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似乎有些沉重。人的命属于先天，是父母给的。而“运”属于后天，却主宰着人的起落悲喜，为人规划出难以预测的生命轨迹。近日，我读了李卉先生写的《儿女心中不落星》一书，这种感受十分强烈。
小时候，那时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我家和外婆家都住在宜川县城的后学巷里，大门的对面就是宜川中学。我和小伙伴会穿过中学的圆洞门，蹑手蹑脚地跑到院内的大槐树下去玩。圆洞门内就是有花格窗的教室，听着教室里大哥哥大姐姐齐声读书的声音，自己羡慕极了。后来，我也考入这所中学，不过学校已扩大了，把我们住过的后学巷都扩展进校园。进校的第一次大集合，就是在过去的小院里听校长讲话，看着熟悉的场景，我心里十分熨帖。随着年龄的增大，阅读了民国《宜川县志》，才知道，宜中创建于1940年，是陕北最早的中学之一。因“雏形虽具，物力维艰”，县长力挽回乡探亲的李立楷出任校长。这位先生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曾参加北平学生的“一二·九”运动，又走向抗战前线。由于师范院校熏陶，他很钦佩武训的“兴办义学”“行乞办学”精神。担任宜中校长后，首先在县城召开“兴学会”，共商办学大计，得到富豪商户的大力资助。他又和师生一起开始建校劳动，一次平整操场，他误拔了蝎子草，竟昏厥过去。一年辛苦，到年底学校已初具规模，我小时玩耍的校院就是他当年建成的。
1944年二月，李立楷升任省立黄陵师范学校校长，因他为宜中做出的卓越贡献，全校教师和学生为他立了“校长李立楷纪念碑”，颂扬他办学功绩。这篇碑文就收录进黎锦熙主编的《宜川县志》中。
读了《儿女心中不落星》，我才知道，为了办好黄陵师范，他认真践行原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大师的“囊括大典，网罗众家，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理念，在学校会议室的正面墙壁上亲笔书写了“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八个隶书大字，规范教师的言行，自己带头做出表率。要求学生博览群籍、崇尚礼仪、举止文明、剔除陋习……还成立了“黄师剧团”，学校生气勃勃，师生思想非常活跃。看到从河南日寇占领区孤身一人逃到黄陵的教师魏仁兴生活艰难，出面做媒，帮其成家，魏成为学校骨干和他的知己。当我1961年考入延安师范学校时，校长正是魏仁兴老师，他严厉的治校方法在陕北赫赫有名，无疑是继承了李立楷的不少理念。
人生有时很是蹊跷，你就像一颗棋子，冥冥中有一只神奇的手在不停拨动着你。李立楷是延长县罗子山乡益枝村人，过去属宜川县，建国后划归延长县，我似乎无缘结识这位辛亥革命的同龄人。但由于工作的关系，我认识了他的胞弟、陕西日报原副社长李立彬，还和他的胞妹李淑梅在一个单位工作。多年的交往，从他们的口中得悉他的更多信息。结束黄陵师范的工作后，他筹办过延安师范，又到西安力行中学担任教务主任。当解放战争炮火逼近西安时，特务猖獗，他不仅组织学生护卫学校，还掩护共产党人阎志逵逃脱特务搜捕。新中国成立后，西北铁路干线工程局为支援边疆建设、早日贯通陇海线，局里请求陕西省帮助解决教师、医生的缺员。他响应这个号召，应局长王上世泰之邀，又来到天水铁路中学工作。
从这段经历来来看，他是一位执著于教育、忠诚于教育的“现代武训”，他不图地位、名誉，没有非份之心，只是埋头教学，是一个“纯粹”知识分子。上级本欲让上他到天水铁路中学担任校长，他自认不合适，推荐北大毕业、在延安从事地下工：作的老革命、他的老师李卓如担任校长，他作为教务副主任积极协助校长工：作。在新中国成立最初的几年里，呕心沥血，竭尽职能，使铁中办得红红火火，深受师生尊重和爱戴。对这样一位教育家，我是从心底佩服和敬重的。虽然没有接触过，但我上过的宜川中学、延安师范和1964年高考我曾一只脚跨进的北京师范大学，似乎有一条红线把我们俩牵在一起，或者说看不见的情缘，我的思想中一定受过他思维的影响。
人生的际遇不可预测。在那个“运动”一个接一个的“无产阶级专政”年月，常常会有冷不防的冰雹砸在你的头上。《儿女心中不落星》详细记述了他悲惨的命运。1957年，天水地委统战部邀请他参加当地政府座谈会，再三动员大家帮助党整风，天真的他在会上提了两条意见，一是说落实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治好”的指示，不能自己盲目行动，一定要通盘制定规划。二是经过陕西澄城县时，目睹基层干部工作简单粗暴，引起群体事件，希望新区干部向老区干部学习。谁知，命运和他开了个黑色的玩笑，这样的意见竟成了向党进攻的毒箭，他坠入精心策划的“阳谋”之中，被划入全国55万“右派”行列。批判、斗争、无限上纲、罗织罪名，受尽凌辱。一身正气的他受不了人格被肆意践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慷慨陈词，为自己辩解。可那时那里有讲理的地方！又把他在日常生活中赞扬过民主党派一些人的言论联系起来，把“家庭恶霸地主”“伪官吏”的帽子硬加在他头上，以反革命罪逮捕，并从1958年3月28日起判刑8年。狱中的境遇可想而知，在劳改中身心受到严重摧残。1961年，上级通知对因言获罪者进行复查，处理不当者甄别改正，他被解除劳改提前释放，回农村监督改造。国庆节刚过，在他50寿诞来临前夕，含冤去世，与亲人相聚仅仅一月零三天。直到1979年，儿子李卉四处奔波，天水中级人民法院于4月20日做出判决，宣告李立楷无罪，铁道部第一工程局恢复其政治名誉，可惜这一切来得太迟了……
一个知识分子的命运，或是55万知识分子的命运就这样记录在共和国的履历中。今天我们重温历史，一是谢天谢地，那种噩梦别再出现！二是为那些好人写下思念，愿他在天堂幸福快乐；三是告诫年青一代要珍惜美好时光。“运”可分为大运和小运，时代就是大运，个人命运只是小运。建国初，最慷慨的口号是“祖国的需要就是我们的志愿！”你的小运只能服从大运，因而那一代人遵循的是需要选择你，而不是你根据志愿选择需要。后来的无休无止的“运动”，弄得人人自危，个个噤舌，稍不慎就会受到卑鄙小人栽赃陷害，谁还敢强调自我呢？如今，人权得到尊重，人生有了更大选择，新的时代带给人的是新的命运，只要你自己把握好，朝着既定的目标奋斗，大运和小运结合在一起，前途就会一片光明。
2012.1.11—1.22于枫林绿洲
（原载2013年9月22日《陕西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