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受黄陵县邀请,去编《黄陵文典》,知道了李杲(号东垣)这一响亮的名字,并知道在桥山背后的那道被称为阿党村的原上,曾有李东垣的墓地。我遍翻《中国通史》《陕西通史》《晋书》《魏书》等史书进行查阅,8月的一天,在友人的陪同下,兴致勃勃地去瞻仰他的陵墓。可是我到现场一看,才发现墓地早已变成了苹果园,枝头的苹果红的正艳。
我愕然、慨然、愧疚。
在村民也是它的后世子孙李荣禄的指点和描述中,我知道了那宏伟墓地的大致轮廓,高大的石碑,狮头的石桩、石旗杆,可睡一个大人的石供桌……李荣禄还清楚地记得,石碑的碑额上有“大元”两个醒目的大字,石望柱上的有一付对联,上联是“精岐黄之业起死回生德泽被土庶君臣”,准确写出了李杲对社会的贡献。下联是“建元成之勋护国保民声名播东西南北”,歌颂了始祖的功绩。
事情还得从过去说起:上世纪的70年代,陕西中医学院教授张厚墉在与人聊天时无意中听到一个讯息,1958年在黄陵县劳动的一位同志曾见到李东垣的墓,这一发现令他欣喜万分。1974年,他带了一位学生专程去实地考察,拜访了20多名李姓老者。在一位名叫李孝先老先生的帮助下,看到了《李氏閤族谱》和墓碑,碑石原文是“元四世祖李公讳杲字东垣先生之墓”,就当做珍宝运回西安,并被碑林博物馆以保护文物深深埋在了地下。《族谱》中记载李东垣为四世祖,而始祖叫李晋,在元朝曾任兵部督察院宣受安塔兼理山西军务,特调河南等处征行督都元帅。张教授经反复考证,于1983年在该校《学报》上发表了文章《李杲的祖籍在哪里?》,力图纠正史料上所说“河北正定人”的谬误。对于医学界、对于黄陵和李姓家族是多好的一件事啊!然而,文章并未引起足够重视。
陕北多出武士,而文士真是凤毛麟角,即使出一两个,竟荒唐地被移为他乡,如名医李杲就被史书误载为燕赵人。
也许不少人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其实在中国中医界他是赫赫有名的。中医共分为七大门派,每个门派都有创派的祖师,各派治病自有其绝招。如伤寒派的张仲景,创立《伤寒论》,以桂枝汤、白虎汤等治疗寒性疾病。局方派的裴宗元、陈师文,编写《太平惠民合剂局方》,从成千上万的中医高手中精选了800个名家名方……而温补派的祖师正是李东垣。他认为,人之所以能够生存,全是阳气的作用。小孩子阳气旺盛,所以总是上窜下跳,所以会长个子,长到一定时期可以繁殖下一代。而阳气衰退后,人就变老了,他强调用温热性质的中药来补益人体,拿手方剂是《补中益气汤》,已成为流传多年的成方。
李杲生于金世宗大定20年(公元1180年),出身富豪之家,自幼沉稳安静,极少言笑,十分喜爱读书。曾跟随当时的名儒翰林学士王若虚、冯叔献学习《论语》《孟子》和《春秋》,又拜范仲淹之后、学者范尊为师,有很深的文学功底。
虽说他的家很富有,但住在“滴水贵如油”的旱原之上,自然条件十分艰苦,吃水要到几十丈深的井里去绞,对于生活节俭的原上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束缚。也许是自然条件所致,也许是身体状况之因,李杲的母亲患了重病,请了家乡好多医生,几乎吃遍各种方药,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日益加剧,最终还是不明不白地死去。这事对李杲的打击太大了,他捶胸大哭:“为什么自己不懂医学,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被疾病夺去生命!”
掩埋完母亲,他的心情仍然不能平静。他知道,他家不远处就是巍巍桥山,那里有轩辕黄帝的陵寝。黄帝不仅是我们民族的祖先,也是医学的开山之祖,后世人根据他的言论整理的《黄帝内经》是我国最早的医学圣典。而离黄陵只有200多里的华原深山里(今耀县),就出了一个孙思邈,精研《黄帝内经》,整理出《千金方》,成为世人尊称的“药工”和“圣人”,自己也活了141岁。想到这些,他发誓说,不做良相便做良医,如果遇到良医,我一定拜其为师!他四处打听,知道易水(今河北易县)张元素为燕赵名医,不惜远离家乡,挟千金拜其为师。经过数年的刻苦学习,李杲“尽得其法”,基本掌握了张元素的学术思想和诊疗技术,遂辞别元素返回故里。那时没有什么医学院校,也不必有什么处方权,别人听说他会治病就求上门来,一传十,十传百,凡经李杲诊治的病人,皆为疑难杂证,但多获奇效,用“药到病除”“妙手回春”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他的名声愈来愈大。
李杲未能考取功名,大约在30多岁时,按照金朝的制度向官府交钱买了个官位,做了临原(今河南境内)的税务官。虽有官位,但他仍把解除病人痛苦作为自己的“业余”爱好。由于兵慌马乱,当地流行一种俗称“大头天行”的疾病,即一种以头面红肿、咽喉不利为主症的传染病。当时的医生查遍医书也找不到古人对此病的论述,多用泻剂治疗但均不获效,而一泻再泻往往使病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尽管这样,不少医生并不认为是误治之过,病人家属更无法弄清原委。唯有李杲觉得病人死得冤枉,于是他废寝忘食地研究本病,从症状到病因反复探讨,终于研制出“普济消毒饮”一方,用于病人,屡验屡效。他把药方刻于木板立在人多醒目的地方,凡照此方治疗的病人无不获效,当时百姓以为此方为神仙显灵所传,就把它刻于石碑之上。
不久,雄悍的蒙古族铁骑从北方草原席卷而来,李杲为躲避元军侵扰弃官迁居金朝都城汴梁(今开封)。谁知到金哀宗天兴元年(公元1232?年),元兵南下,围困京都近半月,民众因劳倦、饮食不节、惊恐等致疫病流行,城内病者甚众,但很多医生都找不到真正的病因,只是照着书本开方,使死者日以万计。李杲目睹此惨状,夜不能寐,昼夜钻研,寻求良方。
我虽然无法走进他当年苦思苦研的岁月,也不能用电视的手法还原他当时的情景,他可能亲尝药汤,也可能多次失败,但最终灵验的药方研制出来了。有幸的是,《元史》中记下不少他治愈的病例:有一个官吏名叫萧君瑞,害伤寒发热,有医生让他服白虎汤,结果面黑如墨,小便失禁,脉搏沉细,病情更重。李杲诊脉后认为是立夏前误用了白虎汤的缘故,应该用温药升发经络间的阳气。依照他的说法,病人服用补治经络的温热药,果然非常灵验。
又一次,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也害伤寒,眼睛赤红,口腔干渴,脉跳得很快。有医生用泄药承气汤治疗。药煮好了,正要服用,李杲赶来,了解完情况,又仔细切了脉,大吃一惊,说:“险些害了这孩子!”他解释说,通常脉快是热引起的,现在这孩子的脉这样快,可以说是极热,是由内寒导致的。他让取来干姜、附子两种大热的药服下,服了足有八两,病人出了一场大汗便好了。
北京人王善甫病状是小便不利,目睛凸出,腹胀如鼓,膝以上坚硬如裂,且饮食不下,用甘淡渗利之药无效。李杲诊治后找不到原因。他苦思冥想一直到半夜,突然混沌的脑海闪过一道亮光,他披衣而起,连声说:“吾得之矣!吾得之矣!《内经》上载,膀胱者,津液之府,必气化乃出焉。”第二天一早,他赶到病人家,开了阴药,一剂就见效。
李杲用他高超的医术治好了许多垂危病人,使他名声大震,当时的人,都把他看作“神医”。但他行医是为百姓解救苦难。作为脾土派的代表,他很想找到可靠的继承人。友人周德文向他推荐了罗天益。一见面李便问罗,你学医是为了赚钱还是为了传医道?罗回答,为传医道。于是,李杲欣然收其为徒,学习期间,其日用饮食皆由李杲负责。罗跟李学医三年,从无倦意。为奖励其学习刻苦,有一天李把罗叫到身边说,我知你家境不宽裕,担心你会因之动摇半途而废。但你三年如一日,实为可贵。今送你白银二十两,你把这些钱交给妻子作为日常生活费用吧。一个医道高深的老师这样对待自己的学生,有多少人能够做到!临终前李把罗叫到身边,把一生所写的书稿整理分类放在桌上,郑重地说,这些书稿交给你,并不是为了李杲,也不是为了罗天益,而是为后世天下之人,你一定要好好保存,推广传播下去,由此不难看出伟大医学家一生的追求和志向。
从中原北返后,寄居在鲁北东平、聊城一带,就正式开业行医,一直干了六年。1244年,64岁的李杲在真定定居,临床之余,将多年经验体会著书立说。我们可以想象,那时他已站立在医学的峰巅之上,极目杏林,吸琼液佳醸,独辟蹊径创立了以“内伤脾胃”学说为主体的理论体系,写出了《内外伤辨惑论》三卷、《脾胃论》三卷、《兰室秘藏》三卷等,成为祖国医学的名著。
李杲不仅医术高明,而且为人正直、忠厚,世事洞明,人情也极为练达,绝非那种见风使舵的小人。他为著名诗人元好问治好病,又结为好友。
元好问是我国金末元初最有成就的作家和历史学家,文坛盟主。
他生活的时代,正是金元兴替之际,金朝由盛而衰并被原来的臣属蒙古灭亡。在这样的大战乱大动荡的社会环境里,元好问也经历着国破家亡,流离逃难的痛苦煎熬。元好问当过金朝的中央和地方官,金朝灭亡后又拒不应聘作元朝的官,按理应被视为忠贞不二的名臣了。但由于两件事成为现代人所说的“有争议的人”,不少人骂他,“上累祖弥,下辱子孙”。
一件是,他痛心于金国被蒙古灭亡,对金哀宗天兴二年(1233年)金汴京西面元帅崔立投降蒙古和出卖金朝后妃大臣极为痛恨,但被胁迫参与了为崔立撰写功德碑的重要政治事件,磨掉宋徽宗所立“甘露碑”字迹,刻上碑文。此事史称“崔立碑事”或“甘露碑事”。因撰写崔立记功碑文,有涉“名节”,成为别人对他指责嘲讽的重要口实,他为此悔恨不已。
第二件是他看到元朝的统治者比较高明,尤其对蒙古贤王忽必烈重视儒学、大兴学校、实行较利于发展经济文化的政策十分感激,就把金朝那54位“天民之秀”推荐给蒙古国这个“维新之朝”,在晚年与他的好友张德辉一起北去觐见忽必烈,请求忽必烈为儒教大宗师,忽必烈也非常高兴地接受了。
至于他和元朝中上层官员交往的事,是他为了完成《金史》的宏愿而迫不得已的行为。当金在败亡前夕,他就向当政者建议用女真文小字写一部金史,但未能如愿,他就私下编撰了一部《壬辰杂编》。金灭亡后,他抱着“国亡史兴,己所当任”的爱国信念,决心以自己一人之力修一部金史。为了写金史,不得不与出仕蒙古国的中上层官员相周旋,以便取得他们的协助和必要的资料;为修金史,在自家院子里建了一座“野史亭”,作为存放有关资料和编辑写作的地方。他忍辱负重20多年,直到去世,多年的奔波,使他积累了金朝君臣遗言住行的资料上百万字,又编辑成了金代诗歌总集《中州集》。他的这些资料,为后来修金史奠定了基础。
对立、容忍、顺应、支持,可以说是元好问在元朝新政权时期的思想变化,顺应时代潮流不但不应受到谴责而应得到称颂。我不知道李杲当时是否这样想,但他给予元好问的是坚定支持,元好问也为他的几部医学著作写了序。
隆坊镇墩台行政村,也属于李氏家族的一个分支,在村里我看到了世代保存的“影”。“影”是古代画匠在油布上制作的世系画,上面清晰地标明李氏家族世代相传的画像或姓名。他们的第一代祖先是一名身穿官服的武将,影两边的灯笼上有“征行元帅”四个大字,与《李氏家谱》和记忆中的墓碑相吻。而李杲为第四代,可能因他远离家乡去了远方,影上只有姓名而没有画像。
在村里,79岁的李广回忆了年少时跟着爷爷在正月初一祭影的盛况。他说,影由各家轮流负责祭祀,负责祭祀的这家要杀一头最少200斤的猪,做成被称为十碗的献饭,和铜牛、铜香炉、铜人、铜烛台、铜象等祭器前摆在祠堂的祭桌上,所有男性按辈分参拜……
李杲对我国医学的发展做出了可贵的贡献,他创建的医学理论对后世影响很大,不但对今天有借鉴意义,十六世纪后,连日本的“汉医”也有了专门尊崇李杲的学派。当我怀着崇敬的心情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既为有这样一位乡亲而骄傲,是黄陵柏林中的一抹虹霓。又觉得有些遗憾。荒唐的年代尽管做出了荒唐的事情,然而噩梦已醒,难道不应恢复他的陵园以永久纪念么?
2008.8.1—10.5延安·北京初稿
2008.10.31—11.24改于延安
(分别载2008年《延安日报》《陕西日报》《各界》杂志)
李杲后代领我们查看李杲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