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陕北的大地上行走，一座废堡、一段危崖，说不定就隐藏着一个或优美或凄婉的故事，不信么？来到一步岩，你绝然想象不到这里竟立着一座韩蕲王庙。
提到蕲王韩世忠，绥德人是很为自己的同乡骄傲的。绥德（古称绥州）是武士名将层出不穷的地方。疏属山上建有秦始皇的长子扶苏的墓园。绥德城中心的县中学校园里，还保留着大将蒙恬的墓冢。绥州是沾满将士的鲜血名扬天下成为“天下名州”的。这里本是古战场，不知多少名臣勇将在这里屯兵厮杀，“可怜无定河边骨”等边塞诗奠定了绥州的凄凉地位。
绥州城是孤闭而充满血腥味的。曾以“僧敲月下门”闻名文坛后世的唐代诗人贾岛在一首《送陈判官赴绥德》的诗中就写道：
唐朝的著名诗人韦庄在巡视途中也作了首《绥州作》：
他的朋友曹岐似乎觉得他的诗过于隐晦，在作和诗时干脆明确写出：“笳声哽咽苍崖晚，月影婆娑碧树秋。行见穹庐归德化，将单何用试吴钩。”
一直到明朝，这一带烽烟不断。曾当过陕西监察御史的李瀚在《绥德即事》中悲怆地叹道：“亭亭斥堠荒烟外，点点楼台烟雨中。常德覃敷民安堵，三农不识治兵戎。”
刀枪弓箭锻炼了绥德人，使绥德人更加认识到刀枪弓箭的重要。他们崇赏武功，人人懂得练就一身好武功不仅是卫国的需要，也是保家的需求，崇武成为人们的时尚。每当他们谈到武林高手，无不称赞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都说他是绥德人的楷模。由于他的浴血奋战，才撑住了南宋小王朝的半壁河山。虽然他只是贫苦人家出身，但他一门忠烈，在金兵大肆南侵之时，他与岳飞一道力陈主战之策，震惊朝野，为表彰他的忠义勇武，宋高宗特赐他一面亲笔手书“忠勇”的旌旗，死后又被追封为蕲王。
一步岩是指城南5公里处的窄小山谷，谷窄的不足10米，是二郎山与雕山相交的狭口。从县城到这里只有一条羊肠似的小路，左转右盘，忽上忽下，让人绝然想不到那大山的夹缝里竟隐藏着一处名胜。
其实，说名胜不能完全概括，因为山路中途路过的纸坊沟村是韩世忠的家乡，只是年深日久，村民繁衍杂居，他的旧居已无法考证，人们只在村口立碑以资纪念。
随着狭长的山谷慢行，细线似的山路似从半空中抛下，当我和儿位文友气喘吁吁地爬上狭口，一座两层的门楼捅堵住狭口，仔细一看，门楼上镶嵌着“青云得路”四个大字，为清朝绥德知州江士松所书。两旁书有一幅对联，“十里烽台报惊天下”“一步狭口直履名州”。穿过门楼，窄窄的狭口背后竟隐藏着一片平地，迎面是一座造型精美别致的石牌坊，上书“宋蕲王故里”，原来蕲王庙到了。
绥德的石匠在国内外是颇有名气的，他们雕的石狮子从古到今不知站立了多少官府衙门的大门。近年来他们的石雕艺术品漂洋过海行销海外，建一座石牌坊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当我看了蕲王庙的牌坊，不能不拍案叫绝。这牌坊并不高大，却小得精巧，小得精致，总体设计和每一个飞禽走兽是那样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让人挑不出微瑕，与这窄窄的狭口十分协调。牌坊前后有两幅对联，不仅字体遒劲，而且大气磅礴，耐人寻味。且看：“恢复中原志同诸葛；再扶宋室功迈汾阳”，“西北一天崇血食抚山川蔚蔚隐隐获风雷；东南半壁仗孤撑至今江山滔滔如闻鼙鼓”，这对联让人联想到岳飞的《满江红》，是不是倾吐出韩将军的肺腹之情？穿过牌坊，有韩公祠，里面有韩世忠的彩色雕像，他金盔银甲，目光炯炯。案前的香炉里香烟袅袅，寄托着家乡人对他的思念。祠旁的小殿里，绘有不少彩色壁画，都是他领兵抗金的故事。
我很纳闷绥德人为啥把蕲王庙建在这样一个窄小的狭口？庙公告诉我，别看这条路小，过去可是通延州（延安）的大道。另外他在家乡时就与众不同，胆识过人，常有惊人之举，接着给我讲了这样两个故事：
一步岩的树林里藏有一匹野马，那马四蹄腾飞，口喷雾气，常常出来伤人，弄得这条官道无人敢走。官府贴出告示，若有人降了野马有重赏。穷苦人出身的韩世忠正在习武，盼不得有匹好马，就揭了告示。州官见他年龄不大，有些怀疑，就把他母亲传来。深明大义的母亲也愿意他为民除害，答应让他试试。韩世忠拿了辔头向一步岩走去，刚到狭口，野马冲了出来，似追风，似闪电，又踢又咬，黄尘和断枝乱飞。韩世忠躲过它的锋芒，一步跃上马背，那马一边跑一边尥蹶子，他死死抓住马鬃，直到它精疲力竭，给它套上辔头。州官将马赏给韩世忠，野马成了他的忠实伴侣。一步岩原来有这样一个故事，那是他降龙伏虎的第一步，怪不得绥德人把蕲王庙建在这里。
同来的儿位文友都是绥德通，对绥德的掌故十分熟悉，他们引经据典地说，据兀朝《东南纪闻》载，韩世忠从军前家境贫穷，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倒霉的是还害有一身疥疮，奇痒难忍，挖破后又腐臭难闻，连妻子儿女也不愿接近他。夏天到小河里清洗一下才稍稍清爽。一天，他正在浴洗，实然窜出一条巨蟒向他袭咬，他情急生智，用尽全身气力用双手卡住巨蟒的头。虽然未被咬上，巨蟒却用身子紧紧缠住他，而且愈来愈紧，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勉强走回家，呼叫家人和村邻相助，却无人敢上前。韩世忠没法，猛然看到案板上的一把菜刀，情急生智，用脚踏滚刀把，使刀刃朝上，用力将蟒首按在刀刃上左右拉锯，割下蟒首。蟒死后并未解除韩世忠的忿恨，他将蟒肉剁成块，煮熟全部吃了，不仅省了粮食，还奇迹般地治好了他的疥疮。
韩世忠见义勇为，嫉恶如仇，常爱打抱不平。他爱打架，经常教训那些不讲理的人。一些人就把他当“泼皮”看待，还给他起了“泼韩五”的外号。谁知有一天，算命的席三说他“官居三公”，韩世忠一听怒从两边生，你怎么对我这种连肚子也吃不饱的人还要欺侮呢！他挥拳便打，直打得席三鼻青脸肿跪地求饶。后来，韩世忠被封为英国公、福国公、潭国公，席三专门到江南去找他，他款待席三还赠铜钱三万缗。
人世间的浅薄与势利是司空见惯的。势利之徒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一切，他们只注重舞台上的名角，为他们呼喊叫好，而对于配角不管你演的多好，也不屑一顾，何况韩世忠那时只是市井小民，每天为一碗粥饭大伤脑筋。这样的人“恶行”当然大于正义了。还有一个原因，是韩世忠文化不高，在那些尊崇孔孟人的眼中是上不了台面的，尽管也有几件壮举，但也进不了正册，还是下里巴人，这样，他的恶行就掩盖了壮举。我很为韩世忠不平。他的正义之举被侮为“泼皮”是很不公道的。如果他“泼皮”下去，那里会成为抗金名将呢？历史总会留下遗撼，连家乡的人也视他为“异类”，在历史的进程中这类人物又有多少被埋没被曲解了呢？
韩世忠在南宋抗金战役中，其功勋与同期另一名将岳飞等同，岳飞遭奸佞谋杀，中年屈死，后人为他说书编戏，无人不晓。而韩世忠在历史教科书上只有寥寥几笔，他的丰功伟绩鲜为人知，实在令人叹惋。
《宋史》中对于韩世忠的记载是费了不少笔墨的。说他“早年鸷勇绝人，能骑生马驹”，“以敢勇应募乡州，隶直籍，挽强驰射，勇冠三军。”他一生历经百战，“尝中毒矢入骨，以疆弩括取之，十指仅全四，不能动，刀痕箭瘢如刻画。”《宋史》为元人所修，作者在字里行间充满了崇敬赞美之情。他绝不是凭借什么“关系”出将入相的，而是提着脑袋在枪林箭雨中冲杀出来的。
徽宗崇宁四年春（公元1106年），18岁的韩世忠应征入伍。当时，宋朝和西夏在陕北大战，他斩关杀将，冲入敌垒，杀得夏军大败。在兀口移战斗中，他斩杀了西夏监军的驸马，功劳卓著，但主管军事的奸贼童贯不相信，没有给他奖赏。后来，他屡立战功，才被补为进义副尉的小军官。
韩世忠具有陕北人忠义憨直的性格，尽管上司一再压制他，他仍然为朝廷拼死冲杀。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方腊在东南组织农民起义，宋廷调西北军前去镇压。韩世忠仗戈冲在最前面，并通过一村妇知道方腊的藏身处，冲进洞去擒住方腊，而上司辛兴宗却上报说自己俘住方腊，他的功劳几乎化为泡影，多亏几名正义的将领把实情上报使真象大白，他才被升为承节郎。
靖康元年（1126年），金军大举进犯，韩世忠升任单州团练使，屯兵滹沱河。金军团团围住韩世忠部，使他处于粮尽援绝的危境。部下劝他突围出去，他不听，在一个大雪天的半夜，他亲率300名敢死队冲入敌营，直捣中军大帐，惊慌失措的金军想不到宋大军杀来，慌不择路，互相残杀，使大首领死于乱军之中，溃散而逃。
靖康二年，北宋都城开封陷落，宋钦宗、宋徽宗也被金兵俘获北归，北宋灭亡。康王赵构以勤王大元帅的名义在南京（商丘）称帝，史称南宋。韩世忠成为“南渡十将”之一，开始了他忠心辅佐南宋王朝的历史生涯。
当时，天下大乱，忠奸难分。昨天还是随着赵构的勤王大军，今天会突然变成叛军。宋将苗傅、刘正彦叛变，韩世忠奉命进剿，而此时他的爱妻梁红玉和儿子韩彦直全在叛军手中，他用计骗回妻儿，然后假装归顺，叛军防守严密，韩世忠不畏弓弩手伏击的危境，挺刀突入，跃入敌阵，敌军连弓箭都未来得及放，就溃败而逃。韩世忠奋勇冲杀，与叛军展开大战，擒获苗傅、刘正彦，为表彰他，高宗赵构赐给他一面亲笔手书的“忠勇”二字的旌旗。
建炎三年（1129年），金兀术率十万大军南下，先攻下徐州，又渡过淮河直逼杨州。宋高宗慌忙南逃，经镇江、绍兴、宁波直至海边，金兵尾追不舍，差点把宋高宗逮住。南宋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建炎四年3月，韩世忠以8千精兵扼守丹徒，凭着长江天险，绝金兵后路，继而激战黄天荡，和金兵相持48天，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黄天荡大战。
当兀术率大军乘舟到镇江时，见江上布满战船，旌旗飞扬，鼓角齐鸣，军伍严肃，士气勇壮，大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韩”字，知道是遇着劲敌韩世忠，就约与韩决战。
用8千兵马与兀术的10万大军对垒，岂非鸡旦碰碌碡。韩世忠采纳了妻子梁红玉的意见，将兵马分为两队，中军山梁夫人管领，击鼓挥旗，发号施令。韩世忠闻报进兵，视旗截敌。他们估计兀术会登金山龙王庙探视虚实，又挑200劲卒在金山寺埋伏。第二天，果有5骑上金山，因庙内外伏兵配合有误，使兀术逃脱。开战以后，兀术凭借优势领军向宋营中军冲杀，梁夫人亲擂战鼓，只见万弩齐发，又夹杂火炮轰轰击来，金兵大败，他逃向东，韩世忠堵在东，逃向西，韩世忠又截在西，金军无法，只得后退躲入黄天荡，谁知荡内没有出路，被困荡内40多天，几乎全军覆没。后来金兵挖通老鹳河故道，才移船出去，逃回建康。这场战斗成为以少胜多的有名战例和千古佳话。
从此后韩世忠多次打败金军，收复了淮北，南宋皇帝、文武群臣、黎民百姓均称韩世忠的功绩应为南宋中兴以来的第一把交椅。金人畏他如虎，十多年不敢南犯。在他的保卫下，摇摇欲坠的南宋玉朝才稳定下来。
没有想到，当年乡民眼中的“泼皮”，却成了功高盖世、永垂青史的英雄。
究其原因，是天生的命运使然？还是独得名师真传？翻遍史籍找不到答案。他没有将帅世家的大背景，也没有神授秘笈的机遇，他的军事才能是在百战中摸索出来的，是用一滴一滴的鲜血和一块一块的伤疤换来的。《宋史》中说他“嗜义轻财，锡赉悉分将士，所赐田输租与编等。持军持重，与士卒同甘苦，器仗规划，精绝过人。”细细分析这些文字，我以为这就是他成为大军事家的诀窍，他靠的是惊世骇俗的人格魅力。这种人格魅力正是陕北人的特性：憨厚直爽，勇敢忠勇。他的性格似一柄锋锐绝伦、精刚无俦的宝剑，在乱世中屠龙杀虎寸寸断析，即使清和升平之时也会中夜自啸。为啥陕北多出慷慨悲歌之士，也许与黄土地中的某种特殊营养有关。韩世忠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与秦桧的斗争。
南宋王朝是一个不幸的王朝。王朝的前期是在颠沛流离中渡过，常常居无定所。在韩世忠、岳飞等将领的拼搏下，勉强保住了半壁江山。本来这是一个呼唤军事巨人也应该产生军事巨人的时代，韩世忠、岳飞确是杰出的军事家。但是，南宋王朝的皇帝是害了软骨病的，不但缺少收复中原的勇气，而且总想向金人跪拜称臣。这样，他们就和主战的韩世忠、岳飞产生了水火不容的矛盾。正在这时，秦桧被金人放回，这个被金人俘获并屈膝的汉奸一回朝立即被委以重任。他是奉了金人的秘意登上权力峰巅的，他摸透了皇帝的心，使尽种种卑劣手段将主战派一扫而光。
岳飞的致命错误就是不善于揣摩皇帝的阴暗心理，他口口声声要“直捣黄龙，迎还二圣”，这恰恰使赵构犯了心病。“二圣”回来了，赵构还能当皇帝吗？这样，南宋小皇帝的心理和金主的心理统一了，必欲除之而后快。为此，秦桧才敢于肆无忌惮地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岳飞下狱，最后杀害在风波亭上。游览杭州西湖的岳王庙，看到岳飞墓前跪着的秦桧等四个铁人，我总感到未中要害。杀害岳飞的最大罪魁祸首就是赵构，让他跪在这里接受万人唾骂才是真正地为岳飞昭雪。
当时，秦桧权倾朝野，对于屈杀岳飞无人敢言。只有在血战中结成深厚友谊的韩世忠拍案而起，不但“抵排和议”，揭露秦桧的投降本质，还扯住秦桧的袖子怒斥：“‘莫须有’何以服人！”
这是他性格中最光彩照人之处。
这也是陕北人的天性。
他不但当面斥责秦桧，对其投降路线也时时抵制。绍兴四年十月，秦桧派人使金，韩世忠假装退兵，等使臣过境，他引军到大仪镇，摆了五个阵，设伏兵40余处。当使臣把世忠退兵的消息告诉金将聂儿孛董，聂大喜，引军到江口，距大仪镇仅5里。另一金将达孛率金军的铁骑到了江边。还没等金军安定下来，鼓声大作，伏兵四起，宋军的背嵬军各持长斧，上刺人胸，下砍马腿，金军因马上披着铁甲，陷入泥淖，死伤惨重，韩军大捷，生擒达孛以下200余人。随后，金军攻占承州，韩军与金军大战于北门外，擒女真人及千户，金兵大溃，韩世忠亲自引军追至淮河，金兵自相残杀，入河溺死者不计其数。连金兵也清楚，韩世忠的一万兵能当十万用。十一月，他夜袭金营，攻下承州，并控制了金军的钱粮要道，天寒地冻，金军杀马而食，只好偷偷退兵落荒而逃。
韩世忠并不是不知道他触犯秦桧的后果是什么，但他不怕，别人劝他，他斩钉截铁地说：“今畏祸苟同，他日瞑目，岂可受铁杖于太祖殿下！”这就是气节，几千年来国人所推崇所颂扬的气节。
韩世忠是大智大勇并有大德的元帅，其功绩在岳飞之上，但在人们的心目中光芒却黯淡得多。他们同样遭秦桧的陷害，岳飞中年冤死，他拼死相争。可能是岳飞的冤情太让人同情了，后世伸冤者太多，被塑成一代人杰。而韩世忠就冷落得多，千多年来竟没有一部全面记载他的书，岂不令人费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可能是对他后来的“表现”留有余地吧。
绍兴十一年（公元1142年）他被解除了兵权，给了个潭国公的虚衔，彻底扑灭了他心中誓死北伐的烈火。从此，他可能是看穿了朝廷的本质，这样的昏君还值得拼死保卫吗？此后十多年，他杜门谢客，绝口不言兵，经常骑头毛驴，带一二家人游逛西湖，和将帅罕得相见，自号清凉居士。有人说这是消极态度，我从心里不敢苟同。明明看到大厦将倾圯却还要去硬扶，这不是徒劳无益而又葬送自己么！只是历来的文人都是信奉孔孟之道的，都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上来评论忠奸，如若其然，那张良功成身退不就也成了大奸人了吗！鸟择良本而栖，臣择仁君而侍，韩世忠的退隐是明智之举，正是看透了皇上和秦桧之流，才做出顺应历史潮流的选择，实现了各自人格的完善，对这样的英雄是应该大大歌赞的，这也是一步岩给我的启示。
2002.1.5
（原载2002年第9期《青海湖》，编入《2004年散文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