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15日，是老伴苏亚整整70岁生日，儿女们都张罗要为母亲庆贺一番，我当然乐享其成。多年浑浑噩噩猛一思忖，不也适逢我俩结婚50周年吗？50年，照现在时髦的说法叫做“金婚”。金婚是人生的一座“里程碑”，也是人生中一块闪光的“金牌”，只有经历了半个世纪美好婚姻的长相厮守，并且经受住人世风雨的洗礼和检验的人，才能获得这块“金牌”。不到金婚之年的人，是无法感受到金婚之情、金婚之乐、金婚之宝贵的。
在我40岁时曾写过一篇《人生有棵银杏树》的散文，简略记述了我俩的生活，后被选入《名家亲情散文精选》一书。又过了30年，堆积的往事点点滴滴、酸甜苦辣，所有平凡的片段，都是生命中最美丽的篇章，所有平淡的日子，如“空山灵雨”虽淡犹浓，串连起来成为一道特别靓丽的风景线。
妻的最大特点是善良。善与恶，这是平民百姓划分好坏人的最简单标准。这个善也是成就我俩姻缘的“红娘”。那还是上世纪60年代初，我们同窗在师范学校。上这所学校的基本是贫家子弟。妻家孩子多，经济更困难。上初中时她在黄陵中学，离家30里路，是名符其实的“背馍生”。就是没钱上学生灶，每周回乡下的家，星期天下午背一包馍（名义是馍其实是用糜子面等杂粮蒸成的窝头）来学校作为一周的食品，最好的享受就是馍加点辣子喝些开水，可考试成绩却是全年级前茅。考上师范时连被褥都凑不齐，父亲忍痛拿出全家唯一的毛毯当作她的被褥，让她度过三年的住校生活。我那时也缺吃少穿，零下20多度的严寒，只穿一件没有内衣棉袄，袖子还短到半胳膊。同学李德胜见状将他的一件毛衣借给我，才度过第一学期的严冬。第二学期初夏，正是号召学雷锋的时代，妻和李润兰等几个女生要帮我拆洗又小又脏的棉袄，谁知拆开后吃惊的是里面絮的所谓棉花都像驴鞍子里的破絮，根本不能保暖。棉衣几乎无法再缝起来，面面相觑……4个女同学毅然拿出每人每年领取的3两棉花票，又添了一点布票，凑在一起才完成了我那件棉衣拆洗的“艰难工程”。她们都同情我，随着学习上的更多交往，同情中渐渐滋长出爱的火花。
妻善良，就有一种强烈的爱心和亲情。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姐妹应是姊妹们的榜样。我俩工作后的13年，因遭遇“文革”，工资没涨一分，两人才75元。两个儿子找保姆25元，全家5口就靠50元维生，还得给儿子订牛奶。妻子从农村小学调到延安东关小学任教的七年，是我们最困难的年月，每月的供应粮常接不上使孩子饿肚子。小儿子晓蓥送到托儿所不久，阿姨反馈说“你的孩子怎么有吃不饱的毛病？”我听说心像被狠揪一样，那不是不知饥饱，那是“饿”带来的条件反射啊！为了添补我曾托朋友走了一次“后门”，没花粮票买了90斤粗粮，是45斤玉米面和45斤高粱面，使全家勉强度过。自身拮据，为节省一点烧火的煤，女儿晓岚放学后提着小筐去机关的灶房去拣没烧透的“蓝炭”（煤核），长期滚烫的蓝炭磨损了她的手指，让我们夫妻心疼不已……陕北民谚说：“男人是个耙耙，女人是个匣匣”，男人要挣回来，女人精打细算日子才能过好。可我作为男人却无一点进钱路，只能靠妻子从口里省。每年孝敬父母的钱要筹划，她三个弟弟上学得资助，老家盖房也得出水……那样穷苦的日子正像英国著名作家兰姆在《伊利亚随笔》中写道“正由于他在经济上必需精打细算，一丝半缕物力都要充分利用，对于一点点生活享受都得细琢细磨，在这方面她又具备了何等的天赋本领？”因有妻子的安排，也都挺了过来，博得弟妹们的赞许。
也可能妻出身贫寒，对穷人总有一种割不断的情缘。每次路过街道，看到乞讨的老人都要送去一份安慰。她们姊妹八人，有一个妹妹因未上学出嫁到乡下，生活很是清贫。几十年来常讲妹妹当年在生产队是如何扑下身子干活，是如何为了支撑家而贻误读书，并尽其所能不时给予接济。
1965年，我在农村劳动锻炼，和妻子就住在一处生产队打扫过的驴圈外屋，在外面支了块门板，就成了我们的“家”。不料这时要生大女儿，因无钱去医院，就像乡下婆姨一样在家生育。谁知难产引起大出血……多亏请来县医院医生抢救躲过劫难。没过儿天，女儿又得了肺炎，吃药不起作用，孩子的脸都憋青了，走投无路的我只得请来一位游医，他说我只能用最后一招，若半夜后转好就有希望，他用银针在孩子的舌根下和手指上放血，浓黑的血流出来，才使女儿转危为安。从此，妻子的身体一落千丈，虽不漂亮但原本壮实的她变得消瘦缺血、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加上营养不良和生活的重压使她患上全身抽搐、失眠等精神病，四处求医，光中药就吃了一百多付仍不见好转。我的一个同学的父亲有针灸本领，我请老人家治疗，好儿次老人用刀在脊椎上割开口子，又用火罐拔，疗效仍不大。为了生计，她硬扛着，中午从不休息，却要我中午休息。每晚靠在墙边为孩子们纳鞋底。后来幸遇北京医疗队来延，治愈了精神病但身体再未复原。对于我们这个家来说，妻子是第一功臣。我多年忙碌在采编一线，一切的家务都压在她的身上。好几年我家住在半山腰，不管刮风下雨下雪，下山担水、担煤、劈柴、买粮、买菜……她都默默承担。除过每天的柴米油盐，还要为全家五人缝衣补袜。最费力的是纳鞋，单鞋、棉鞋，每人每年得几双，她得把破旧的碎布用糨糊一层层粘贴起来，成为千层底，然后按脚大小剪出鞋底，每晚她都要靠墙坐着，用尖锐的铁锥在鞋底上扎出小眼，再用麻绳用力拉紧，嗤啦、嗤啦的声音一直响到深夜。手常常勒出许多血口子，她用旧袜筒套在手上，仍然得劳作，一家人从未有露脚趾的。吃苦耐劳，任劳任怨是她的本色，享受她获取最少。她的饮食习惯极其简单，不吃肉，不吃海鲜，连鸡蛋、豆腐都吃的很少，最喜爱吃的是陕北人吃的菜合面，但为了家人，她学会做肉、做鱼，她做的炖羊肉用几个孩子的话说，胜过大餐馆的水平。后来，家业大了，连孙子在内共十多口人，每到周末和节假日，她都要亲自做一桌好饭，我和儿子、媳妇、女婿、孙子们大朵快颐，等她烧完菜只剩残汤剩饭，她胡乱叨几口就就满意地哄了饥肠。
妻的另一特点是对工作有很强的责任心。我俩都曾上的师范学校，专业教育使她十分热爱教育工作。她从教十六七年，工作兢兢业业，教学成绩突出。她多年是毕业班的班主任和数学老师，再乱的班在她调教下，很快就能改变面貌。她写的教案在市内教师中传阅；她教学的方法成为市、县教研室研究的课题；每年的考评她班的成绩都名列前茅，因而教育局和学校老师的子弟都想方设法转入她班。她很会教育调皮学生，不少捣蛋鬼都会有突飞猛进的改变。她的知名度日高，但付出的是辛劳的汗水。我下班回家，常有不少学生趴在我家床边写作业，她一边做家务一边辅导孩子，常忙碌到上灯时分。由于身体原因，她调到我所在的报社担任统计工作，每次的报表清晰准确，很得市县统计部门的赏识。虽然离开教育岗位，她却保留了“爱教”的热情。常后悔自己是教育子女的失败者，又把苦心下到孙辈的身上。我的三个孙女孙子，都接受过她的教育。外孙女马婧晶一出生就接到我们家，一直管到12岁。在2003年全国人民抗击“非典”的日子，我正好被堵在北京女儿家。两个多月的艰难日子，妻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做饭、辅导学习，每天忙到深夜。婧晶和师嘉悦是女孩，学习还比较自觉。孙子师琦植刚好四五岁，正是疯跑的年龄，家属院的人都说，常看到孙子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成为院子里别致的风景。回家后我深表歉意，她却说，把三个孩子拢络在一起，不仅能互相促进，还能加深亲情，对独生子女来说，只有我才有这样的机遇，她的这种远见令我感动。为辅导孙子她到处搜寻资料，布置孙辈的练习题她全部都自作一遍。功夫不负有心人，婧晶已从首都经贸大学毕业赴英国深造；嘉悦去年考入西安交大，琦植今年小学毕业也考进西安高新一中初中部。
妻对于爱情和家庭可以说是忠贞不渝。50年的风风雨雨如过眼烟云，但那些辛酸的过往却如石刻在记忆的屏幕上不时显现。年少时曾有一位算卦先生说我的命不好，“开水都能烧糊锅”。我虽不相信，但一生中每隔十年左右总有灾祸从天而降。1964年毕业时，学校抽了5名学生参加当年高考，我以高分被北师大录取，这本是喜出望外的事，却也让我愁肠满结，手无分文，没人供我……妻说她马上工作，别急，由她供我！匆匆结婚却失去入学机会。1971年林彪事件时，我本没参加内部保密传达会议，某位领导不知是“身在左中不知左”还是“整人成习”，硬说我“泄密”而被无端处理。幸好没过半月，此事公开，那场节外生枝才风消云散。此后，可能时来运转，由于我勤奋工作，组织曾推荐我上当时的“五七大学·导演系”和人民日报学习班，并先后有光明日报和新华社调我，可惜当地领导因工作离不开硬不放人，再加妻子患病、三个子女无人照顾，都失之交臂。几十年的人生总是跌宕起伏，但我坚持“公正做人绝不趋炎附势、溜须拍马”的标准。1988年，当我主持的报纸在全国小有影响时，却因为我没顺从主管领导的“小算盘”，趁地委书记去京学习，他扣我“宣传‘极左’路线”的帽子，使出“招聘”杀手锏，多位领导虽公正力争，连他的亲家、担任地委副书记的乔尚法也据理力争，但他硬推行，使我“逍遥”两年。同时，他还对我大学毕业女儿晓岚的工作分配使絆，在校长申沛昌的支持下，女儿重回延安大学，促使她发奋，最终闯进中央电视台，成为节目组得力的编导和记者。1997年我又因糖尿病学过几次法轮功，被免去职务……
50年，风光也好，落魄也好，妻没一句埋怨只是安慰，她尽力包揽全部家务，鼓励说你有一支笔，就发挥特长吧！遭受厄运打击，更要坚强、宽厚、自信，不屈不挠，勇往直前！免职决定宣布没几天，我即踏上南下开封、镇江、杭州之路，为创作长篇历史小说采访资料。我们一家就像打不死的程咬金，不但重新站立而且步步登高。
感悟金婚，我们何曾不是一部厚厚的书？50年，走过多少苦难和辛酸；50年，经历多少无奈和灾难。一个家庭的幸福温馨，总是建立在有一个人默默无闻地付出，我的老伴就是为家庭付出全部心血的大功臣。在祝贺老妻寿诞的日子，我把张国立、蒋雯丽主演的电视连续剧《金婚》中那幅对联修改一下：“半世纪牵手，养儿育女柴米油盐，苦乐恩爱终不悔；五十年同心，事业家庭酸甜苦辣，携手风雨总相随”，在她70寿诞的日子，仅以此文作为纪念，也为后辈留下她不完美的速写。
2014.6.21—7.14于新华园
2014年春节全家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