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浙江好些日子了,但心儿一直沉在那里。
浙江的水真多啊!钱塘江、瓯江、甬江、灵江……还有那70个千亩以上的湖泊。到处是青青的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确名不虚传。待我要梳理头绪时,却不知从哪里下手,只是随意地从江湖中舀起小小小小的一勺水。
两次去杭州,那次是五月,这次是四月,都是春意融融的季节。
也许是我在南宋的故纸堆中钻得太久了,总觉得杭州的奢靡之气太浓太盛。自南宋高宗南渡之后,就把北宋都城的奢靡享乐之风带到称为“临安”的杭州,而且大大发展了。当时的诗人不满,写出了“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深刻诗句。现代作家郁达夫也说杭州人外强中干,喜撑门面,只解欢娱,自命清高……更有刻薄的理论家说,“摆大少爷的架子是某些杭州人出世以后的‘必修课',等空壳子大少爷架子学成,家中财产所剩无几时,这些大少爷们在白天还要去西湖去逛逛,弄件斯文衣服穿穿,饿着肚皮而空使着牙签……”这就是所谓的“西湖情绪”和“西湖文化”。
在我不算长的经历中,享乐主义一直都是受到批判的。要说传统,杭州的这个传统自然应该受到鄙弃。
这次去杭州,一下飞机,主人就安排我们到宾馆餐厅就餐。四五百平方米的餐厅,人头攒动,满满当当。找了许久,才在一偏远角落勉强就座。主人抱歉地说:“杭州的酒店、餐馆从来都人满为患,你看这宾馆四五层都是这么大的餐厅,若不提前订座,常常吃不上饭。”
我笑着说:“你们杭州人的吃是有传统的嘛。”
主人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一起吃吃饭,享享乐,有什么不好的呢?”
是呀,有什么不好的呢?这话在我心中搅起一阵涟漪。
晚餐是由在当地工作的我的小同乡小崔作东道主。她请我们去杭州名店张生记饭店吃了地道的杭帮菜,她凭着交情硬是让经理调剂了一间雅座。杭邦菜是在南宋临安“京杭风味”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我们品尝了东坡肉、杭三鲜、南乳肉、臭豆腐等,制作精强,清鲜爽脆,风味诱人,使我真正体味了白居易写的“清明土步鱼初美,重九团挤蟹正肥,莫怪白公抛不得,便论食品亦忘归”的诗意。
吃完饭,小崔说:“我们喝茶吧。”
喝茶的我自然点点头,以为会马上送来一杯清茶。谁知她开车拉我们一起来到西湖边的茶楼。
这里的茶楼真多!一座座濒临湖边,透过轩亮的楼窗,粼粼的湖水就在眼前,不远处是桃红柳绿的白堤、苏堤,更远处当是灵隐寺了。华灯初放,天上的星月和地上的灯光都映在湖水中,让人如入仙境。
小崔介绍说:“杭州人喝茶要讲情趣,在这里喝茶虽然贵点,但是真正的龙井,又能欣赏湖光山色,有什么不好呢?”
又是一记响锤!
享受情趣,这也是生活质量新的档次。难道吃饱穿暖怡然自乐就是革命?我也怀疑了。
在杭州郊外的乡村走一走,我更惊异村庄的变化。前两年,我来到这里,看到家家户户都在建楼房,不是三层就是四层,为了比高,楼顶还安了高高的天线架,猛一看,像无数的发射塔。这次去看,秀顶楼房已落伍了,新楼舍装了奇特式的顶,有纵横摆放的红色屋顶,一座座农民住宅可以和外国的别墅相媲美。我敢说,杭州的农民住宅可以称为“全国之最”,这是他们“享乐”的又一体现,是跳跃了传统民居的前卫,我想见的人一定会津津乐道。
“去溪口看看吧。”友人们介绍说。
奉化溪口,一个过去敏感而忌讳的地方。因与蒋介石父子连在一起,在人们心中成了久埋的谜。
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就有“蒋该死”“人民公敌”的概念。在过去,就有一百二十个胆也不敢去溪口,谁愿无端为自己罗织无法说清的罪名?友人说这里如今成了旅游景区,也就怀着好奇前往。
溪口镇位于雪窦山风景名胜区内,山清水秀,史迹纷呈,具有弥勒文化、蒋氏故里、幽谷飞瀑三大特色。这是千年历史的古镇,雪窦山上的资圣禅寺在宋时就被列为“五山十刹”,明代称为“天下袢宗十大名刹”之一,是弥勒佛的首场,宋理宗御书“应梦名山”赐寺。寺院周围,群山环立,林壑幽深,飞瀑倾注,高台平旷,著名地理学家张其昀赞其“兼有天台山的雄伟、雁荡山的奇秀和天目山的苍润”。
蒋介石故里抱在武山怀中,清清的剡溪从门前流过,古代这里有“武岭”之誉,喻其为晋代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
蒋氏父子是近现代史上的重要人物,不但生于溪口,从政后也常回溪口,这里有蒋氏祖居丰镐房、蒋介石和宋美龄的文昌阁别墅和蒋经国居住过的小洋房,不远的地方还有蒋的另一别墅妙高台。在靠近文昌阁有一所武岭学校,听说是蒋介石为家乡办的最大公益事业,他曾拨款几十万,学校占地近百亩。1925年他题写了“武岭学校”匾额,并多次携宋美龄到学校视察。他给学生讲话说:“我办这所学校是尊重母亲的训诲,便于家乡子弟就近读书,免得外出花费。”他的真实目的就是从小培养忠于自己的反共骨干。
在丰镐房院内,有一块石碑为蒋经国所书,让人感慨。那是1939年12月12日侵华日机轰炸溪口,炸死了蒋介石的原配夫人、蒋经国的母亲毛福梅。正在赣州的蒋经国接到电报携妻子方良和女儿星夜兼程,一天多时间跑了一千多公里路赶回来。见到母亲遗体,他嚎啕大哭,立誓要报杀母之仇,亲书“以血还血”四个大字,刻石立于母亲罹难处,不忘报仇雪恨。
蒋介石从小读过10年多儒家经典,可以说是儒学信徒。当蒋经国到上海入万竹小学读书时,蒋介石就要求他:“孟子须熟读重读。论语要请王先生讲解一遍……如能读懂一部四书的意义,又能熟读一册左孟庄骚菁华,则以后作文就能自在了。每篇总要读三百遍,那就不会忘了。”1937年蒋经国从苏联回国,蒋介石指定他重温《曾文正公家书》《王阳明全集》,直到他在江西工作了,每天还按父亲规定写草字一百个,楷书一百个,抄录诸子百家箴言,并定期寄给父亲审阅。蒋介石还亲自给武岭学校写了校训,即“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个字。
蒋氏故居为啥能完整保留下来?问了几个当地人,才知道,溪口解放前的1949年5月6日,毛泽东向三野发出《占领吴松嘉兴等地应注意的问题》中指示:“在占领奉化时,要告诫部队,不要破坏蒋介石的住宅、祠堂及其他建筑物。”由于这一指示,文革中也幸免于难。1979年元旦全国人大常委会发出《告台湾同胞书》后,中央又拨专款修缮了蒋氏遗迹,这里成为海峡两岸交往的热点。自1991年起,参观人数年年超百万,2001年达到191万,这既展示了共产党人的博大胸襟,也是实现统一大业的具体体现。
站在剡溪前我沉思良久。剡溪的水并不小,只见往来船只不断。透过清凌的溪水,溪底的卵石清晰可见。我蓦然想到,剡溪的源头在哪里?不就是从烟雾苍茫的历史深处流来么?追溯源头,出自孔孟之大圣人的心中。我赞叹这永不枯竭的源头。
离开绍兴,一步一回头。以我一孔这见,她是浙江最有文化韵味的城市。
古人有“绍兴师爷湖南将”之说,是说绍兴以出足智多谋、灵活圆滑的谋士而名扬天下,特别是到了清朝,几乎成为“无绍不成衙”的鼎盛程度。
只出师爷么?非也。我在绍兴的感受是,这里既出师爷,更有经国栋梁之材。并不像有些人说的绍兴人软弱圆滑,近代坚强的斗士就出自绍兴,像周恩来,像鲁迅。
当我参观了周恩来祖居和周恩来故居,当我在他幼时居住的二楼小屋凝望那雕花木床和桌几,联想到延安窑洞的简陋陈设,很难想象他断然抛弃了这一切。
他是封建士大夫家族的叛逆。
为了贫苦人民的解放,他甘愿吃树皮、咽草根、住窑洞………出生入死历尽艰险,终于成为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新中国的开拓者。虽然他的童年也受的是孔孟之道的教育,但他在血火中脱胎换骨变成了共产主义战士。评价伟人不是我一介平民所能承担的,但我发自内心地认为,他的人格令世人敬仰,他的高尚品德山高水长。他从不计较名利得失,只想着革命的成功和中华的腾飞,他是五千年历史中的典范。红军长征前,他就是党中央军事三人组的成员,在遵义会议上,他主动让贤,从此以后,一心一意扶佐毛主席,可谓鞠躬尽瘁。
在旧居前,我的脑里猛然一闪,他的这种高尚品德难道与他年少时受的教育无关?
记得上世纪70年代初期,中国曾掀起一场“批林批孔”运动。林彪折戟沉沙自当口诛笔伐,可为什么要把两千多年前的孔子搬出来批呢?当时我们年轻不明事理,幼稚地坚信主席说的,没错。后来,小道消息隐隐约约地传说,“批林批孔”主要是批“当代大儒”。谁是“当代大儒”?竟暗指周恩来。“四人帮”处心积虑想出这一招,真可谓恶毒之极!如果没有周恩来呕心沥血苦苦支撑,中国还不知成了什么局面。想到这些,真让人心痛!
离开周恩来旧居我不由自主联想到紧邻绍兴的奉化。蒋介石和周恩来称得上是相近的“老乡”,但为了各自的政治主张,从没有“相见泪汪汪”,而是生死搏斗几十年,彻底打碎了“软弱”的光环,算是历史中的一段奇话。
斯人已去。各自的历史功过自有历史老人评说。我总想寻找他们的相通之处,不就是博大精深的儒家学说么?同是黑头发、黄皮肤,同是炎黄子孙,同是孔孟之道的延续者,难道不是我们共同的基础吗?请问海峡对岸的朋友,你们说对么?
(原载2003年5月28日《延安日报》)
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