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秃山峁峁上,我正向着安塞一个采访的小村走去。
山峁的向阳处,一个拦羊的老汉四仰八叉在山坡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蓝天,嘴里哼着曲儿。
这曲儿怪怪的,词儿甜甜的,像是轻柔的猫爪爪搔得人心痒痒的,又像是一杯清凉清凉的水滋润我干渴的心田。
20多里山路的跋涉已经疲惫不堪,就趁势歇歇脚,和拦羊人攀谈起来。
“老大爷,你唱的是什么歌?”
“没唱什么,是瞎哼哼。”他坐直了身子,露出一对戒备的眼色。
“大爷,你唱的真好听,是什么歌?”
看到我一脸的真诚,知道我不是那种有“告发嗜好”的小人,慢慢回过头来,脸上漾着一丝微笑:“不成景不成景,都是酸曲儿。”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酸曲儿”三个字,就给他敬上一支香烟,恳求他说:“你就再唱一曲吧。”
他擦了根火柴,点起香烟深深地吸了两口,又掐灭烟把剩下的半截烟夹在耳朵上,说了句“不要笑!”就清了清喉咙唱道:
这曲儿唱得如泣如诉缠绵悱恻,声音悠远飘缈,似乎和那飘升的白云升上蓝天。一曲歌罢,四山的回音袅袅回荡。陡然间,我觉得天、云、连绵的山峁……整个的大自然和我的内心一下子变得那么安祥和纯净,特别是最后两句让人听一遍就永远不会忘记。
他看着我呆呆的样子,一再安顿“瞎唱哩,可不敢叫外人听……”
这是30多年的事了,但“酸曲儿”三个字在我心中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后来,我多次在安塞下乡,结识了不少民歌手,随意走到一个地方,就邀请三五个歌手,听他们唱十首八首酸曲儿,我终于认识到安塞是民歌的海洋,是生长陕北文化的肥沃土壤,是“陕北的维也纳”,而在这海洋中激荡的大多是酸曲儿。
酸曲儿是心灵的倾诉,是赤裸裸的但也是刻骨铭心的,属于民歌中的精华部分,是安塞人心灵史和生活史的生动记录,也是其它民歌的母体,许多歌都唱出了你心中想说但又说不清楚的感觉和情感。特别是对爱情的描写,我所看到的作品没有哪部作品有如此全面真实的描写,没有哪部作品对人的思想感情有如此真切细腻的表达。在闲暇时我也常想,为啥这里能有那么多酸曲儿?有地域的原因,也有人种的因素。从人种上来说,这里古代多少数民族,他们在马背上出生,马背上成长,他们对于男女间的事没有儒家思想统治的汉民族有那么多的禁忌,常爱直来直去。不信你听:
爱情是永恒的主题。历史馈赠给安塞人的是贫穷,但并泯灭不了心中爱的火焰。就地域来看,安塞山大沟深,群众居住分散,旧社会封建礼教干涉、摧残着人民的爱情生活,逼得不少有情人难成姻缘,即使两厢情愿,要真正见一面也是难上加难。为了反抗旧礼教,人们就创作了许多酸曲儿,是对旧礼教的嘲笑和反抗。我们可以设想,一个在这面山峁,一个在那面山坡,虽然看得见,但要真正走在一起却要好长时间,因而,他们只有通过酸曲儿、通过“直诉”把自己的心情唱出来,使自己的心灵得到安慰。酸曲儿是心情的喧泻,是忠贞的誓言,是爱的最集中最直裸的表现。
当然,也有些酸曲儿过于直露,过于低级,不少歌手都难于出口,像:
他们也有恨,对恨的表现也是直裸的没有遮掩的。他们对自己婚姻不满,对封建礼教进行无情鞭垯,像有名的民歌《兰花花》,就把“恨”表现得淋漓尽致:
还有骂媒人的歌,实际是对封建婚姻制度有力控诉和强烈反抗:
对一些封建礼教下出现的“怪胎”,他们也不隐晦,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来,有一首《公公烧媳妇》的歌,就用隐晦的手法进行对比:
人种、地域在岁月的长河里经过长期浸泡,就演化成一种习俗,成了一种传统,又加上闭塞,很少有新鲜的风吹进大山,使习俗完整地保留下来。而陕北有些县市,诸如绥德、米脂一带,由于外来的风多,就把一些如腰鼓等的习俗丢失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安塞是值得庆幸的。
酸曲儿尽管“酸”,但常常逗得人捧腹大笑。陕北有这样的话:“心里烦闷由不得唱,唱个酸曲解心焦”,“一个酸曲唱出来,一肚子的高兴翻出来”,“穷开心,富忧愁,讨吃的(乞丐)不唱怕干球”,听酸曲是一种享受,最能领略黄土文化的真缔。正像我的挚友、著名作家刘成章说的:“民歌是陕北人民与命运抗争而从心上迸射出来的灿烂火花”,“是生命的运动和震颤”,期望大家都来听听安塞人的心音吧。
2004.3.1
(原载散文集《安塞履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