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是一个地域概念。
按时下的划分，陕北包括延安和榆林两个地区。在这块土地上我生活了五十多年，我走遍了两个地区的26县，拜谒了不少名胜古迹，熏陶了不少乡情民俗。有朋友问我一直生活在这块土地，你能概括地说出对她的印象么？
我谔然了。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她的荒凉贫瘠？是她的黄土山、土窑洞和信天游？是她的世界级的大煤田、大气田？……
不知所云，不知所云。
我认真地回眸这片土地，冷静地思索悠远的过去，历史的断片、残片拼接在一起，渐渐幻化出神奇清新的画面。
这是一块古老的土地。民族的起源和她紧紧连在一起。当考古学家在这里发现了3—5万年前的古人类头盖骨化石并命名为黄龙人时，科学论证了她的古老与悠久。在这块土地上行走，你时不时地会遇到一些名子占怪的村庄和地名，仔细考证，它可能是我们老祖先的旧址或者是上古神话的由来。你愈考证愈真切也愈有兴趣，你不得不扑在上地上高喊：“我的祖先啊！”
九曲黄河有一处奇特的景观，就是黄河在陕北延川县境内拐了一个“S”形的弯。这个弯两岸包括秦晋两省的土地，所产的红枣是天下第一美味。在延川境内的村子叫伏义河，清代道光本的《延川县志》上说，伏义河本叫伏羲河，因“羲”字繁故改为义。可能编县志的先生缺少历史知识，更没有现代人挖空心思与古人牵强附会扩大旅游的本领，这一改把最著名的历史掌故改掉了。原来，这个地方就是我们的老祖宗伏羲演义八卦的地方。
在伏义河有这样一个美丽的传说。黄河原本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儿，从冰山的顶上下来后一路奔腾而下，当她来到延川县境内，看到一个英俊的男孩站在那里沉思默想，心生爱慕之情，不觉放慢了脚步。这一停就拐出了两个大弯。那男孩就是伏羲，他认出黄河是大地的女儿，就告诉她说他是大天的儿子。黄河说大天的儿子和大地的女儿应该是一对，我们就一起手拉手往前走吧。伏羲说我正在想着天地如何合一，我在这儿等你回来。黄河留连忘返地向前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而伏羲思念着黄河，怀抱着黄河长久站过的地方，心想着天地合一的道理，茅塞顿开，研究出了乾、坤、坎、离、艮、震、巽、兑的八卦，人称伏羲八卦。这个传说有多少真实性我们不必考究，但黄河拐弯的地方确象一个八卦图却是真实的，这就增添了传说的可信程度。
人文始祖黄帝就不必多说了，他就在黄陵县一带征战过，死后埋在黄陵的桥山之巅，成了华夏民族瞻仰的胜地。从汉朝起人们就立庙祭祀，至今汉武帝修的祈仙台就昭示着一切。著名的汉代大诗人曹植就写了《黄帝赞》诗：“少典之子，神明圣咨。土德承火，赤帝是灭。服牛乘马，衣裳是制。化云名官，功冠五列。”汉曹毗更把他的功绩说的具体。他在《黄帝颂》诗中说：“轩辕应元期，功能总百神。体炼百灵妙，气含云露津。掺石曾城由，铸鼎荆山滨。豁焉天扇辟，飘然跨腾鳞。仪辔洒长风，寨裳蹑紫宸。”可见黄帝就是在这一带开拓了中华民族的疆域。
而大禹治水自陕北宜川的壶口开始，这是在《史记》中记载的。我生于宜川，从小就听说了禹王的传说。那年我受命撰写《中国壶口》一书，就收集到不少大禹治水的传说故事。延川有一个叫禹居的镇子，传说大禹治水前到雍州实地考查在这里住过，因此而得名。大禹的妻子就是壶口附近衣锦村的周姓女儿，他治水13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妻子生子他没有回去看一眼，他身带工具，左准绳，右规矩，亲自参加劳动，大腿累得没了肉，小腿磨得没了毛，终于治服了洪水。时至前些年，这里还保留着姑父庙，那就是后世纪念大禹的。为啥叫姑父庙，就因为大禹是这个村的姑爷。
陕北是圣人呆过的地方。三皇（伏羲是其一）五帝（大禹是其一）在这里留下了行踪刻痕，使这块土地充满了神灵之气，孕育了民族之魂。
陕北的山，山连着山，山套着山。头顶烈日在山头上走着，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片荫，嗓子眼里就象冒烟。突然，对面的山梁上飘来了信天游——
背靠黄河面对着天，
陕北的山来山套着山。
红崖圪岔胶泥洼，
谁不说这是金疙瘩来银疙瘩！
山曲儿好比没梁子斗，
甚会儿想唱甚会儿有……
一听信天游象是润润的春雨洒遍了全身，干渴没有了，疲惫没有了，全沉浸在滋润之中。
别看陕北人沉默少言，但他的感情是最丰富的。我敢说，天下的情歌没有那一处比陕北的丰富，没有那一处有陕北人那样的细腻。你听：“看一回妹妹未见面，喝口凉水把心火泄。”“白格生生脸脸你苗格溜溜手，棉格楚楚奶头没揣够。一把搂定你细腰腰，好象个老羊疼羊羔。”“半夜里梦见哥哥来，热身子扑在冷窗台。”“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觉还想你。你是老公鸡水担上站，搂在你怀里打颤颤。”“白脖子鸭子朝南飞，你是哥哥的勾命鬼。半夜里想起干妹妹，狼吃了哥哥不后悔。”听听这些歌，你看那感情表达得多么真挚多么浓烈！
如果说情歌是一滴水，它完全可看出陕北人丰富的感情世界。
为什么陕北人有这样丰富的感情？是因为他们把各民族对感情的渲泄方式集中在一起，才显得更浓艳更挚烈。
陕北是民族杂居的地区。边缘杂交使这里出现优秀人种。据专家研究，陕北人的头骨比其他汉族人的头骨多两块，显然不是纯粹的汉人。周朝建立后，这里属于鬼方。随后，犬戎和猃狁族又走上陕北的土地。春秋时，白狄又在这一带生活。再后来，匈奴、羌人、契丹、党项人等纷纷在这块大舞台上登台亮相，这里的人种就更加优秀。陕北有一句民谣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貂蝉是米脂女人的代表，吕布是绥德男子的代表，陕北的男女都长的非常美。男子红脸膛高鼻梁双目炯炯有神，女子面若桃花眉清目秀风韵诱人。这可以说是上天特殊的恩惠。按现在选美的标准来衡量，不少陕北男女是很可以展露芳容的。无怪乎，西安、兰州以至北京各表演团体就有不少陕北的俊男倩女。
美常常与细腻柔弱连在一起，那是一种阴柔之美。陕北人的美不是阴柔之美而是阳刚之美。也可能因为这里长期是边关要塞，陕北人尚武。马背民族的膘悍血液给这块土地注入了刚强的基因。在我对党项族的研究中，我就知道他们以不复仇为耻辱，男子被害就是只剩妇女儿童，三天后也必然要来复仇。党项首领李继迁为了自强，与宋朝作战屡战屡败但仍百折不挠，母亲和妻子都被宋俘获，他只身逃出绝不屈服，重新聚集力量，迫使宋朝封他为定难军节度使、夏州刺使。最终党项崛起建国大夏，雄立大宋西方，成为与宋、辽鼎立的一方。可能是这种强烈的斗争性格影响了陕北人，他们愿意直来直去，不喜欢婆婆妈妈。他们为人爱讲意气，有一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豪爽。有一年我和另一位记者去延川一个农村采访，那时正是青黄不接的日子，我们去吃派饭的那家男人出去讨饭，只剩婆姨和三个小孩在家。为了让我们这些公家人能吃上饭，她连夜借了二升玉米用人推着磨子磨成面，第二天给我们蒸了团子，可她和孩子们一口也没吃。看着孩子眼巴巴地盯着团子，我俩怎么也吃不下去。这，就是陕北人！
在宋代以前，这里一直是古战场。多少文人骚客用滴着血的笔写下了悲凉的诗句。唐朝著名诗人高适写陕北时就写过“城头画角三四声，匣里宝刀昼夜鸣。”“塞下应多侠少民，关西不见春杨柳。”陈陶的《陇西行》更说出了陕北人的雄心壮志：“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归梦里人。”范仲淹也写道：“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大文豪司马光来到陕北，看到为军队加工面粉的石磨，感慨万分，写下了《供兵垲》一诗：“晨暮响寒泉，飞轮驶风转。士饱气益振，轻与先零战。”苏轼听到种谔在米脂川大捷兴奋地祝贺：“闻说将军取乞银，将军旗鼓捷如神。应知无定河边柳，得共江南雪如春。”
陕北多的是英勇之士，多的是猛将，多的是草莽英雄和造反好汉。宋朝勇将韩世忠就是姣姣者。李自成、张献忠更是杰出的代表。这两位陕北汉子一起为大明朝送终，唱出了一曲撼天动地的悲壮挽歌。李自成攻下大明皇城北京，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身亡，他建国大顺。张献忠占领四川，在成都称帝，国号大西。两位都是农民起义的领袖，都干出了石破天惊永垂不朽的事业，他们是陕北人的骄傲。
曾有不少外国记者和学者来延安探秘，中国革命为啥能在延安闹成功？他们不理解。陕北不是富庶之地，看山山穷，看水水瘦，用斯诺的话说是“中国最贫困的地区之一”，不具备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但就在这样贫瘠的地方，共产党发展壮大了，最终夺取了政权。
历史的总结该由历史学家去钻研，而陕北老百姓却用自己的眼光和浅薄的知识说：就因为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荒山秃岭，每年冬春两季都被西北风卷起的黄沙刮的昏天昏地，这儿能是风水宝地？贫瘠到极致也许是一种富足。这种带有浓厚的迷信色彩的说法隐藏着一种真理，起码道出了他们对这片土地的挚爱。
“陕西的土地埋皇上”，这可是传遍大江南北的一句话。而我们最为自豪的秦皇汉武，就多次巡边到陕北。秦始皇为抵御匈奴修的世界公路史上的第一条高速路——秦直道，就是沿着陕北子午岭的山脊直修至包头的。这项公程的浩大可与万里长城媲美。至今你在残留的路基上观看，仍可并行六辆大卡车。秦朝从统一六国到寿终正寝应该说是短命的，但创造的长城和秦直道在世界文明史上是无与伦比的。汉武帝征朔方就曾耀兵陕北，在山原上踌躇满志祭告上苍。也许这里保留了厚厚的皇气，这皇气就是用武力征服天下，延续到现在就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坚信这一点就能扶助一些弱小者告成大功。
在靖边县的沙漠之中，有一座被废弃的城——统万城。那是匈奴首领赫连勃勃所修。这位马背英雄是崇尚武力的，他曾率领2万精悍骑兵攻下后秦都城长安。在西北黄土高原上纵横捭阖，称雄称王。在选择建都地址时，纵马驰骋，来到这里勒马环视，发出一种气壮山河的感叹：“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还狂呼“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邦”，故名统万城，并亲书城四门门额，东曰招魏，南曰朝宋，西曰服凉，北曰平朔。遂广召民工筑城。他的城墙是用本地出土的白泥加上牲畜血、米浆，然后放在锅里蒸熟了夯筑出来的，坚可砺刀斧，锥戟也扎不进去，因远看是白色，当地人叫它白城子。赫连勃勃是留在陕北的王，至今他的疑冢还遍布陕北大地。统万城后来叫夏州，党项人就是以此为基础不断壮大，最后建立了西夏国。
陕北确实有一种“神灵之气”。她有过苦难和辛酸，但在历史的转折关头常常表现出一种冷静、从容和意想不到的辉煌。在二十世纪的三十年代，蒋介石发动了五次围剿，红色根据地几乎损失殆尽，只有刘志丹开创的陕甘根据地不仅保留下来，而且还有了发展，终于为中央红军的长征准备了落脚点。当日寇咄咄逼人侵占了大半个中国时，古城延安却举起她粗壮的铁臂奋起反击，成为黑暗中国的灯塔名震寰宇。当蒋介石调动几十万大军围攻陕甘宁边区时，毛泽东领着两万多部队在陕北的崇山峻岭间与之周旋。那一年多的时间有多少惊险的场面，又有多少次化险为夷。那时候陕北的老百姓都祈求苍天保佑毛泽东。在佳县的那条河边，眼看国民党军队就要赶上毛泽东的军队了，突然一场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山洪暴发，洪水把敌军隔在了河对面。又有几次，两军几乎相遇，敌军在山上搜索前进，我军在山下隐蔽，稍有响动后果不堪设想。但敌人就象瞎子一样发现不了。
在那些日子里，人们的心情是沉重的。战局向何处发展很难预料。毛泽东的警卫员王来音曾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为了躲开敌人追击，毛泽东领着中央机关在安塞县王家湾村住了57天。临撤离那天，大雨滂沱，雷声隆隆，他突然在毛泽东的住屋里发现了一只非常大的蜘蛛。这房子一天打扫好几次，怎么能有蜘蛛呢？他把这事告诉儿位相好，大家放心了，元帅稳坐八卦帐，毛泽东是会胜利的！这些故事加上人们的演义喧染，滚动过陕北的大地，更坚定了必胜的信念。
毛泽东在陕北肯定精研了陕北的历史，并不断对他在井岗山创立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理论充实完满，形成了一整套的毛泽东军事思想，使这块土地在历史的典籍中辉煌到极致，成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创举。
延安枣园毛泽东故居门前有一棵丁香树，最早是毛泽东亲手栽的，五、六十年代一直用绳子拦着，成了人心目中的“神树”。“文革”期间揭露出的事实让人大吃一惊。五十年代初，在一次维修窑洞时，不慎掉下一块窖沿石，把丁香树的一根主枝塌坏了，没几天来了一拨拍电影的，说这棵树的树型不好，硬要让换一棵。要换毛泽东亲手栽的树那可非同小可，原枣园乡乡长杨成福不知跑了多少架山，找了多少棵树，最终找了棵基本相似的树换上，唱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新戏。“文革”中真象大白后再没有人介绍说这是毛泽东栽的树，对树的管理也日益放松。到了九十年代，又一次全面维修，又是窑沿石塌下来连主杆也塌坏了，这棵树彻底死了，枝杆愈来愈干枯了，别说长叶连个绿芽也没有。但过去这里曾经有过，也就没有把树挖去。谁知到了2000年，新世纪的曙光显露在东方时，这棵树奇迹般地抽出了新枝，长出了茁壮的绿叶。枣园的老百姓说，丁香死而复生，这预示着新时代的到来，预示着陕北又将重新辉煌。
这话也对！
当20世纪的大合唱进入尾声时，陕北以它特有的高亢喊出了最强音。
1984年，冯森龄的一篇《陕北有煤海》的报道震惊中外。经过六年普查，仅陕北神木、府谷两县探明煤炭储量877亿吨，是世界罕见的优质大煤田。随后，榆林地区向外公布：预测煤炭储量2714亿吨，探明储量1660亿吨，为世界七大煤田之一，属特低灰、特低硫、特低磷、中高发热量的优质动力煤、环保煤和化工用煤。神府东胜煤田正式启动，陕北奏响了振兴交响曲。
早在汉代，陕北就发现了有侑水并被写入《史记》，直到900多年前的北宋大科学家沈括命名为“石油”，石油才进入人们的视野。公元1905年清朝政府在延长县开钻了大陆第一口油井，办起了大陆的第一个石油官厂，成了中国石油之母。可可这个母亲到1980年年产原油才3万吨。在改革春风的吹拂下，陕北石油焕发了青春，年产原油超过300万吨。更鼓舞人心的是，这里探出了储量近3400亿立方的整装天然气大气田，预测储量可达5—8万亿立方米，是我国陆上最大的整装气田。粗大的输油管道铺向北京、西安、天津、银川，还将向更多城市延伸。
不久前，陕北还发现了大盐田，探明盐湖储量3292万吨，预测储量6000万吨，探明岩盐储量51亿吨，占到全国岩盐总量的18%，这些成了建设能源重化基地的可靠物质基础。
陕北成了21世纪中国的能源重化基地，陕北成了东方的“科威特”。
陕北在跨入新世纪的道路上捷报频传，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
莫要小看、莫要冷落、莫要忽视，古老与新生、荒凉与繁华、冷落与辉煌就这样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这正应了民间所说的“陕北是一块风水宝地”，不管你信不信，我信！
2001.5.11—5.16
（原载2001年第9期《中国作家》，收入《当代散文随笔名家名篇》和《陕西文学60年作品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