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民歌大王”贺玉堂
长久地定格在脑海中的一幕:一位头扎白头巾身穿白衬衣又罩着红色秧歌服的汉子,站在高高的山梁上,张口便唱:“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儿道湾,几十几道湾里几十几条船,几十几条船上有几十几根杆,几十几个梢公哟把船搬……”这是我多年前的印象,多少年来都没有褪色。
如今,坐在我面前的这个浓眉大眼一说一笑的人就是那个让多少歌迷沉醉的贺玉堂么?娓娓动听的谈话持续了四个小时,使我更加走近了他,走近了他的内心世界——
安塞,是歌的海洋。也许是这里的山太高、沟太深,也许是这里的世界太空旷甚至有些虚无,清寂得有点苍凉,壮观得有点悲怆,人们都愿意吼几声来抒发心中悲愤,这就有了歌,就有了无数的歌手,正像信天游中唱的“山曲儿好象没梁子斗,甚时候想唱甚时候有……”
在那年的腊月25,贺玉堂出生在安塞沿河湾的寺崾崄村,本姓张。不幸的是出生不久,母亲就撒手人寰,家里娃娃多,就以一斗高粱的价钱把5岁的他卖给了临村贺生金家。
生父家贫,又多灾多难。玉堂8岁时,大哥也意外跟母亲去了,一家人没了日月,父亲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一狠心,把二哥提早让入赘到甄家,把三哥、四哥也卖了出去。
贺家那时没有儿子,自然把玉堂当成掌上明珠。爷爷贺加彪出来进去都把孙子带在身边,连晚上睡觉也要搂在怀里。爷爷爱唱歌,特别是爱唱信天游,玉堂不明白爷爷肚子里怎么有那么多的歌,每天睡觉,非缠着爷爷不唱一支歌就不睡觉。爷爷唱的最多的是《欢欢乐乐走安塞》:
玉堂的父亲是个木匠,东家盖房子,西家做柜子,常常不在家。小玉堂一有空就溜出去看父亲。父亲爱唱传统小调,给他又是一种民歌启蒙:
舅舅是钉鞋匠叶有源,常到玉堂家住的沿河湾小镇上来摆摊。舅舅一辈子爱闹秧歌,也是位民歌手,没活时就不停地给玉堂唱民歌。他的酒曲唱得特好,那首《借钱》就深深印在玉堂的脑海中——
安塞人人会唱歌。宝贝圪瘩贺玉堂8岁上就订了亲,没想到,岳父也爱闹秧歌,给他的见面礼就是教他唱民歌:
耳闻目睹,贺玉堂从小受到民歌的熏陶。天生奇人,上天赋予他一幅好嗓子。他从骨子里对歌有着浓烈的兴趣。进了学校,他就成了小演员,常出外表演节目。学了音乐,自己能识谱了,就把学过的歌记下来,抄了厚厚的儿大本,有的字不会写,就用错别字代替,这,成了他一生享不尽的财富。
1968年,他高中毕业后参了军。110名安塞的新兵娃子一下子开到戈壁滩。那时流行的是跳“忠字舞”唱语录歌。一次27名安塞兵聚在一起,大家知道他的底细,就要他唱儿首家乡歌。贺玉堂在热烈的掌声中吼出了胸中的憋闷,唱得不少战友热泪横流。不料想这事让人汇报上去,“贺玉堂在那里唱黄色歌曲,这还得了!”连长生气了要开他的批判会,多亏指导员多次周旋,才免去了一次小冲击。这事也让大家知道他有这样的才气,不久把他调到宣传队,他不但到处唱《咱们的领袖毛泽东》等五首革命歌曲,还把毛主席语录编成安塞民歌唱出去。
1970年他转业回到安塞,被分配到县政法组工作,不料想一场灾难向他袭来。那是古历的7月15日,他坐车去化子坪乡调查案子。那时的交通非常困难,一辆小卡车竟拉了148个人。严重超载使车摇摇晃晃,在下一个陡坡时,突然遇到障碍紧急刹车,车撞到崖上,他的右胸被撞断4根肋骨,左胸断了3根肋骨,胸隔膜破了一个洞。他失去了知觉,被送到县医院。不少人看他都说不顶事了……大夫用纱布把他缠起来,一动也不让动。整整躺了半个月才清醒过来。死神没有夺去他,40多天后他出院了,他不知嗓子还行不行,就在家里吼起来,世上的事就这样奇怪,嗓子不仅没坏,音域更宽了,声音更亮了,杂音更少了。
1977年,县上举办纪念周恩来总理逝世一周年晚会,贺玉堂正式在县礼堂亮相。他满怀深情地演唱了自编的歌曲:
长期的“四人帮”肆虐和极“左”思潮,使人们第一次打开了心中的闸门,贺玉堂把人们的心情唱了出来,他唱的流下热泪,台下的观众也流下热泪,他第一次感受到歌曲的强大威力,他有意识地深入山乡搜集整理民歌,多年辛劳,整理了2000多首,并开始了自己的创作。
人生道路很难有坦途,总是充满了坎坷。贺玉堂的坎坷不是小的磕磕碰碰,而总是在死亡线上挣扎。
1980年9月22日,正是中秋节。贺玉堂下班后骑上自行车带着姐姐从县城赶往沿河湾的家中看父母。走到崖窑沟,真是飞来横祸,突然山上滚下来一块石头整好砸在他的头上,等姐姐从地上爬起来,只见他头上的血冒的有一尺高。姐姐慌了,脱下自己身上的布衫包在他头上,赶忙挡了一辆拉石灰汽车把他送到县医院。他虽然昏迷了,疼痛折磨得他不时打滚,在医院抬下来成了个石灰人并不时吐黄水。大夫一看伤势直说快送地区医院,并担心地告诉家人做好准备,恐怕半路上就……
苍天有眼。贺玉堂下午5时送到延安地区医院,医院派往北京学脑外科的张明生大夫4时刚坐飞机回到医院。一看来了重危病人,顾不上休息就走上手术台。一检查,半个脑壳都碎成块,脑浆和血流了出来。张大夫一块块拼一块块缝,手术整整做了10个多小时,最终还有一个拳头大的头盖骨没有找到。手术完了,张大夫因劳累过度也昏倒了。
贺玉堂死了!消息不迳而走。延安的21名战友拉了一车花圈送往沿河湾。事有凑巧,贺玉堂的岳母看罢他正好拦了这辆车返回安塞,半路上知道真情的战友才悄悄在河边把花圈烧掉。
贺玉堂这次住了90多天医院,又从阎王爷那里回到阳间,第二年5月,张大夫给他修补脑壳,用一块特制的有机玻璃补住了拳头大的洞,他最关心的声音又高了许多。
从1981年起,延安市连续搞了三届民间艺术调演,贺玉堂以高亢嘹亮的歌喉震撼了省内歌坛,并连续获得各种奖励。
贺玉堂的歌让无数人陶醉,他成了黄土地上的百灵鸟,每次演唱都赢来经久不息的掌声。他不但受到群众的喜爱,也受到专家的高度评价。
1984年5月,陈凯歌来安塞拍摄电影《黄土地》,邀请他唱歌,他一连唱了三个小时,直唱得热泪涟涟,感动得陈导也不停擦眼角。陈导专门在影片中给他安排了个角色,扮演个穷汉在婚礼的酒席上唱了个歌:“二锅头烧酒掏钱买,一样的朋友一样待。一样的烧酒一样的菜,一样的朋友一样待……”这首酒曲是那样的新鲜、那样的动听、那样的撼动人心,很快风靡神州大地。日本当代著名电影评论家佐藤忠男在评价影片时特意写道:“突然响起的歌声是那样美妙,民谣的旋律是那样悠扬,真是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我顿时屏息静听,从此我就被这部电影的魅力所感动。”并评价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贺玉堂的歌唱红了,被人们称为“贺歌仙”。
1984年,西安音乐学院聘请他到学院讲学,一讲就是一年。他知道,自己唱民歌主要是靠天赋,真正的音乐底子很薄,除了讲学,其它时间就去当学生,听其他老师讲课,学乐理,使自己真正进入音乐殿堂。并在讲学期间参加了大型系列片《黄河》的拍摄,他与影视结下不解之缘,共在70多部影视作品中配了插曲。
1986年12月15日,在中国音乐学院首次举办了独唱音乐会,轰动了首都乐坛。在首届中国民间音乐舞蹈比赛中他演唱的《天下黄河》获得演唱二等奖和创作三等奖。1997年4月6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北京音乐厅、中国音乐研究所专门在北京音乐厅为他举办了独唱音乐会,又一次引起强烈反响,人们不知道他的音域为啥那么宽,音调为啥那么高?音乐会结束后,研究所作为一个特殊课题对他的声音进行了测定,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世界唱歌的最高音是意大利著名歌唱家帕瓦洛蒂,可以唱到赫C,而贺玉堂可唱到赫G,远远突破了音乐禁区,这是世界乐坛的独一个,是人间的奇迹。为此,中宣部授予他“民歌大王”的称号。1989年9月,在大连举办的首届中国民间艺术节上,他一边剪纸一边演唱,获得了“民歌演唱突出贡献奖”“剪纸突出贡献奖”,还获得了“争奇斗艳独具风采”的锦旗。
正当贺玉堂唱红大江南北向着更高的山峰冲刺时,毫无预兆的灾难又一次降临到他的身上。
那是1990年6月初6,一个记忆非常清晰的日子。吃完晚饭,他又按惯例到邻居老郭家看电视。那时家境羞涩,尽管名气大,但连一台电视也买不起,只好到邻居家去蹭。那晚一直看到11时多,他舒了个懒腰客气地告别老郭回到家中。又是一个晴天霹雳,半夜2时多,妻子无意中叫他怎么也叫不醒,他不知什么时候已昏迷了。手忙脚乱的妻子叫醒了老郭,多亏老郭有经验,不让乱动,轻轻地用门板把他抬到县医院。检查后确定为脑溢血。大名人贺玉堂病危惊动了县委县政府,当时他已调任县文化局纪检组长,县上成立了以常务副县长为首的七人抢救小组,尽全力抢救。家里人看他整整昏迷了4天,怕他这一关再也闯不过去,给他准备了棺材和寿衣。二哥知道他新箍了石窑,坚持要把他拉回去看看了却心愿。但县领导坚决不同意,说:“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用百分之百的力量来抢救。”在领导的关怀下,他又一次从死神那里被夺了回来。
病愈后的贺玉堂信心更大了。他说我几次到阎王爷那里报道都没有收,现在的生命是白拣的,就把它全部投入到演唱中去。
2000年正月13日,文化部举办元宵电视晚会,他应邀到场演唱。当穿一身农民服装的贺玉堂登台后扫视,他猛地眼亮了,看到江泽民等中央领导全部坐在现场,一股滚滚热流刹时流遍全身。他想到这些年来的变化,想到自己家的天壤之别,不知有多少话要对党中央说。他原来准备唱的《上一道坡坡下一道梁》是怎样也表达不了一个普通农民的心情的。他感慨地说:以前我们延安人过年时,常敲上锣打上鼓扭上秧歌给党中央和毛主席拜年。尔格改革开放了,我们陕北变化实在实在大,我的心情实在实在激动,我就给中央首长和江主席唱首信天游,表表延安人民的心情。他灵机一动,一首新词涌上心头,满怀喜悦地唱道:
声音高亢悠扬,廻荡在演播大厅的上空。这不只是一个老区人民的心声,也是走上致富路的全国农民的心声。江泽民听得非常高兴,待他演唱完招手让他到身边来,称赞说“唱得好!”
又问:“你是那里人?”
“安塞人。”
“是不是打腰鼓那地方?”
“就是。”
正在这时,旁边的一位同志用相机摄下了那终生难忘瞬间。
正月14,他飞赴澳门,参加澳门同胞为迎接回归举办的元宵晚会,又一次轰动澳门。
台湾地震后他飞往福州义演,慰问台胞。
2003年,他作为特邀嘉宾参加了南宁举办的民歌艺术节,并演唱了《东方红》。
贺玉堂就像博大宽厚的黄土高原,蕴藏着一种巨大的内在潜力。他那原始拙朴的民谣,那奔腾别致的声调长久地长久地在我的耳边廻荡。
2004.2.20
(原载散文集《安塞履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