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凝滞。辽远。
漠漠黄沙中的一段若隐若现的古城，高高的西城垛伸向湛蓝湛蓝的高空。
历史曾在这里写下激越的文字，使大漠之中的这座古城闪射着神秘的光芒。这是一段凝固的历史，是遗落在黄沙中的古老羌笛。禁不住心中诱惑，我几次走近它——白城子。
中国的城池建设可谓年深月久。从少里说，建过城的地方不低于数万。若把长城算作一座大城墙，从山海关逶迤到嘉峪关以南的地方可称为最大的城。城墙是城的屏障。白城子作为皇城的屏障是刀枪不入的坚固，是建筑史上的“独一个”，是智慧与科技的奇妙结合，应称得上是公元五世纪的独创。
大凡城墙，都是用泥土筑成。为其坚固，或用青砖或用石块砌成外表。这样的城墙自然可以阻挡刀枪弓箭的搏击。而白城子的城墙，用料特别讲究。它是用蒸过的土筑成的，再将糜谷蒸熟舂成粘糕后做成米砖砌在城墙内外，远远望去，这城不象其它城是青色或灰色的，而白得闪亮，直到今天，已经历了千多年的风雨还呈灰白色，群众俗称白城子。站在西门角楼台基上瞭望，约略可看出内城和外城的痕迹，内城又分为东西两城，西城周长2470米，城高2—10米，马面处宽达30米，上面可以磨刀斧。据当地人介绍，城内存有高高的建筑台基，还出土了不少的铜印、铜佛像、古钱币、石碑、壁画残片……证明这里曾是宫殿遗址，也显示出城内过去的繁华。据大夏国秘书监胡义周撰写的《统万城铭》描述：“高筑千寻，崇基万仞”，“宫内台榭高大，飞阁相连，皆雕镂图画，被以奇绣，施以丹青，穷极文彩”，这描述可能夸大其词，然而它的华丽奢靡也可见一斑。筑这座城的大将叫叱干阿利，他统十万人在此筑城。每筑一层，他都要亲自检验，用铁锥刺去，若扎入一寸即杀筑城者，甚至连尸体一起筑入城内。因而，这座城被周围各国视为坚不可摧的城垣。当时，北凉、南凉两国合兵围困这城达两年之久，依然未攻破。城内人无一人饿死。外人不得其解，城中难道藏有千万石粮食？后来知情者才透露出，原来到粮断时，他们把米砖拆下来食用，抵御了外族的多次进攻。怪不得，1500多年来，不知多少名城、坚城毁于风雨之中，而白城子依然雄立在陕北的毛乌素沙海之中。
在1500年后的今天，我来到白城子仿佛又听到那久远的喧闹：城堞巍峨，金戈铁马，头盔闪烁，枪戟晃动，威武的列队，旌旗蔽日，喊杀声震天……
说到白城子不能不说到赫连勃勃。
对于这位匈奴族的首领，史书的评价似乎不大好，说他“野心大”、凶残、反复无常、是“罪恶的一生”。我以为这些评价有失公允，无不打上太多的正统烙印。若站在匈奴族的角度来看，他无疑是本族最后的辉煌，即就是仅建这样一座城池也应在浩繁的史册中占据并不黯淡的一页。
历史发展到公元四、五世纪，过去兴旺的草原民族匈奴族已走到强弩之末。作为北方的少数民族，受尽了压迫和凌辱。北魏登国六年（公元391年），银装素裹的代来城（今内蒙东胜市境内）非常安谧。突然，一阵杀喊声划破了夜的宁静，原来是北魏拓跋珪率兵打进城内。匈奴铁弗部首领刘卫辰和小儿子勃勃慌忙披衣下床拿着刀枪冲出门去，无奈敌兵势大，在乱军中刘卫辰被杀，部下5000多人都被杀戮投尸黄河，只有在马背上长大的勃勃冲出重围逃到野外。想想父死之仇，家毁之恨，他心中深仇大恨的大树越来越旺。曾祖刘虎在西晋时占据了肆卢川，到祖父豹子这一代不断发展势力，当上了后赵的左贤王、丁零单于。父亲刘卫辰不仅在代来城安营扎寨还占据了朔方，期望兴旺发达，没想到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苍天有眼，我没死就要光复祖业。他翻身上马，投奔另一部落薛干部首领太悉仗。但拓跋珪想斩草除根，派人向太悉仗索要勃勃。太悉仗不忍心让北魏把勃勃杀掉，又怕自己势单单力薄，就把他送给后秦高平公没奕于。没奕于对他印象很好，不但把女儿嫁给他，还把他推荐给后秦国君姚兴。姚兴听了他的谈吐，知道他胸怀大志，有救世之才，非常器重。姚兴弟姚邕劝哥哥不要过份相信勃勃，姚兴说：“勃勃有救世之才，我想和他共同平定天下，怎能不信任他呢！”就封他为安远将军，让他带领三城、朔方军协助没奕于镇守朔方。还没出发，姚兴又把他封为安北将军，给他配备了两万多户鲜卑及其它少数民族人驻守朔方。
如果勃勃就这样心安理得地镇守下去也许就没有后来的一切。偏偏勃勃不是甘居人下之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不惜向自己的恩人开刀，这也许是乱世枭雄的共同特点。
到朔方不久，碰到少数民族政权柔然汗社崘向姚兴进贡8000匹马，他全部扣留。义熙二年（406年）他带兵以到高平川打猎为名，趁追杀跑鹿的慌乱之机，从背后射死岳父没奕于，这一凶狠的手段使他得到了岳父手中的军队。他自认是夏后氏后裔，便于此年六月自称大夏天王、大单于，建元龙升，设置百官。勃勃本是匈奴后裔。匈奴人因汉高祖把宗室女儿嫁给冒顿单于，便赐姓刘。但勃勃认为是奇耻大辱，下诏说：“帝王者，继天为子，是为徽赫，实与天连，今改姓日赫连氏，庶协皇天之意。”这就是赫连勃勃的来历。
赫连勃勃有个性、有魅力、有手段、有闯劲，能吸引一大批人为他效命。他心狠手辣，为了光复祖业，不惜背“恩将仇报”的恶名，与过去的主子刀戎相见。其实这类事在历史长河中并不鲜见，特别是处于南北朝的乱世，有几位帝王不是凭着血淋淋的双手攫取政权的！历史只注重结局而不关心过程，“胜者为王败者贼”这句箴言就把一切都点透了。
赫连勃勃要发展，就需要地盘。要地盘，就得去夺。向谁夺呢？只能向离自己最近的人夺。但最近的人是收留过并欣赏自己的后秦皇帝姚兴，这未免有些露骨。思来想去，他走了一条迂回狠辣的路。先向南凉国君秃发傉檀求婚，遭到拒绝，他立即带领2万骑兵攻打南凉，杀伤2万多人，抢走27000人，大获全胜。力量大了，他的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成大事、搞政治，不但要有远见，而且得选时度势。不到时候不摊牌，只要需要，不择手段，不顾危险，能最充分地发挥自己的优势。趁着姚兴信任自己，他借着一些小磨擦，出兵夺取了姚兴在三城以北设立的军事据点，杀了后秦杨丕、姚石生等将领，公开向后秦宣战。这时，不少将领向他建议说：“要想经营关中，应当先建国都，使人心有所寄托。高平地势险要，土地肥沃，可以在那里定都。”可狡猾的勃勃知道自己的力量还不足以战胜后秦，就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姚兴也是英雄豪杰，他的官兵也肯卖力，所以我们对关中暂时不敢抱奢望。如果我们现在建都，固守一座城里，姚兴一定会全力以赴攻打我们。我们现在处于初创阶段，士兵不多，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我们现在只能和他打游击战，让他疲于奔命，消耗力量，不用10年，岭北、河东都会归我们所有。姚兴的儿子都不成器，等姚兴死后，擒拿他们就会不费吹灰之力。”
论才干，他有着出众的政治头脑，有着不错的军事水平，他把游击战运用得出神入化，凭借精锐的马队，忽来倏往，不时在岭北大肆掠夺。夏龙升二年（公元408年），赫连勃勃与后秦大将张佛生在青石原正在激战，姚兴派大将齐难来援助，勃勃见齐难来势凶猛，耍了个花招，先装着胆怯退到河曲，待齐难撤兵放松警惕时，急起直追，在木城活捉齐难，俘虏后秦官兵13000人，使岭北全部归附大夏。姚兴对勃勃恩将仇报非常气愤，第二年亲率大军讨伐勃勃，勃勃趁姚兴兵马未到齐时突然发起进攻，姚兴措手不及，勃勃俘获后秦大将姚榆生，并攻克了后秦敕奇堡等城寨。姚兴十分丧气地退回长安，勃勃更加肆无忌惮，率骑兵袭击后秦安定、东乡，俘获40000多人和20000匹战马，后秦的镇北将军王买德也投降了勃勃，并被勃勃封为军师中郎将，成为勃勃的得力助手。
兵强马壮，完全可以和后秦分庭抗礼，勃勃踌躇满志，于夏龙升七年开始建设都城。他十分自信地说：“我正在统一天下，驾驶万邦，这都城就以统万命名。”这城就是白城子。他还亲自为四个城门起了名字，南门叫朝宋门，北门叫平朔门，东门叫招魏门，西门叫服凉门。负责都城建设的叱干阿利为了讨得勃勃的欢心，用铜铸造了一面大鼓，用黄金装饰飞簾、翁仲、铜驼、龙首摆在宫殿门前。可见勃勃的胃口不小，想把中国境内的各个政权全部吞灭。
欲望越来越重，凶残也越来越升级。他竭力奉行“成大事者不能有仁慈之心”的信条，把一切生命都视为草芥。攻克后秦的定阳后，他把4000多官兵全部坑杀。攻陷后秦上邦（今甘肃天水）杀掉后秦秦州刺史姚成都和5000官兵。他对筑城和造兵器的工人十分残酷，如果拿弓箭射铠甲射不进去嫌弓箭不锋利，就杀造弓箭的人。如果弓箭射进铠甲就嫌甲不结实，就杀造铠甲的人。他常把弓箭放在身边，看到群臣对他瞪眼毁其目，笑他者割其嘴唇，听到诽谤他的话就割其舌而后斩之。这一套残酷高压的统治办法在短期内居然训练出一支能征惯战的部队。
在东晋偏安江南时，北方广大人民经历着许多割据王国的统治，帝旗、王旗、霸旗轮番飘扬。先是匈奴人建的前赵和汉人的前凉政权，接着是羯族石勒兴建的后赵以及冉魏政权。慕容燕内迁中原不久，前秦符坚曾有过短期的统一。肥水之战后，西燕起兵前秦败亡，后秦、后燕、北燕、南燕陆续登场，仅陇右凉州就先后有西秦、后凉、南凉、西凉、北凉等政权出现。那是一个乱世，天下乱成了一锅粥，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谁有兵马谁就能当草头王。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道，恐怖、阴谋、黑幕、残酷已算不得怎么回事，为了达到目的没有做不出的事情，没有耍不出的手段。登上皇位是赫连勃勃久藏心底的野心。但他不焦急，时时在窥测时机。
夏凤翔五年（公元417年），东晋大将刘裕率师北伐后秦。赫连勃勃听到这一消息十分高兴。这时姚兴已死，他的儿子姚泓执掌朝政。勃勃笑着对大臣们说：“刘裕伐秦，水陆并进，姚泓岂是对手。刘裕攻下长安肯定不会久留，他走后我会象拔小菜一样夺取长安。”这年9月，刘裕消灭了姚泓进入长安，派人给勃勃送去一封信，要求与夏建立外交关系。勃勃很狡猾，在接见使者前让中书侍郎皇甫徽给他拟了一封回信，背得滚瓜烂熟，然后把使者叫到跟前，出口成章地给舍人口授言辞优美的“回信”，当面把信交给使者带给刘裕，并带兵从离长安较近的杏城退回到统万城。刘裕不但欣赏勃勃的才华也不怀疑他的真诚。刘裕让儿子留守长安，自己率兵回到江南。
刘裕一走，赫连勃勃马上命令儿子赫连贵带2万骑兵南攻长安。为了不让东晋兵逃跑，又命令儿子赫连昌屯兵潼关、抚军右长史王买德驻兵青泥，自己也率大军奔赴长安。果不其然，长安被拿下。夏凤翔六年（418年）11月，他在长安设宴庆贺，不久在灞上筑坛心满意得地登上皇帝位，改元昌武。在这一刻，他一定踌躇满志，望着蓝色的天空，他从无处藏身的“丧家犬”到拥有南起秦岭、北止黄河、东戎蒲津（今山西永济县与陕西大荔县之间）、西据秦陇的疆域，终于圆了他的帝王之梦。为了时刻防备北魏进攻，他留下太子赫连贵守长安，自己仍回到他的都城白城子。
赫连勃勃登上帝位并不长久，也犯了不少君王犯的无端猜忌的大毛病而祸起萧墙。他原本立的大儿子赫连贵是太子，可幼子赫连伦甜言蜜语又私下挑拨父子之间关系，使赫连勃勃废了赫连贵的太子之位，欲立赫连伦。赫连贵起兵攻杀赫连伦，第三子赫连昌却率兵攻杀赫连贵，勃勃见昌勇猛，就立赫连昌为太子。夏真兴八年，赫连勃勃病死，赫连昌登基，赫连贵联络赫连伦想夺回王位，最终没有成功。
赫连昌虽然在内讧中占了上风，但他既没有父亲的谋略，也没有父亲勇猛，第二年，北魏军来攻长安，赫连昌溃败，不久连京城统万也失陷了，他急忙带着都城7万户逃往安定，最后被魏将所擒获。勃勃第五子赫连定继称皇帝于平凉，又被吐谷浑王击败俘虏，至此夏亡，前后才25年。北魏皇帝拓跋焘进入统万城率群臣巡视，见到基厚坚固的城墙，高大的殿阁楼台，雕镂得穷极工巧，装饰华丽，感慨地说：“小小国家滥用民力到这种地步，怎能不灭亡啊！”
然而，白城子毕竟是一座坚固与众不同的城池，北魏孝文帝于477年在这里设置夏州，隋代设为夏州岩録县。但这块地方似乎总滋生一种反叛精神，隋大业十三年，地方豪强梁师都曾割据夏州称帝。从五代到宋朝，党项人以夏州为根据地不断发展壮大，最后建立了与宋对抗的西夏国，延续190年。这里成了宋王朝的眼中钉，他们害怕党项人“据城自雄”，于公元994年下令毁城，20多万城内居民被迫拖儿带女离开生他养他的故土，统万城沦为废墟，连同它的辉煌和勃勃的显赫功业都被长河卷走了。然而，历史并不随意抹去粗重的一笔，白城子毕竟是少数民族和汉民族工匠的杰出创造，是草原文化与农耕文化相互搏斗相互交融的辉煌结晶。800年后清朝怀远县（今横山县）知县何炳武实地勘察，证实了湮没久远的统万城，为人们留下凭吊和思索的无限空间，也为人们留下悲壮苍凉的挽歌。
2003.12.12—12.18
（原载2004年《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