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平凡的世界》电视剧“火”了神州大地时,我又一次怀念我们陕北的“挣性子”朋友路遥。1992年,当我从广播里听到他逝世的消息脑海里全成了一片空白。两个月前,我去延安地区医院看他,他强挣扎要起来,说“不要紧,好多了……”我埋怨他咋不早检查?他咧咧嘴:“查什么!那一向正在紧火的时候,万一查出病咋办!”正在这时,我过去的同事高其国给他送来饭,他苦笑了一下说:“其国住的近,他婆姨调着方儿给我送饭……”谁知,离开延安返回西安仅两个月多一点,就……心情平复后,我立即展纸,写下我悼念他的文章《路遥,你走的太匆匆》,并组织专版刊登在11月20日的《延安日报》上。
最初相识于那没有文艺的年代。我在地区主办小报副刊。一天,延川的通讯干事谷溪送来两首诗,一首是《塞上柳》,一首是《老汉我说走就想跑》,署名路遥。他说这是个很有才华的作者,你多支持。我很快全编发了。正像习近平总书记记忆中的,路遥那时不写小说是写诗。后来我去延川采访见到路遥,看他极清苦,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上补了一些补丁,普普通通的陕北后生。他话不多,说几句就定定地看一个地方。我也有过苦难的童年,自然对他产生深深的同情。
后来,在延川的父母官中昜和延大校长申沛昌支持下,他进入延安大学学习。毕业前夕,他和一帮同学来我报社实习一个月。实习完要单位做出鉴定,有的同志建议给他分采访任务,我说他爱好文学,让他自己安排,鉴定写好就行。毕业分配时,陕西省作协《延河》杂志极力要他,但按当时政策还有很大难度。主编王丕祥、副主编贺抒玉和高彬老师专程赶到延安,认为我能说上话要我去疏通。我找了当时的宣传部长黑振东,他也是地区的大文人,就成全了这一美事。
再后来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却几乎年年回延安,可在我们之间只是朋友。他有时住宾馆、招待所,有时就住在朋友家,挤在一张床上促膝相谈。他对生活的要求极低,完全是农家的习惯,只爱吃钱钱饭、拌疙瘩之类。宴席上很少见他的身影,常假装成回民吃饭,我取笑他是“假回回”,谁知他很早就潜伏了那可怕的病。
与路遥20多年的交往,见面不少,相处并不甚多。他整天忙于创作,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也常常谈读书、谈创作。他常说咱们陕北穷,但陕北人并不笨。我们要为陕北争口气!这是他生活和创作的目标和动力。他能体谅别人的甘苦,明确给我约定,来延安时不要看他,你们都太忙,有事他会找上门的。果然,一次他来延安组稿,那是他当了《延河》小说组组长期间,听说我写了一篇回忆朱德的散文《柳荫下的怀念》,爬上我延安南关半山上的土窑洞。匆匆读了一遍只说好,不久就在《延河》头题发表了。他的弟弟王天乐从铜川煤矿调往延安途中搁浅,在无计可使时给我写信,弄成这样撂在空里了,回又回不去,你能不能想些办法?天乐当时是工人身份,那时要转为“干部”难度是很大的。我没有推辞,接收到报社当记者,并找机会解决了他的身份问题。他对弟弟要求严格,要他努力学习,干好工作。每次天乐去西安都带回一摞子新出版的名著。后来天乐和艾庆伟合作写出《汽车拖着火龙前进》获得全国好新闻一等奖,为我报和他俩赢得荣誉,并都选调到陕西日报社工作。
《人生》在全国打响后,不少人说高加林里有路遥的影子。《平凡的世界》一出版他送我一本,我不知流了多少热泪才读完。我觉得书展现了改革时代中国城乡社会生活和人们思想情感巨大的变迁,写出了一代青年的“奋斗史”,可称为“史诗类”的经典作品。主人公更包含了他人生的遭遇和体味。他经历的坎坷比高加林、孙少平等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能塑造出这种与环境、命运抗争屡经挫折不屈不挠的形象,完全根源于他热恋的陕北黄土地,也抒发了为陕北争口气的深厚感情。
贾平凹的文章里说,路遥做文学是伟大的作家,如果他做企业就会是伟大的企业家,还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我觉得他说的非常准。路遥的政治敏感性极强,为了写作,他查阅了一摞一摞的《人民日报》和《延安报》的合订本,使作品紧紧扣紧时代的脉搏。当他担任陕西作协副主席后,目光敏锐,视野开阔,登高望远,措施得力。1985年8月下旬,我参加过他在榆林市主持的长篇小说促进会。会前,他和陈忠实就布置要我为上海《文学报》写一报道。会议开得紧张活泼,座谈交流、鼓舞干劲、制定规划,还在沙漠深处举办了篝火晚会……《文学报》很重视陕西作协这一举措,在一版头条进行报道。这次会成为陕军跃起的号角,在中国文坛上异军突起,接连出现“陕军东征”、路遥、陈忠实、贾平凹连获茅盾文学奖,那次会足见路遥的运筹能力和组织才干。
孙少安和孙少平爱情的苦涩,何尝不是他人生的体验呢?他的爱情不就是一曲凄美的悲剧么?他的妻子林达我也熟悉。正像延安大学学者、《路遥传》的作者厚夫所说:“林达也是一个十分了得的‘笔杆子’”,“两位智商均很高”,“林达为路遥付出很多”。作为延川县通讯干事曾在我们报社工作过一段时间。她认真负责,待人热情。我约请新华社大记者郭超人给我们讲课时,就请林达记录。课毕,林达把五六千字的整整齐齐的记录稿交给我,成为我一直珍藏并多次学习的教本。病重中的路遥为什么选择离异,我听说后很不理解。到底是什么原因?我记得他曾给我抱怨过去北京林达家吃饺子的事,一家人包那么一小篦饺子,若放开吃我一人都不够,只好吃几个假装吃饱了遛出门外再找小店吃饭。因林达家是知识分子家,早习惯都市生活,而路遥严格地说是“土疙瘩农民”,自然在习惯上有较大落差。但习惯并不是唯一原因。他们曾热恋,婚后有很长的甜蜜,但最终却是分手。思来想去,也可能就是文学割断了情缘。作为女人林达肯定想获得女人应得到的一切。可惜,路遥为了文学,打乱了正常人的一切生活规律,他的太阳从中午升起。几乎是没日没夜地连轴转。写《人生》时在甘泉县招待所住了20多天,整天闭门不出,从早到晚,饿了啃口干粮,写到激动处,自己哭得泪流满面。当写完最后一个字时累得跪在地上好长时间站不起来。他后来对我们说:“写完这本书,就是让我死也值得!”他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文学,是用全部心血去浇灌自己的作品的。当《平凡的世界》脱稿后,他完全垮了,他说真想把笔掰成两半。但是稍一休息,他又沉入创作之中。
路遥离开我们已20多年,但《平凡的世界》几次在人们心里掀起波澜,不管是我们这些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还是目下的年青人,它让人知道什么是奋斗,什么是威信,什么是尊严,面对苦难不屈服,这种向上向善的精神还会激励一代又一代人。
2015.3.15—3.17于新华园
(原载2015年第2期《艺坛》,2015年5月1日《金石书画交流》)
地委书记郝延寿和作者陪同路遥观看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