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是一种向往。
特别是久居闹市的俗人，整天淹没在灯红酒绿、声嘶力竭、迎来送往、虚情假意之中，没有一刻的宁静，就连午夜沉睡中不时被刺耳的电话铃声惊醒，让人心中不由冒出一股无名怒火。
渴望宁静。渴望静静地读书，静静地思考，或者仰卧在高山之巅长久地看云卷云舒，任山风拂着坦然的身心。
友人庞辉约我到洛川县谷咀村小住几日，我终于找寻到渴盼已久也是心目中的宁静。
小村距县城有十多里，处于“原”的边沿，从村子向下伸出了五道梁，象五个手指紧紧地抓住大地。这里既没有城市的喧嚣，也失去了过去农村的鸡鸣狗叫，也许是一种进步。村民们都经营着果树，顾不上去喂儿只鸡或养一只狗，连白天也是静悄悄的。我踟躅在新修的宽宽展展的村街上，街上没有一个人影，静极了，好象都在悄悄商量什么事，让人不忍心发出一点声响，害怕打破这里的宁静。
我便想到了梭罗。这位伟大的美国超验主义作家为了追寻宁静，远离红尘，一个人怀揣一柄利斧跑到无人居住的瓦尔登湖畔，自己动手筑屋而居，仅靠最起码的一点物质资料为生，世俗的人不理解他，人们称他为“孤独的梭罗”。
“如果要孤独，我必须要逃避现在——我要我自己当心。在罗马皇帝的明镜大殿里我怎么能孤独得起来呢？我宁可找一个阁楼。在那里是连蜘蛛也不受干扰的，更不用打扫地板了，也用不到一堆一堆地堆放柴火。”这是梭罗的名言。他是从1845年到1847年居住到湖边的，瓦尔登湖的山光水色滋润了他枯瘠的心，其实世俗的人很难理解他在这里得到滋润，当他在十年后写出了《瓦尔登湖》这部震惊世界的书以后，人们才看到他的“孤独”来自深刻。
翻译此书的我国著名作家徐迟说“这是一本寂寞、恬静、智慧的书”，是“极静极静的书，并不是热热闹闹的书。它是一本寂寞的书，一本孤独的书”，只是它太浓缩，难读，艰深，“如果你的心没有安静下来，我说，你也许最好是先把你的心安静下来，然后你再打开这本书，否则你也许会读不下去”。说老实话，我儿次打开这本书都没有读完，因为那时候心中一片骚乱，整天的心都吊在胸腔中，不时随着外部的风在颤动。这次来谷咀我特意带了这部书，想在这宁静的环境中走进瓦尔登湖。
我真的走进瓦尔登湖了。在那片遥远的山林里，我和梭罗一起在观察着，倾听着，感受着，沉思着，并且梦想着。用另一只眼在探索人生，批判人生，振奋人生，阐述人生的更高规律。
不光是优美的风景，更有折服人的哲理：
“不必给我爱，不必给我钱，不必给我名誉，给我真理吧。”“不论你的生命如何卑贱，你要面对它，生活它：不要躲避它，更别用恶言咒骂它。它不象你那样坏。你最富的时候，倒是最穷。……尽管贫困，你要爱你的生活。甚至在一个济贫院里，你也有愉快，高兴，光荣的时辰。”“自己的生活越简单，宇宙的规律也就越显得简单，寂寞将不成其为寂寞，贫困将不成为贫困，软弱将不成为软弱。”他还说：“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圣庙的建筑师。他的身体是他的圣殿，在里面，他用完全是自己的方式来崇敬他的神，他即使另外去琢凿大理石，他还是有自己的圣殿与尊神的。”“我有自己的太阳、月亮和星星，我有一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小世界。”“晨风永远在吹，创世纪的诗篇至今没有中断：可惜听得到它的耳朵太少了。灵山只在大地的外部，处处都是。”
宁静和孤独其实是一种境界。步入才是解脱和升华。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就得有一定的“道恒”。
我慢慢地入巷了，融化了。世事的乖戾和机缘的作弄，使自己过去看重的一些人、一一些事、一些感情淡化了，甚至行同陌路落井下石，只能暴露本质的嘴脸。从梭罗的书中我知道恼怒是一种浅显的可笑，只有在自己的“瓦尔登湖”中去欣赏，才能得到别人享受不到的快乐。我猛然想起了家乡民间的一句民谣：“穷欢乐富忧愁，要饭的不唱怕干球”的话来，这话蕴涵了多少真理。
在夜晚深湛的星空下，房东老党给我讲述了谷嘴村的变迁。这里保留了五处村寨的遗址，有唐宋时期、明清时期，民国时期、建国初期和现在的新村。既有古村寨马上激起我探幽的极大兴趣。
其实，宁静也是一种体验。
第二天晨曦刚露，我独自一人就向唐宋时期的寨子峁走去。
这里比新村所在的“原”低了许多。是“原”的一个不经意的尾巴，古寨就在尾巴的稍上，既可称为“原咀”，又成为山谷的咀，我才找到“谷咀村”名称的来历。古寨不算大，从高处看，象一根小小的棒锤，只有一条细线似的山崖——陕北人称为崾崄的与“原”相连。
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下，两面都是一人高的荒草，时不时有葛针勾住衣裤。那时，太阳还未露脸，山风扑面而来，四周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让宁静有了几丝恐怖。我从路边的树上板下一根粗棍，一边拨打着草丛，一边不时乱喊几声，一来为自己壮胆，二来是怕突然窜出一条蛇来，给你一个突然袭击。我象探险家一样走完了这二里路，终于到了目的地。
虽然还是荒草没人。
虽然还是用粗棍探路。
宁静的八月的清晨，我站在占村寨的遗址上，不山得遥接万代。这时，太阳已升起两杆高，把古寨涂抹成了赭红色。寨子仿佛耸立在立柱上，除那道连接“原”的细腰外，四周都是千仞绝壁。边沿筑有厚厚的寨墙，虽然倒塌了，但那断垣还依稀看到往日的辉煌。
我久久地站在寨墙上，没有喧嚣，没有那怕是任何一点的分心，我象地老鼠一样在高高的荒草丛中来来去去，让思想展开自由的彩色翅膀。寨子分为三层，每层都有房屋围绕，我猜想着那是四角高翘的门楼，那是窑洞连带厦房的主屋。靠西的地方有一块较大的平地，还保留原建的戏台遗址，戏台虽不甚大，足以容纳附近的村民都来看戏，那辉煌那热闹让人一想起就心热。回头望去，下原的那条山路似细线从天上抛下来，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战略要地。站在荒芜了的古寨上，巡视四周，群山郁郁葱葱，寨山下是清冽的河水无声地泛着细碎的鳞波。寨山恰如千山中的一座孤岛，自是另一种风味。对面的山崖崖层分明，象是被巨斧破肚开肠，一层层深红、暗红、赭石、黄褐的岩层层次分明，把世纪的奥秘留在里面，成为中外科学家探测的“世纪年轮”。山峁上虽然再也看不到三层寨屋的巧妙布局，但能让人展开丰富的想象，使你身不由已地走进那鸡鸣狗吠的火红的久远年代。
历史不光抹去了时间，也时时变换着辉煌和冷漠。当年的繁盛是如何冷落的？我记起了房东讲述的那些凄惨并渗入到村民们血液中的故事：
谷咀村住着一户有钱人家，每年在麦收后都请戏班子来唱戏并吆喝周围看戏人来家吃饭，却把一位衣服烂褛的和尚晾在一边。和尚来到门前讨水喝，主家又以高原缺水拒绝了他。和尚并不气馁，声称他指一块地方打井一定能打出水来。主家高兴了，就按和尚指的地方昼夜打井。打了半截，出现一条很粗的芦根，不小心挖断了竟流出不少红血。这个兆头不好，主人再没敢往下打井，但此后厄运连连，畜死人亡，旱灾、兵祸、仇杀、血光……一次次破败，一次次重来，五处遗址浸透了奋斗、杀戮、阴谋、善良、邪恶、征服、反抗……仔细考究，一定是一部厚厚的错综曲折惊心动魄的盛衰巨书。
传说无法考证，但那半口古井再也没有人动它，至今仍顽强地坚守着，似乎要向村民讲述着什么。德国的著名教育家卡尔·威特有一句名言：“为了让他们分清善恶，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们讲说传统。”
感谢谷咀。我在这里理解了梭罗的心情，看到了他博大的胸怀和对人类超乎寻常的挚爱，体验到宁静给我的启示。当你走进了宁静，我看到了一祯虽然黯淡却仍浓郁的图画。
我庆幸，我享受了宁静这一种缘！
（原载2013年9月11日《西安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