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也许不再新鲜,然而那刻骨铭心的故事如味道浓重悠长的咖啡让人永生难忘。
那是一段血火交织的历历史,也是如他一样的千千万万的小人物和伟人们一起共同创造了历史。当我见到瘦小的李海东老人时,很难把他和往事联系在一起。
他是一位老红军。记得上世纪70年代,我和贺俊文先生一起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采写了报告文学《老红军和他的儿子》,主人公就是他,中央台播出后在全国引起反响,人们为这样一位老红军自愿返乡务农称赞不已。当时由于时间的关系,对他的历史并没有深入了解。20多年后,这位老红军还健么?他的生活如何呢?在2002年8月的一个晴朗的口子,我们驱车前往安塞县李家洼村。还是那窄窄长长曲里拐弯的小山沟,还是那不甚宽阔的乡村泥土路,来到村里,80多岁的李老正挥着一把铁锨平整门前的那条路。久别重逢李老非常兴奋,一口气给我讲了六个多小时,我真惊异老人的记忆力。我想他一定常常回望历史,经过悠悠岁月的过滤,记忆中最珍贵的东西都是精华,是他在烽火岁月中坚实步履的印记——
1935年正月初7,赤源县(当时安塞属这个县)号召扩红,动员青年参加红军,16岁的李海东瞒着家里报了名,成了红26军5支队的一名战士。从此,他的命运就和革命紧紧连在一起。
李海东高兴地说,他这一生是很幸运的。中央红军长征来到陕北后,他从5支队调到红军大学,亲耳聆听了毛泽东同志《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的报告。36年年初,又调到一方面军后勤部总兵站的一个通讯班,驻扎在延川县双庙河。当时,党中央决定红军东征,秘密在临近黄河的清涧河口的拐沟里准备造渡船。因为敌人飞机白天不时轰炸,他和战友利用晚上背木板。来回30多里路,湿木板又重,整整背了一个多月。
东征开始了,二、三十艘木船载着红军战士向河对岸冲去,阎锡山的部队用猛烈的枪炮封锁住黄河,还调来飞机轰炸。船就要离岸,发现还有一匹马没有上船,李海东返身回去牵马,枪弹在脚下噗噗乱飞,他顾不了许多,骑马跑到河边,但船已离岸,他毫不犹豫打马下水,拽着马尾巴向船游去。谁知一颗炸弹落到船上,船炸坏了,好几个战友被河水吞没了,一块炸弹皮落到他头上,他负伤了,但没有松手,拽着马尾巴一直游了三、四里路才登上岸。
东征结束后,他随兵站回到定边县羊圈山,往返定边、盐池送信。不料,他身上害了疥疮,奇痒难忍。一天晚上,老百姓报告说有一千多敌人要来进攻兵站,站长让他马上出发去定边给后勤部首长送信。从羊圈山到定边40多里路,他骑马挥鞭奔跑。穿过一道山梁时,敌人发现了,不停地喊“站住!”他狠劲用马鞭抽马,从沙窝里冲出去,到半夜时赶到定边县城。红28军政委宋任穷接见了他,写了回信,让兵站和驻军坚守阵地等待援军。
兵站除了自己的通讯班,还另外派了一个骑兵连保护。李海东马不停蹄去向骑兵连传达命令时,一个人也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骑兵连和兵站有矛盾,又传说红军东征打了败仗,得二次过草地,借着敌人来攻的消息,连长和指导员带着部队逃跑了。李海东把这一突变报告给兵站站长,一分钟都没有休息,又重新奔往后勤部。宋任穷马上派出2个营的兵力前来增援,不但打退了敌人,还截住骑兵连,枪毙了连长和指导员,他为革命立了一功。
过了不多日子,部队在一次战斗中俘虏r敌22军一个连长,让他押送到9分站。从他所在的6分站羊圈山到9分站驻地机左原,有90里路。送到后交给分站,第二天9分站又派韩金山押送俘虏到另一处地方。一路上,这个家伙一会要喝水一会要吃东西,弄得韩金山很烦。在一个叫狼吃崾崄的地方,遇到一位妇女,俘虏买了些鸡蛋大吃了一顿。从山上下到半坡的荞麦地里,那俘虏说他肚子痛要大便,趁着韩金山不注意突然在他头上打了一棍,然后撒腿就跑。韩金山硬挣扎着向俘虏放了一枪,也没打上。驻在附近的董必务、杨立三部听到枪声,立即带警卫班骑马赶了过来,终于抓住了俘虏,救回了受重伤的韩金山。
作为一名战士,李海东经历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从艰难岁月走向胜利的金桥。他深知革命胜利是靠枪杆子打出来的,是用无数烈士的鲜血换来的。那时,战士们并没有过多的奢望,心里只有一个观念,就是把仗打胜,然后敞开肚子吃一顿饱饭。不仅战士是这样,就连高级指挥官也是这样。李老向我讲述了了这样一件事:
1948年5月西府战役后,部队一直追击敌人。李海东带领战友狙击敌人成功后,首长命他赶往总部。快到职田镇时,碰到彭德怀总司令。一见他背着个口袋,彭总问:“背馍馍没有?”原来为指挥战争,彭总已两天没吃饭。他打开口袋一看,袋里的馍已碎成了渣渣。彭总也不嫌弃,用洋瓷碗挖了一碗抓起来就吃。一看这情景,他知道首长饿坏了,就把战友们背的面粉都给了首长。
我惊奇地问:“你怎么能认识彭总呢?”
他淡淡地说:“是老熟人了。”说着他又讲了另外一件事。
蟠龙战役后,因爱人患伤寒病他请假回家探亲。第二天,正巧彭德怀总司令带着718团来到李家洼村。十几户人的小村子一下子来这么多部队,吃住都成了问题。李海东和妻子支起大锅一连熬了七八锅绿豆汤,给首长端出了家里的窝窝头。彭总亲切地问了他的家庭状况,鼓励他革命到底。当晚部队撤离了,第二天一早,他和村民刘万玉上山拣部队丢失的东西,不一会,就拣了四五十发子弹和四颗手榴弹。不料,不知从那里钻出11个国民党兵士,原来是战场上溃逃下来的。他当机立断,大喊一声:“解放军就驻在村里,缴枪不杀!”敌人吓懵了,都乖乖举起手。他让把枪放下后退二十步,趁机抓起一杆卡宾枪上了子弹,又让刘万玉挨人搜查,最后把这些俘虏交给了当地游击队。
这也许是他人生经历中的一个小插曲,他淡淡的叙述似乎满不经意,其实人民战士就像李海东这样一个一个消灭了国民党的800万军队。然而每一个战役包括每一个小战斗的胜利,都付出沉重的代价。仅李海东一人,就先后7次负伤。
东征在中阳县,他和战友们正赶着几十头骡子在山上运送弹药,突然敌人飞机来了,在空中盘了一个大圈俯冲下来,一阵机枪扫来,骡子被打死十几头,他的头部也受了伤。一阵昏迷一阵清醒,部队急行军顾不了他,就把他和十几位伤员放在山上的一座庙里。第二天天快亮时,发现帽子粘在头上,一摸,一块五六分长的弹片扎在头上,没有药,只能把香灰压上用绑带扎紧,一直等到战斗胜利才被抬走。
在打安边城时,他顺着云梯往西城门上冲。守城的敌军又凶又狠,在他快登上城墙时突然砸断了云梯,他摔下城墙跌断了脊椎骨,一下子住了三个月医院。
39年在博野县进攻日军碉堡,日军放出毒瓦斯使他中了毒,脚被敌军打伤。
40年9月,百团大战第二战役打响,我军撤退时日军追击,他的腿又被打伤。
46年在察哈尔集宁战役中,敌军的一颗炮弹在头顶爆炸,使他的脸负了伤。
……
由于李海东勇敢、忠厚讨人喜欢,不少部门都愿意要他,他一会到中央警卫团,一会到电影团,用现代话来说,他的关系网既广又密。
1938年秋天,他调到刚组建的总政电影团,跟袁牧之、吴印咸、徐肖兵去工作。这年12月,他们一起到山西前线采访,转战晋察冀、太行山。是吴印咸介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也是吴印咸和徐肖兵给他起了海东这个名字。39年的7、8月,河里发了大水,为了采访,他们坐着箩筐渡过河,来到河北博野县的司令部,贺龙司令员和甘泗琪主任等首长接见了他们,贺司令还开玩笑说他是“陕北土包子”。在前线,他认识了吕正操、程子华等不少高级将领,返回延安时,首长派部队送他们到山西娘子关。那时,这里驻有敌军,街上是伪军,山上是日军,当地游击队和伪军头目有亲戚关系,不但放他们过境,还给每人送了饼子和纸烟。正通过娘子关,日军发现了,猛烈的机枪扫过来,他们用骡子驮着发电机、反光板等器材从冰上跑过,骡子一下掉进冰洞里。他们顾不上水冰刺骨,卸了驮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骡子拉出来,直到跑上另一座山才脱离了危险。
最让李海东感到幸福的是在中央警卫团通讯连时见到了毛主席。38年7月,艳阳高照,他正在太阳下为毛主席站岗,热得满头大汗。这时,毛主席出来了,看到他顶着烈日,亲切地说:“小同志,你可以拿着凳子坐在荫凉的地方嘛。”
他挺了挺胸说:“连长指导员给我们有纪律,不能坐。”
听了这话,主席好象有了兴趣,走到他面前,和他交谈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李春荣。”
“多大了?”
“19岁。”
“那里人?”
“安塞李家洼人。”
“家里有什么人?”
“父亲去世,有母亲和哥哥。”
“几时参军?”
“35年。”
“喔,是老战士了。你为什么参军?”
“打日本。”
主席稍稍停了一下,象是考试:“日本好不好?”
他就把平时学的那点东西倒出来:“不好!是帝国主义,向外侵略,灭亡中国,欺负弱小民族。”
主席笑笑说:“不能说都不好,工人、农民劳苦大众还是好的。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
“是连长指导员给我们讲的。”
主席满意地点点头,勉励他好好学习,多掌握革命本领。
那年4月,警卫员早晨起来给主席送水却找不到,一下惊动了许多人,都分头去找。李海东想,主席闲暇时常去散步,是不是沿着城墙转去了,就跑出北城门,果然看到主席在水井边正和一个农民谈话。原来,主席发现一个战士正和农民吵架,过去一问,原来是战士要洗衣服,农民要浇地,可是只有一眼水井,为此争了起来,那位战士气极了狠狠地骂农民说“三句好话不如一马棒。”主席了解了原委,先给农民倒了歉,并批评那个战士说:“你是红军战士怎能骂老乡!咱们是工农子弟兵,做事先得想到群众的利益,老乡要浇地,你洗衣服就应到河里去洗。”等那位战士离开后,主席让老乡消消气,知道他是杨家岭村的,就询问起杨家岭那些石人石马的来历。这事在李海东脑子里印象太深了,从主席的身体力行中他懂得,工农子弟兵就是考虑问题不能只想自己,一切要从群众的利益出发,解决群众的疾苦,他把这一点作为自己一生的动力和目标。
1943年,李海东调到总政秘书处。党的“七大”召开时,他是服务员,不时送信送选举名单。五月的一天,有一份留守兵团通过整风、大生产运动达到自给的材料要送给毛主席。主席当时住在枣园,看到材料说你先睡一会,我改完再拿回去。过了半晌,主席亲自把材料交给他,叮嘱过河时要小心,不要把材料让水打湿。当他走到门口时,主席又叫住他,送给他一个西红柿说:“天太热解解渴。”又询问部队生活怎么样?当听说一顿三、四个菜时,主席高兴地感叹:大生产运动改善了生活,上下关系也改善了,给人民减轻了负担,军民关系也好了……
人生总是有理想有追求。李海东这一代人的追求就是党指向哪里就奔向那里。他们从不考虑个人的得失,把自己和党联系在一起。在战争年月是这样,在和平年月也是这样。他身上所反映着那个“理想燃烧”的时代所赋予同时也支撑着那一时代的精神品质,就是象他这样的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起共和国大厦的基石。1962年三年困难时期,党中央号召大办农业支援山区建设,在宁夏工作已升任县团级领导的他毫不犹豫地返回农村,返回生他养他的故乡。他知道故乡很穷,需要大家努力改变面貌。也许今天的青年很难理解他们,不知道他们这种“自找苦吃”到底图的什么,这不仅是李海东特殊的生命存在方式,也是不少老一代革命者具有共性的生存方式,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才能使我们对历史、对党的理解真正丰富起来。
回村后的李海东虽然没有担任什么职务,但村里的大小事都离不开他。悠悠40多年,他默默地心甘情愿当他的农民。按说,中央领导他不少人都熟悉,用现在的话说关系很硬,但他从不给领导添麻烦,只是每天和乡亲们滚打在一起。相隔20多年我去采访,他最大的变化和奢侈就是由原来的土窑洞搬到石窑里,村里也通了电,那条坎坷不平的山区小路也加宽了不少,村里破天荒地建起了塑料大棚。谈起自己的选择,他从不后悔。谈起今后,他只是说,想给村里修一条稍宽些的路,再修一座象样的学校,听着他的这些理想,我默默地说:这就是出生入死为革命拼杀的延安人,这才是真正的革命者,他们崇仰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浪漫情怀永远值得怀念、值得继承。今天,站在21世纪的高度回望悲壮的历史过程,在崇敬之余又有些心酸,一些严峻的问题不时在脑中闪过。如果他不返回农村在更高的职位上干到现在,如果不局限在一个小村庄而在更大范围工作,他的贡献是否会更大些?如果……历史的进程中没有“如果”!当我回味这段历史的回声,我只强烈地感到“为人民”三个字沉甸甸的份量。把“为人民”挂在嘴上或写在文件中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但要达到这三个字的要求却需要用整个生命毕生奋斗才能达到。李海东做到了这一点,所以乡亲们、不,应该是人民才时时念叨他并永远记住他。
2003.11.30—2004年春节
(原载散文集《安塞履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