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当弟媳把噩耗告诉我时,我感到头晕,仿佛世界猛然消失了,我绝未料到,我生命中的那棵大树竟然在两个月前的不知不觉中轰然倒下。
怪不得,我在京复查病时几天烦躁不安,心里莫名其妙地急切想返回延安,那难道不是心灵的感应?
姨姨王梅英悄无声息地走了。我没有在临终时见她一面,也未在灵堂前为她送行,更未尽到儿女的责任……我好悔恨!
泪水模糊了双眼。
往事如烟。
记忆的深处是姨姨在小街长跪痛哭的身影。那是母亲去世的日子。我因年幼,还不到10岁,埋葬时不能去墓地,是表哥代我行了孝子之礼。那时,姨姨在乡下,不知道母亲去世的消息,未参加葬礼。过“五七”时,当我端着从墓地请回的母亲灵位回小街的家时,姨姨一个人跪在小街上痛哭迎接,她特别伤心,她是五姊妹中和母亲年龄相近又最贴己的人,对母亲的去世当然是最悲痛的。
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子,父亲常年在外,母亲离去使我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刚强的外婆尽管一个人生活,将我接到她家,时不时地带我到乡下的姨姨家住些日子。我记得第一次去时,是姨姨吆着毛驴来接,我拽着外婆的衣襟,骑在驴的屁股上赶了好长一段夜路,才到了叫田原的小村子。姨姨家不是富裕人家,但对外婆和我是想着法儿招呼。我那时好奇贪玩,姨姨常教育我“要好好念书”。她虽然不识字,也并不懂得儒家的学说,但知道在社会上要有出路必须好好读书。她这样的信念传递给我,使我坚定了读书的决心。一次,我从姨姨柜子里翻出一册有花卉虫鸟的画集,就向姨姨索要。看到是书,姨姨二话没说就让我带回城里。没过多久,这个恶作剧被姨父发现了,又逼着姨姨要了回去。
此后,我多次到姨姨家,逐渐知道了另一个世界——农家,我曾去附近的山坡上砍柴,也在炎炎的六月天去玉米地授粉,还吆着毛驴去沟底驮水,姨姨丰富了我狭窄的生活,这才有了我后来的散文《告别》等篇什。
失去母爱的孩子是最恓惶的。不到10岁的我要上学,要自己做饭,衫子脏了没人洗,裤子破了无人缝,一个院子常常是我一个人,夜晚特别害怕,不得不拉来我的同学做伴。知道了这些,姨姨每次从乡下来,都要来看看,和外婆一起主动承担起母亲的责任。
几年后,继母来了,家庭变得更加复杂。不幸的是,正是全国人民勒紧腰带吃“瓜菜代”的年月,每人都要定量吃饭,一月只有20多斤粮,常常是端着汤碗数星星,加上下放政策的执行,不少干部、职工离职回农村,不少人对前途丧失信心。恰巧我初中毕业,由于穷,家里想让上我早点找碗饭吃。在我考上师范学校能否继续深造时,和家里产生了矛盾。是辍学还是继续?处于两难之间。一直到临报到的前一天,我既没外出求学的路费,连最不可少的被褥都没有。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姨姨从乡下来了,和外婆一起找父亲力争。她两人都是个刚强人,自然没少费口舌,也许进行了激烈争吵,肯定说了只有读书才是我的出路。我也不知她们究竟说了什么,当天,父亲把他的被褥给了我,第二天我终于登上北去的卡车。
在师范学校读书,餓,成为我们家常便饭,有时撑不住,下午去附近菜地拔出农民收获了莲花白后留在地里的菜根充饥。家庭殷实的同学从家里带来燕麦炒面,下课后回宿舍拌着水搅拌起来吃,馋得我们一个个吐口水。将这些说给姨姨,每学期开学前,她就给我炒儿斤黄豆和玉米花,让带到学校添补,吃着嘎巴脆的炒豆成了我的嗜好。我那时就像叫花子一样,开学前得到亲戚家化缘,舅舅、姨姨、叔伯哥哥甚至稍远的亲戚,三元、五元凑起来,在众人的帮助下终于完成了三年的学业。
自姨姨有了表弟薛海林后,不时催促他好好读书。海林从小聪慧,不仅当了人民教师,还经常在报刊发表些文章。海林婚后的第一个孩子,因先天不足患脑瘫,思维幼稚,行动不便,医生回天无力,大家都对孩子不抱希望。姨姨说,“这总是个命,你们不管我管!”喏大的年龄,走到哪里把孩子带到那里。是姨姨的那颗爱心抚育患儿成长。不幸的是,表弟海林因病英年早逝,使姨姨失去唯一的儿子,不久姨父也辞世,可刚强的姨姨不忍输,仍带着病孙子过着日子,如今恐怕快30岁了。
工作以后的这些年,每年回乡,都要看望姨姨,有时给她留些零花钱,她都说:“我有哩,我有哩。”我知道,一生的简朴已成习惯,作为社会底层的一员,只要有口饭吃就满足了。为了亲人,她宁肯苦着自己。这就是亲情,是割不断的亲情。静下心来默想,亲情不只是血脉的连通,也是维系人类和社会的纽带。社会如果没有亲情,人类也就会烟消灰灭。在建设和谐社会的时候,我们更应该加强孝敬长辈、知恩图报的教育,这情也是至关重要的内容。
在我人生的道路上,姨姨是一棵大树,她用她的绿荫遮蔽我,用她的营养哺育我,没有她的果断和争吵,生活定会是另一条轨迹。姨姨是因脑血管病突然辞世的。没能为她老人家送行,也没及时去她的墓地祭奠,想起许多往事,在泪水中写下这篇短文。抬头望去,洁净的蓝天上竟然有一弯疏淡的月亮,正是下午4时,像是姨姨在另一个世界对我微笑,我即刻打开邮箱将短文发出,权当是献给姨姨的一片心声。
2008.12.10—12.11草
(原载2008年12月20日《延安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