个墓冢最高最大,显示出一代帝王的勃勃雄心。自元昊帝开始,西夏逐渐辉煌,创立了自己的方块文字和历法等一套完整的政治体系和宗教体系,这个善于征战的民族注重学习,兼收并蓄,在吸收多民族文化的同时也造就了自己辉煌的文明。
历史就是这样写就的。站在巍巍帝陵前,远眺黄河,千里黄河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黄河和当年的兴庆府(银川)是一对苦难的兄弟。在黄河的整个生命中银川是最精彩的一段。这里有银川平原,“千里黄河富宁夏”就是最高度的概括。西夏就是依靠这块富庶之地,东征西杀,不再屈居于五州之地,而成为“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地方万余里”的日益兴旺的王朝。那时的兴庆府与宋朝东京(开封)遥遥相对,成为经济、政治、文化的另一中心。
李元昊是想把帝业传之千古的。他不光生前雄视天下,也设想身后的浩浩帝业。从他在位时就象中原王朝一样在横空出世的贺兰山下大肆修建浩大的陵墓。今天来到这里,只见高远的天穹下,群山层峦迭嶂,清泉潺流,苍松翠柏,远处是郁郁葱葱的宁夏平原,稻菽涌浪,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画图!
在元昊陵不远的地方,新建了西夏蜡像馆,全面展示了西夏的历史。导游小姐给我讲说一遍,我问为什么没有两位梁太后的介绍?她也谔然。我想寻找太后的墓地,也不可知。我深为重男轻女的传统遗憾。
公元1048年,元昊死后,他的儿子谅祚继位,年仅周岁,朝政大权被母族没藏氏控制,长达十二年。1067年,年仅21岁的谅祚卒,儿子秉常立,时年8岁,母恭肃章宪皇太后梁氏摄政。1086年,秉常又卒,子乾顺嗣位,只有3岁,又由昭简文穆太后梁氏专权,一直到1099年梁太后死为止。在这50多年里,也就是西夏国四分之一的时间里,基本是武则天式的“女皇”当政,和宋朝进行了几十次战争,打败了宋朝的五路围攻,不断地扩展了地盘,为西夏的鼎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她们是应该大书在西夏的史册上的。在千年的历史中,人们淡化她们,诅咒她们,那是因为重男轻女、男尊女卑的观念作怪,可是今日重现历史,却仍然把这一段割去,这是为什么!作为历史人物,她们自身有许多罪过需要指责,但功绩是应该肯定的。在中国历史上空白的西夏是一种遗憾,而在西夏190年的历史上,空白的50年不也是一种遗憾吗?
历史是人写成的。创造历史的人和写历史的人是有各自倾向的。即就是那些“秉笔直书”的铮臣也难免不被所处的时代所左右。看着这宏大而又颓败的陵园,我不能不发出长长的叹息。
西夏是被成吉思汗铁木真灭亡的。西夏和党项民族成为元帝国的第一块基石。当成吉思汗指挥他的铁骑围住兴庆府时,遭到了西夏人的顽强抵抗,城外的沙滩上流满了双方将士的血,黄河也被血染红了。西夏人的毒箭使成吉思汗受到致命的伤害,没多长时间就与世长辞。这可能是激起蒙古族将士仇恨的缘由,他们入城以后,大开杀戒,把全城的西夏人全部杀光,把西夏王陵也焚烧殆尽,西夏民族在一夜之间消亡了,西夏的灿烂文化也终止了。
历史曾说西夏的消亡是一个谜。这是什么谜?无非是历史的残忍罢了。由于元朝统治者对西夏有刻骨的仇恨,偶尔逃脱杀戮的西夏人也只得改名换姓,隐居江湖。前不久,西安就发现西夏皇族的后裔就是明证。中国的历史就是杀杀斗斗的历史,为争皇位,不但是民族杀来斗去,连父母兄弟夫妻都不能幸免。国与国斗,族与族斗,人与人斗。这不仅使我想起过去农村中村民族与族之间的械斗。为了一块地畔,为了几棵巷树,常打的你死我活血流满地。近在咫尺老死不相往来。这种封建社会的封闭和心灵中的芥蒂酿成了多少悲剧,西夏的消亡是这种悲剧最催人泪下的一折。这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悲哀。在这里凭吊思索,能给人很多很多的启示。
在西夏博物馆中,我想寻找更多的资料,但所获廖廖。讲解员告诉我,西夏的许多资料已流落国外。20世纪初,俄国的考古学家柯兹洛夫挖掘了不少占墓和古塔,耗去几十年心血,破译了一些西夏文字,开始了西夏学研究。后来,日本的大谷也从新疆、甘肃挖走大量文物,也开始了西夏文的研究。中国的一个民族史成了外国人的专利,不能不是我们民族的另一悲哀。我在西夏皇陵间徘徊,心中涌出一阵阵的难受。西夏人是多难的。我们民族间你死我活的争斗使他们遭到灭顶之灾。当他们以浩浩帝陵欲将辉煌传诸后世时,又遭到入侵者的掠夺,几乎要使他们在九州大地上永远销声匿迹,这就更令人痛惜!
罗教授似乎猜到了这一点,他告诉我,我国的西夏学研究有了突破性进展,他所在的研究所已出了不少成果。难认的西夏文共有七千多字,已破译了五千多,更有一批年青学者甘心情愿献身西夏学的研究,这是可喜可贺的……说到这些,他喜形于色,流露出一种舒心的骄傲。他还挥毫用西夏文为我书写了“高山流水”的条幅,我小心地珍藏起来。
没有想到,失落了近千年的西夏在世纪之交又红火起来。在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中,西夏是重要的一脉。我默默祝愿,让他的自立、强悍、顽强、勇猛、智慧的品质更多地注入我们中华民族的肌体之中,让昨日的辉煌重现于新的世纪。
2001.1.14—1.31
(原载2013年7月30日《西安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