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着各色花圈的送葬队伍长长的,占满了小城的半条街;三班子吹鼓手演奏着凄婉的曲调,拨动着成千上万人的心弦。哀悼的目光、羡慕的目光、赞许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为逝者画完了最后的圆。我的心稍许安定了,笼罩的悲痛吹进了丝丝暖风。
人生,谁不想有风光?可是,老父亲一辈了从未风光过。92年的岁月就像他当年赶牲口一样,不停地行走,面对的都是平淡。作为下层中的下层,他的爱好是抽一毛几分钱的工字卷烟,最可口的饭菜是用滚水冲一颗鸡蛋,然后泡个馍呼噜噜下咽。子女们常常给他买几条中高档次的纸烟,他都说不可口扔掉不抽,或偷偷换成廉价的卷烟。对他这种偏执,我曾多次劝说,但都不起作用,他的最大理由“都是老百姓么,耍什么牌子!”
老父亲竟于2010年11月1日走完他辛劳的一生,晴天霹雳,痛彻心肺。老爸啊,您一生还没好好享受,原准备再过18天,热闹地庆贺您92岁的寿诞,您却丢下您心疼了一辈子的我们,怎么就不等等?难道一点不理解儿女们的心吗!在兄弟姊妹们捶胸顿足的悲号中,无数的让人一提起就心颤的悠远往事拂过脑际——父亲姓师名永贵,1919年农历10月13日生于山西省河津县东梁村。老一辈虽盼他富贵,但命运却恰恰相反。自幼丧母,尝尽人间悲凉。1935年,16岁的他背井离乡来到陕西宜川县蟒头山学木工,起早睡晚赚一口饭吃。1937年,党中央进驻延安,他看到希望,于1938年投奔圣地延安当木工,为抗日战争尽一份力。然而好景不长,1947年胡宗南进犯延安,在战乱中他只身变卖积蓄购一头骡子返回宜川,丢下木工手艺以赶牲灵为生,奔波在西安、韩城、延安的山路上。上世纪50年代,全国兴起合作化高潮,父亲卯足了劲,高高兴兴地入了初级运输社。新生活的召唤让他信心百倍,忠厚、善良、勤俭、负责的父亲热爱自己的岗位,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爱岗敬业,赢得周围人的赞誉。我记得,那时他每次回家,都把牲口精心喂养,干草要铡得短短的,玉米等料要备得足足的,麸子要拌得匀匀的,一晚上要起来儿次给牲口添草加料,那骡子咬嚼精料的咯嘣声常伴我进入甜蜜的梦乡。他和母亲辛勤劳作,日子如芝麻开花,充裕而甜美。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1954年,28岁的母亲因病辞世,父亲不仅失去好当家好帮手,而且在经济上塌了一个窟窿。不到10岁的我孤苦伶仃地自己做饭自己上学,东家一顿西家一顿,晚上一个人不敢睡,叫我一位同学来作伴,在亲戚和邻居的帮助下度过3年恓惶的日子。父亲自知整天跑运输给我的父爱有些少,五七天回来一次尽量满足我的要求。那时刚兴起骑自行车,这是小孩子最盼望的事。我不知父亲几时学会骑自行车,好几次借别人的车子带我走外婆家,至今都是我最难忘最温馨的记忆。他从未戳过我一指头,对我常常是宽容。一次,他出门留给我一块五毛钱,作为20天的生活费。当时的县城还没有书店,碰巧,街上来了个小书贩,我看上一本《三侠五义》,书价也是一块五,就偷偷买下平生第一本书,却害怕父亲责骂。他知道后,不但没责备,还叮咛说,咱没有那么多的钱,你借别人的书看也一样。时过不久,我们的骡子得病了,兽医在骡子脖子上穿了个洞,要让吊出“黄”,这就必须拉着骡子不停转圈。父亲转得头昏眼花,我接着拉着转。可是,一切无济于事,最终骡子还是死去了。维持家里收入靠的就是这头牲口,也是入社的唯一资本。没有骡子怎能留在社里?父亲咬着牙,东拼西凑,又买了一头骡子,才完善了1958年转入高级社——宜川县运输社的手续。
父亲的忠厚是尽人皆知的。虽然柔弱,但认定的事却从不反悔,很有些壮士断腕的气质。他曾对弟妹们讲,年青时他也曾荒唐过,有次进赌场,一夜输光了60个银元和一头骡子,满怀悔恨回家准备来一场唇枪舌剑。可胸怀博大的母亲一句埋怨话也没说,还安慰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几天,父亲不时反省、自责自己,深深感激母亲的宽厚和大气,从此再没有沾过赌具。在别人的眼里他似乎有些“愚”。他沉默寡言,从不与人争高论低,信奉的是“让人一步自己宽”的信条。对“上面”从不怀疑,甚至愿意逆来顺受。1958年,县上改造街道,征购我们家的院子。我们在东街的一所11间房包括3间门面房的院子被征购,只付给800多元的费用。20多年后,政府进行补偿,孩子们让他把手续拿出来,证据早已不翼而飞,他说我就没在意那些手续,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政府要办的事都是正确的,老百姓就该支持,补偿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几次的灾难使我们家道中落,连安身之处都没有了,只能四处租赁。从50年代末开始,继母的5个孩子相继出生,生活十分拮据。特别是3年困难时期,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不影响我上学,父亲常常省出半块窝窝头让我充饥。他没念过书,虽然目不识丁,但对子女教育毫不马虎,我们姊妹6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教育。1961年,我初中毕业考上延安师范学校,到报名的前一天,我还没有外出求学的被褥。怎么办?怎么办?那天黄昏时分,父亲来了,“你把这床被子拿上!”我一看,这不是父亲外出的被褥吗?我的泪水盈满眼眶:“我拿走,你出门咋办?”“你天不明就要走,先去上学,我再想办法!”父亲转过身去,不忍心让我看到他滴落了泪珠。他就是这样为了我们,为了学业,省吃俭用,任劳任怨,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骡子,用自己的皮鞭抽打着自己的灵肉,默默地、年复一年地背负沉重的艰难和辛酸,可他从来噤口不言,至今谁也不知细节。由于他勤俭负责,1980年退休后,又被县百货公司请去照看10年大门。直到70多岁离开,同事们还舍不得他走。
回想这些往事,我突然感到父亲的伟大。他平淡的一生,是奔波的一生、辛勤的一生、忘我的一生。他是渺小的,没有宏图大志,从不挑肥拣瘦,也从无害人之心,只是把自己交给社会,在时代的大潮中随波逐流。仔细想来,他的品德是高尚的,他用自己作人的行动哺育着后一代,真正实践着“忠厚传家久”的古训。正是数以万计的像父亲这样的人,稳定着社会并拧成强大的力量,推动着时代向前发展。
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没有丰功伟绩,没有一官半职,没有万贯家私,生命是否过于平淡。然而,父亲是满足的,他养育了我们兄弟姊妹6人,至今四世同堂竟有30多人。他的重孙子一个考入大学,一个考入西安重点高中。大家都牢记老人的恩德,孝敬他、侍奉他,特别是这次病后,又加上骨折,他只能静卧床上。大女儿师芭叶和女婿冯东虎,三儿媳高竹梅喂饭喂水、擦屎端尿、寻医问药、辛勤劳碌,尽到了儿女应尽的责任。我们本希望他安享晚年,可是……
10月底,我从西安打电话询问,父亲精神还不错。谁知,11月1日凌晨3点,他又像赶牲口那样平静地走了……我知道,赶生灵人是孤单的、寂寞的。太多的日子是一个人行走在无穷无尽的路上。生前他没有风光过,在最后一程,应让他风光一回。我征求了弟妹的意见,买下了那匹像真马一样的红色纸马,让父亲骑着它在天国奔驰。纸的楼房、纸的电器、纸的元宝……应有尽有。不少亲朋好友赶来了,还惊动县上领导。当长长的送葬队伍从街上经过时,路人停足,惜惜送别。也许这不是您生前所乐意的,但作为子女,也算为您尽最后的孝心。
敬爱的老父亲啊,通往天堂的路上,您就风风光光地走吧。
2010.11.5—11.9于西安
(原载《中国当代散文大系》)
父亲与我和妹妹师群叶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