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们一伙孩子常常在打谷场上听从山东、河南来的艺人说书。一盏如豆的油灯,一张破木桌,一把三弦和一块惊堂木就是全部的道具。那时,说的大抵是《呼延庆打擂》《五女兴唐传》之类,虽然故事吸引人,听得多了,也觉得烦腻,有时竟然睡倒在木桌脚下,直到散场时才被大人叫醒。
1961年,我在延安的一所学校求学,那时正逢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学校为了给学生进行忆苦思甜教育,专请陕北著名民间艺人韩起祥来说《翻身记》。听书的那天,恰是晚上。明亮的电灯下只放着一把木凳。韩老坐在木凳上,三弦斜斜地放在腿上,左腿上绑了一付莲花板,靠着腿的上下颠动,莲花板极有节奏地响着。弹动弦子的右手上,也绑了一串小竹片儿,随着手的拨动,竹片儿发出清脆的音响。
别看是一个人的演出,却是一场扣人心弦的戏。他弹动如飞的手指,拨弄出多变的弦音,时而沉郁悲愤,时而高昂激扬,一会犹如惊涛裂石,一会又如春雨纷纷。特别是他那清晰动人的演唱,催人落泪,撼人肺腑。
《翻身记》是韩起祥根据自己的家史创作的。从书中,我知道他三岁上因患天花无钱医治使双目失明,后来又家破人亡。为了糊口他逃荒要饭,至今,他的一个妹妹还没有下落。他说到悲痛处,石雕般的脸上,几滴冷泪从紧闭的眼睛中滚出,然后又顺着冰冷的脸庞上滚落下来。韩老说的《翻身记》对同学们的教育是颇深的,就连那弦声也像是和着同学们的啜泣在冰冷的泪雨中飘逝。
在以后的年月,我成了延安报的一名记者,接触韩老的机会多了起来。我知道,在抗日战争时期他在延安一带就颇有名气。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后,他身体力行,毅然抛开了宣传封建思想的旧书,很快编出了《刘巧团圆》《宜川大胜利》等新书。1946年的一天,毛主席专门请他去说书,他说了自编的《张玉兰参加选举会》,毛主席听得不时发出响亮的笑声,并紧紧握住他的手,勉励他经常深入生活,多多歌唱工农兵。
几十年来,韩起祥时时记着毛主席的话,使自己游弋在群众的海洋之中。
全国解放后,组织上安排他担任了全国曲艺家协会副主席、全国政协委员,并要求他全家迁往北京。韩起祥没有留恋繁华的都市、优裕的生活,他离不开生他养他的陕北,只在北京住了几个月,就回到陕北定居在延安。
延安的山路上,曾留下他坚实的足迹;延安的不少村庄,也留下他浑厚的嗓音。不管是春月秋日,还是寒冬暑夏,他常背着三弦,拄着拐杖在山路上跋涉。汽车司机看到了,停下来捎他一程;群众知道了,老远地派人来接。在默默无闻的小山村杨老庄,他一下子住了13年。群众把他当作亲人,他把杨老庄当成自己的家。社员们出工,他也去;社员们歇工回家了,他又主动帮人去担水。在紧张的农家生活中,他除去说书,还要坚持创作。想想看,一个双目失明的人,要做这许多事,得有多大的毅力和决心。杨老庄的13年,是难忘的13年。农民的气质、群众的心愿、邻里的琐事统统涌进他的胸怀,他写呀写,《回乡记》《翻身记》等名篇就是在这里酝酿完成的。
但是,史无前例的那场运动,使这位苦大仇深的盲艺人也未幸免。一次在延安街头,我看他挂一块大牌子,手里敲着锣,后面一帮人喊着口号在游街。他的罪名是“狗地主”“反革命黑线人物”,深入农村被说成“镀金不务正”。看到这情景,不由人不心酸。可他并未流露出沮丧的神色,冷酷的脸上没有表情,时不时地抬头辗转,像是思索,又像是要看透天空的一切。当他在杨老庄积累的一米多厚的素材被烧毁时,他终于忍不住了,从颤抖的心中涌出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湿了衣襟。武斗的枪声停息后我去找他,不料他却下乡去了。后来从其他人的嘴里了解到,他不愿与“四害”为伍,一个人步行到农村去说书。仅从1970年到1974年,他下乡40多个月。他坚信历史不会倒退,除去说书,每天清晨都坚持练功、练声。在和群众一起生活的日子,他汲取了营养,获得了力量,又创作出《我给毛主席去说书》《王窑水库参观记》等20多部书。
54年的艺苑生活,韩起祥的陕北说书达到技艺精湛、炉火纯青的地步。他把陕北说书的技巧概括为12个字:喜、怒、哀、乐;男、女、老、少;慢、平、紧、快。他一生心记和自编的新旧书词有百余本、600多万字。为了把这些书传下去,他招收了四位徒弟,他的女儿韩应莲就是其中之一。应莲勤学苦练,不但掌握了说书的基本技巧,还能帮他整理书词。
多年来,冠心病和气管炎每时每刻都折磨着他。去年春季他卧病在床好些日子,吃药打针也不济事。可是他想到三中全会以来的变化,觉得自己不能倒下去,应该继续歌唱新时代。他挣扎着爬起来,坚持每天去爬宝塔山,经过半年多的锻炼,身体奇迹般地康复了。
十二大的春风吹拂大地的日子,我又去访问他。在小城南头的那间简陋狭小的屋子里,这位68岁的老人正在埋头创作。他用手摸索着,在盲人专用的纸上扎着一排排小孔,那是盲文。他说,十二大召开的喜讯使他夜不能寐。作为中国共产党的普通党员,他感到历史又迈进新时期。他把整理书词的工作大大加快了,短短时间,废寝忘食,已回忆整理出《双兰记》《红孩女妖精》两部书,有好几万字。他还说,过几天他要到农村去说书,去向群众宣传十二大精神。
离开那间小屋的时候,望着他满头的花白头发,望着他紧闭的双眼,我猛地觉得,他不是瞎子,因为《讲话》给他安了一双明亮的眼睛,这双眼睛就深深地藏在他的心里。
(原载《延安精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