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田农老师印象记
2006年圣诞节前夕,我和西安的文友赵熙、闻频、王德廉、杜书文、吴树民以及邢德朝准备聚会,赵熙说应该请田农一起坐坐。对!好多年都未见过面,知他年事已高能否到场?当我给他打通电话后,他欣然应诺。第二天上午,他提早来到唐苑宾馆,还是那低矮的身材,还有那爽朗的笑声和慈眉善眼,只是耳朵有些笨,不大声说话他听不到。
看着他苍老如劲松的身板,我突然想到美国作家斯科特·伯格在《天才的编辑》一书中的名言:“他希望成为一个蹲在大将军肩头的小矮子,建议他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而自己却不引起他人的注意。”我敢说,在陕西如我这年龄段不算年青的作者,谁没有得过杨田农的扶助呢?他是陕西文坛的伯乐,是陕西文艺发展的见证人和大功臣。
田农与我同乡,1927年古历5月12日出生在陕西宜川县。从小在家放牛打柴,是父亲给他教会了《百家姓》《三字经》。后来他考入宜川中学,结识了老师姚青苗。
姚老师是一位革命者,十几岁就参加了“左联”,两次坐过国民党的监狱,但革命的志向不改。也是一位作家,编过《国民日报》的《展望》副刊和《骆驼文丛》等书刊,给田农介绍了苏联作家和鲁迅的不少作品,使他受到革命和文学的启蒙教育。
文学的种子在青年田农的头脑中发芽了,他也学老师的样不时给各种报刊写散文、小说、杂文,名气渐渐大了,先后被聘为西安《新闻月刊》和《经济快报》的副刊编辑,并于1948年5月秘密加入共产党。因写杂文揭露国民党的高官,被列入黑名单,几经转折奔向延安。
人生的命运常常含有偶然性。到延安后,组织上知道他编过报纸,想让他到《群众日报》(即现在的《陕西日报》前身)去工作,他心里不大乐意。他一是想继续上学,二是想搞创作。他的老校长李敷仁知道他的情绪后,严厉批评了他,交给他两本书,一本是毛主席的《目前形势和任务》,一本是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让他读完后再去找他。他用几天时间读完书,知道革命的需要就是自己的志向。那时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党指向哪里就奔向那,打起背包就出发”。就这样,他到了《群众日报》,先到通采部当编辑,第一次党组织的民主生活会就批评了他的自由主义。从此,他就踏踏实实完成组织分配给他的工作。他先后当过记者、工业组编辑,1957年后季到包括文艺副刊在内的政治文教组当头目,乐为作者和通讯员作嫁衣裳。
编辑,一个崇高的职业。正像美国最有影响的图书编辑麦考密克评价珀金斯时说的:“他的文学判断力有着独到的和非凡的敏锐;他那激发作者创作出最佳作品的能力是众所周知的。对待作者,他是一个监工,更是一个朋友,他在各方面援助他们……他象一个心理学者,一个开导失恋的人,一个婚姻顾问,一个职业经理,一个无息贷款人,忠实地为作者服务”,这些话用到老杨身上是恰如其份的。
我这一生与陕西日报的源渊是很深很深的。
最早知道陕西日报是在上世纪60年代我上师范学校的时候。那时,我热衷于写诗,经常用一个小本子把写成的所谓“诗”抄在上面。当时,诗坛遵循的是领袖提出的“占典诗词和民歌的结合是新诗发展的方向”,报刊发表的作品大多是这类作品。初学写诗的我自然搜集各种诗歌,陕西日报的一首诗我非常欣赏,至今仍记得以下的句子:
直到我步入新闻界,我才知道当时的陕报文艺部是田农主持的。
1968年冬,我被抽到延安地区通讯报道组,一边办地区小报,并承担向《陕西日报》等上级报刊写稿的任务,写稿、送稿、改稿,一月两月就跑一次陕报,熟悉的程度连门房的大爷也以为我是陕报的记者。随着时间的推移,认识了陕报许多老师和朋友。那时一心在新闻报道上,从未奢望在副刊发表文艺作品。后来试着写了几篇,居然发了出来,心劲就更大了。那时没有“走后门”,更没有“以稿谋私”的歪风,作者的来稿都公平对待。一次我去报社,有人说文艺部主任让我去一下,我匆匆去了主任办公室,只见桌子上的稿件堆积如山,隔着桌子我看到一张消瘦的老人的脸,戴着一顶鸭舌帽,一幅慈眉善眼的形象,这就是田农老师。
他笑眯眯地说:你是宜川人?咱们是同乡。你写的一些作品我看了,很有潜力,要坚持写。
那时我涉世不深,对于编委和主任的头衔敬畏有加,只是不断地点头。说着,他拿出一叠稿子,“你的这篇,我们已编了,领导审后没同意,你留着作个纪念。”
我拿起一看,原来是我写的关于南泥湾的一篇散文,稿件修改过后重新整整齐齐地抄了一遍。可能是他怕我受挫折有情绪,又说:我们文艺部对来稿都很重视,能用的不说,只要能修改后用的,就请作者修改,实在不能用的,我们一定负责退稿……听着他的话,又翻看着退给我的稿子,每个字是那样的认真,一丝不苟,这得要花费多少心血和汗水。
第一次与田农的见面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他说的话对我印象极深,编辑就要乐于为人作嫁衣裳,要善于发现人才、培养人才,在作家腾飞时再助一臂之力,这成为我此后编辑生涯巾的座右铭。
后来,我认识陕报的不少副刊编辑,从张兴轩、杨子青、吕振岳、白海潮、白浪、田长I山、耿翔、张立、李向红……都具有这样的精神和作风,使《秦岭》副刊在如林的报苑中独领风骚。
在以后的年月中,因杨老被抽调去筹备陕西省文联,我们的联系就少了。可他仍关注着我的创作。我既未送一支烟,更说不上红包之类,甚至也未开口请他写,可能是觉得我还有发展潜力,或许是看到同乡的份上,他主动写了一篇不算短的关于我散文创作的评论发表,让我既惊讶又不胜感激,这在当今文坛恐怕极少见了。
在我的记忆中,他的这篇评论是省内文坛对我最早的评论,自然给我鼓舞极大,按他的指引,我一直把散文创作当作我的又一武器,坚持数年从不间断。
圣诞节前聚会的那天,我们这些当年的业余作者和当年的编辑欢聚一堂,一个个眉飞色舞、谈笑风生。说到作品,每人都有不少,德廉还当场把他的新著《沙柳》赠给每个人。
在酒席中间,赵熙透露说,杨老已年愈80,想自费把自己的作品出一本书,好给亲朋好友留些纪念。大家自然举双手赞成。可我在高兴之余,不免有些凄楚。一个一辈子不知扶持了多少作家的老编辑,还要为自己的一本书煞费苦心,听着让人揪心。我们这些摆弄文字的人,都知道创作中的甘苦,杨老摆弄了一辈子文字,却都是给别人修改、抄写,他真的是名副其实的无名英雄。我突然想起了美国作家斯科特·伯格写的《天才的编辑》那本书。此书以40多万字的篇幅写了编辑家马克斯韦尔·埃瓦茨·珀金斯,正像书中所说:他“对于广大的公众来说是默默无闻的,但对读书界的人们而言,他则是个重要人物,是位英雄。作为编辑,他是无与伦比的。他年轻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少伟大的天才——像福·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厄内斯特·海明威和托马斯·沃尔夫……正是因为珀金斯光辉的范例,才使他们对出版界不胜向往。”
杨老正是这样的无名英雄。如果按他的学识、才华,是一定能写出精美的华章的,只是他处的时代,是个“强调奉献不讲价钱”的时代,是“祖国的需要就是你的志向”的时代,就像战争年代牺牲的无数英雄一样,为了他们心中的理想甘洒热血,连名字也没有留下。时代赋予的重任他们圆满地完成了,在杨老的背后,毕竟站起了一代又一代作家,尽管他放弃了自己的创作,但我们不会忘记,陕西文坛也不会忘记,今天还应该大歌大颂这样的英雄,应把这种精神发扬广大,陕西文学的未来一定更辉煌。
2007年元旦写于宝塔山下
(原载杨田农散文集《人生影像》)
作者与杜鹏程(右二)杨田农(右三)肖云儒(左二)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