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麦苗青,一路菜花黄。新世纪的第一季春风又一次染绿了群山,我来寻访南梁。我的心太急切了,等不到应等的秋季,就冒着簌簌的春雨,奔向了陕甘交界的子午岭山中的荔园堡。
这是一个古老的寨堡,1986年重新进行了修复。前面是十多米高的仿古城门楼,镶嵌着陈云同志亲笔题写“南梁革命纪念馆”的馆名。穿过斜斜的甬道,是一座小亭,背后是高34、117米的高高的纪念碑,象征着1934年11月7日成立陕甘边苏维埃政府,碑的正面是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在1986年题写的“南梁革命烈士纪念碑”。
寨堡内十分宁静,当年的旧戏楼、当年的庙宇都在向人们昭示着什么,让人来到这里不由不放轻脚步。肃穆。庄严。拂面的春风荡涤了心中的一切杂念,只把崇敬留在心间。
没有多少游人。偌大的院落里只有我们几个人。不一会,延安市人大主任张志清领着一拨人来了,意外的相遇使院内有些活跃,他深沉的说:“这是一块不能忘记的地方。”
对!不能忘记。这里虽然地处边远交通不便游人不多,但院内十分洁净。萋萋的春草已织成大片的草坪,桃花正火红地怒放,呈现出一片热情。已经退休的馆长申仲会每天打扫着这空旷的院落,他说要让先烈的英魂在这里安静地休憩。
历史的风烟飘散的很久远了。南梁这个曾经发烫的字眼也已经渐渐淡远。人民是不会忘记他们的。拂去历史的尘埃,南梁露出它夺目的光彩。
在庙院里,这里的同志办起了南梁革命史展览,一幅幅照片、一件件文物又把我们带回当年。
1930年的秋季,刘志丹领着20多人的小部队来到南梁不远的太白镇,他们利用交朋友的办法打入陇东民团军内部,在10月1日率部起义,打死敌营长黄毓麟等人,撤到南梁打出红旗,开辟了陕甘第一块根据地,很快使红军扩大到300多人。到34年10月,边区已发展为四个县,有军队2000多人。这年的11月4日到7日,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在荔园堡的老爷庙举行了陕甘边区工农兵代表大会,选举产生了陕甘边区苏维埃政府,习仲勋当选为政府主席,刘志丹为军委主席。那天,正是苏联“十月革命”纪念日这一天,参加庆祝大会的除全体代表外,还有红26军部队、地方游击队、赤卫军及南梁一带群众3000多人。这在林海之中的小镇是前所未有的,用“盛况空前”来形容一点也不过份。我们无法想象人们当时的喜悦之情,不过从此,陕北革命出现了新阶段,到35年6、7月间,陕甘、陕北根据地连成一片,解放了6座县城,还新成立了红27军。我多想感受一下那个秋季的氛围,但时序已过去了70年。现在来缅怀逝去的岁月,该有多少评说与感慨!
不管怎么说,南梁成了一种象征。它不仅是五次围剿后全国保留的唯一一块根据地,也是陕甘宁边区的雏形。当毛泽东率领中央央红军北上抗日来到哈达铺时,向西、向北、向东心中无数,无意中从国民党的报纸上发现还有陕甘这样一块根据地,大喜过望,断然决定向这里进发。陕甘黄土高原以它博大的胸怀迎接这些南方战友,又一同用巨笔书写新的历史。
人们不应忘记!
这里曾是长征的落脚点,也是新长征的出发点。当重新审视历史的时候,我们应该看到,它是革命机器中的一个巨大的轴承,它的惟一、它的神圣、它的执着、它的深邃、它的纯粹、它的力量,是无法比拟的。无怪乎引起那么多革命家对她的一往深情。
淅淅沥沥的春雨象漫天的飞花撒落下来,我全然没有觉得。淋湿了头发、淋湿了衣衫,泪水和雨水一次次地洗着我的脸颊。春雨是绵长的线,牵起你绵长的思索,众多的故事、众多的面容一个个浮现在你的面前。虽然隔着历史的门槛,但心灵在感应着,在作着超越时空的对话。
南梁根据地是用血肉筑成的。那一脉一脉的山、那一寸一寸的土地是用浓浓的鲜血浇灌成的。你没看到,那山崖的石头都是红的么?那些在花天酒地中扯着喉咙吼着“过把瘾就死”的人是断然不会理解先驱的理想和追求的。在他们那个时代,个人的反抗是作为历史、民族的解放而存在的。奴隶们绝不是如今的奴才,绝不以奴性的随波逐流去拍卖灵魂和良知,不择手段趋利附势沉渣泛起还自诩“新潮”,他们有的是一腔热血,是为民族的大厦合一星泥浆的决心和勇气。
为了这片苏区,有多少同志献出了生命。33年9月,正在半坡村休整的陕甘红军宁县第三支队突然被敌人包围,敌众我弱只能突围,地下交通刘永芝和游击队员雷生才、李岁满等四位同志落入敌手。敌人把他们打得遍体鳞伤,要他们供出游击队人数、枪支及活动地区,雷生才等英勇不屈,骂不绝口。第二天,敌人以杀头威胁他们,并胁迫群众观看处决游击队员。他们心不跳,眼不眨。敌人把他们们杀杀害后割下头颅悬杆示众,并威胁说:“谁敢私通共产党,参加红军游击队聚众造反,就是这样的下场!”但这并不能吓住群众。另一位游击队员趁夜捧了一把染着烈士鲜血的泥土返回,以此激励战友们为他们报仇。敌人为了围剿苏区,曾将苏区中心区的南梁、小河沟、平定川、豹子川一带的房屋全部烧毁,所有村庄变成了废墟。鲜血染红了村前的小河,这一切都没有吓倒为真理而奋斗的人们,人们仍然投向红军。
我在烈士纪念碑下徜佯,碑身上刻着包括刘志丹、谢子长等在内的608名烈士的名录。庆阳的同志告诉我,还有许多烈士的名字没有刻上,他们没有留下姓名。就是刻上名字的,有的也不是真名。就象史八牛、麦冲是当年人们给起的外号,至于真名叫什么,谁也想不起来,只好这样刻了上去。我的心里一阵惊悸,我们的江山就是靠千千万万无数无名战士的尸骨堆成的,今天我们指点江山时,难道不应问问自己对得起他们吗?
在烈士的名录中,也有一些冤魂,他门没有牺牲在敌人的屠刀下,而是倒在了“自己人”的枪弹之中。在当年列宁小学的展室中,我看到了她的照片。她叫张景文,照片上的她是那么娴静,一双明亮的眼睛对未来充满必胜的信念。她在西安女师教书时,作为学生领袖,带领几十名女学生,参加砸毁国民党头子戴季陶的汽车,轰动了全国。由于暴露了身份,她和担任陕西省委交通的丈夫徐国廉来到南梁。丈夫在一次执行任务中被敌人杀害,她抑制住悲痛继续在列宁小学教书。她对敌人充满了恨,对战友是无微不至的关怀。一次王世泰负伤转移到列宁小学养伤,张景文不怕脏不怕累,洗伤、换药、做饭,体贴入微。第一次换药时,王的伤口流血使腿和棉裤粘在一起,当时又不穿内衣,王不好意思在她的面前脱裤子,张景文批评他太封建,问他是伤要紧还是面子要紧?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给他换药……她绝没有想到,她会在35年的所谓“肃反”中被当成反革命而被杀害。
就在那次“肃反”中,如小峰、张克宜、李彦等许多同志被杀,刘志丹、习仲勋、马文瑞、刘景范、张秀山、汪锋等领导人被抓,边区一片白色恐怖。当时边区军民十分恐慌,有的当过干部的人吓的得了病,有的赤卫队长不敢出门,白天各村庄群众的门户都是关着的,晚间早早熄灯睡觉。就在这紧要关头,毛泽东率领中央红军来了,释放了刘志丹等同志,稳住了边区,使革命得到蓬勃发展。
看着张景文等烈士的名字,我揪心似的难受。这些年来,“左”的阴影常常在不经意中出现,毁掉了多少好同志,以至发生“文化大革命”的惨剧。怪不得饱受“左”的迫害的邓小平同志不止一次的疾呼:“我们在强调开展积极的思想斗争的时候,仍然要注意防止‘左’的错误。”“我们既要防‘右’,更要防‘左’。”在南梁我更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一段时间,人们不再提到南梁,使这一片浸透了鲜血的土地归于寂寞。然而,革命不会忘记,当人类又一次弓起它那支灿烂历史的血脉,南梁又迎来崇敬的目光。在迎接建党80周年的日子里,愈来愈多的人来凭吊南梁,缅怀南梁,我想它一定会象明亮的星星,在人们的心头永远闪光。
2001.5.2 追记
(原载2001年5月31日《人民日报》,入选《中国当代散文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