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慕华
* 本文节选自中国妇女出版社《延安之路》。
1986年金秋时分,我有过一次延安行。
当我远远地望见宝塔山,当我俯瞰汩汩流去的延河水,当我寻找到近五十年前曾经住过的土窑洞,感到分外亲切。那山那水,草草木木勾起了多少生动深切的回忆。我站在这个哺育我成长的地方,摄下了弥足珍贵的镜头。
延安,好比是我人生之路的分水岭,令我终生难忘。在去延安之前,我是一个仅仅具有朴素爱国主义思想的青年,经过延安这座革命熔炉的锤炼,我逐步成长为一个共产主义者。要问我半个世纪前怎么去的延安,说来话长了,是偶然,又是必然。
1921年初夏,我出生在浙江青田县附近的一个乡村。故乡的景色很美,四周是郁郁葱葱的青山,穿流着清澈见底的河水。人乘竹筏在江上行,犹如置身在绝妙的山水画中。青田又以石刻而闻名于世。祖父曾经是竹筏运输工人,后来又做起石刻生意,稍稍积了点钱,即开始置田产,营造房屋。但是好景不长,房子刚刚盖了半截,祖父因生意亏本连急带病,离开了人世。
祖父留下了三男二女。父亲是长子,按旧时习惯,应该传宗接代,继承祖先香火。他和母亲结婚后,第一胎得了个女儿,也就是我姐姐。到第二胎,全家人都盼着母亲能生个男孩,没想到我出世了。祖母很不满意;母亲在家中的地位也因此而一落千丈。她终日受气,看着婆婆的脸色行事。到我两三岁时,她狠了狠心,把我送到外祖母家去了。
我的童年是在外祖母家浑浑噩噩地度过的。祖母不喜欢我,父亲也把我遗忘了,母亲是爱莫能助。所幸外祖母一家对我还好,我对自己的家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父亲常年在外谋生,开始时经商,后来生意没做成又去投军,在军阀部队中混,慢慢混出了军阶,由尉官渐渐升为校官,后被蒋介石军队收编。父亲是个家庭观念淡薄的人,他挣了钱,只顾自己挥霍,只有到了年关,才会记起要给家中寄几个钱回来。
到我9岁那一年,家中不知怎么想起了我,才从外婆家把我接回去。发生这样大的转机,不能不提一提我的二叔陈栖霞。说实话,从我生下来到长大离家,和生父在一起的时光大约仅有半年。
二叔是个有头脑有远见的人。听人说,他年纪很轻就离开了家,和人搭伴到安南(即今越南)经商去了。后来生意不顺利,他由安南经河口辗转流落到了云南。适值云南军阀在法国人的支持下开办航空学校招收学员,他即前往报考。虽然他只有在家乡读了几年私塾的底子,却居然榜上有名,被航校录取。当时航空学校招收两种学员,一是训练程度较高的飞行员,一是训练修理机械的机械师。叔叔最初学机械修理,后来飞行员训练班淘汰了部分成绩较差的学员,叔叔因为成绩优异被选进了飞行员训练班。几年下来,毕业时他终于成为了一名飞行员。20年代,他被送往法国留学。回国途中路过莫斯科,逗留了一些时日,和共产党早期派赴苏联留学的人有过接触,并且对新生的苏维埃有了一定的了解。
叔叔学成归来,不满于军阀统治,又跑到上海,在国民党空军中当了教官。这期间,他回故里省亲,得知我这个没见过面的侄女被遣放在外,而二姑姑生的外甥却被留在家中,对有重男轻女思想的祖母很不满意,同时也不满意家中为他自小订下的婚事,和祖母大吵了一场。争吵的结果是祖母让了步,我被接回了家。但是,叔叔却不得不做了封建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在他某次回家时,祖母突然搞袭击,强迫他成了婚。在旧社会是没有解除婚约的说法的。他们没成婚前,我曾见过未来的婶婶。她来过我家,跟精于剪花、刺绣的大姑姑学过绣花。她长得不美,又是文盲,但是为人还不错。婚后因难产出血过多不幸死去,留下一个男孩。她算是封建婚姻制度的牺牲品。
叔叔多年在外,接触过许多有新思想的青年男女,他认为女的也应接受教育。按照他的意愿,1929年秋天,我和姐姐都被送到青田县立女子小学读书。我们姐俩一边上学,一边帮家里干活,到稻田看水,收割稻谷,到菜园子种菜锄草。家里到底缺乏劳动力,不久姐姐辍学,但是叔叔坚持让我必须读书。
在我读到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二叔被调到杭州国民党中央航空学校当少校教官。他把我和他3岁的儿子都接去了。一来出于对我所处境遇的同情,二来也因为婶婶故去时我曾为她扛幡。从此,我辞别故里,来到西子湖畔,住到笕桥中央航校的所在地,并进入笕桥航校子弟小学读书。不久,叔叔经云南朋友的介绍,和一位湖南籍的女学生结婚。
30年代,正是日寇大举进犯中国的年代。继1931年“九一八”事变,国民党奉行不抵抗政策,丢掉东北三省,华北又岌岌可危。华北事件使得无数爱国学生走上街头,从平津遍及全国,这就是著名的“一二·九”学生运动。学生们发出震动山河的呼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死不当亡国奴!”此时,我在杭州惠兴女子中学读书,记得学校教导主任方度曾在课堂上慷慨激昂地讲解祖国的危急形势,动员我们上街游行。我和全校几百名学生都上了街,到日本驻杭州领事馆去抗议示威。那天天气很冷,我那挥臂呼口号的手被冻得冰冷。回到家里时已是万家灯火了。我不明白祖国的大好山河为什么会一片片都被日本鬼子抢走……在我年轻的心中,萌发出朦胧的爱国意识。
叔叔虽然身为国民党航空学校的教官,但他并不满意军统和CC派的特务统治,和搞政工的周至柔也很不相容。不久对方寻衅整了他教过的学生,他和对方理论,被打得鼻子出血。他挨了打,又被校方排挤出学校,到试飞验收所当了试飞员。我们家也被迫搬出笕桥,不得不另觅居处。叔叔平时很严肃,不大谈论世事,只是勉励我好好读书,将来独立,不依附他人。
1936年,蒋介石控制了两广,国民党又在广州办起航空学校分校。校长晏玉宗动员叔叔去广州分校任教育科长。既然杭州施展不了才智,叔叔便决计到广州任职了。那年下半年,我在杭州忙着搬家,寄存家具,收拾行李,然后陪婶婶和两个幼小的堂弟乘火车到上海,搭船到达香港,再经九龙乘火车到广州东山找到了叔叔。来到广州后,我们碰到的最大问题是语言不通。我们找了个50多岁没结过婚的“自梳女”帮助做饭,我用3个月的时间跟她学会了广东话,然后进了教会学校培道女中读书。
我的家随着时局的变化漂泊不定。1937年5月,叔叔接到调南京当空军侦察大队大队长的命令,我们又随叔叔乘火车北归。到达南京后不久,七七事变就爆发了,华北危急不说,南京的形势也非常紧张,城里日夜防备日军空袭。看看形势日趋恶化,叔叔让我们回老家避难。我又急急收拾行李,带着婶婶和两个堂弟离开南京。记得8月13日晚上,我们乘船驶向黄浦江口,江面上已停泊了许多日本军舰,出江口不远,后边的船只追上来告诉我们,日本鬼子正在狂轰滥炸上海。我们在海上漂泊了两天,在温州下船,又换乘小火轮沿瓯江驶回青田。
当年11月间,继上海沦陷之后,杭州、金华也遭到轰炸。叔叔派人找到我们,通知立刻北上,因为在陆军中任职的父亲已调到中条山作战,叔叔自己也调到华北战区任空军北路司令。他们怕我们陷于敌占区,派了两个人来接家眷。于是,我们一家人匆忙上路,卷进逃难的人流中。我们刚到金华住进旅馆,就碰上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我还记得母亲一边念阿弥陀佛,一边把刚懂事的大弟弟塞到桌子下躲避的心酸景象。从金华到九江,再乘轮船到汉口,沿途全是逃难的人群,火车拥挤不堪,卡车也人满为患,偌大个中国陷于兵荒马乱之中。在汉口,我们又乘上去郑州的火车,辗转来到洛阳——叔叔办事处的所在地,在郊区租到3间民房住下。好像是在1937年底、1938年初,我又护送母亲和两个弟弟西行到西安,找到了父亲所在的第三军办事处。其时,父亲正在中条山作战,任第三军少将参议。转年,由于风陵渡失守,叔叔的司令部也迁到西安来。
就这样,有半年多的时间,我和家人都是在颠簸流离中度过的。到达西安后,我们两家总算安顿下来。每天,我在城郊两家之间奔波,白天到叔叔家去,晚上回到母亲这边照料。可是,我的思想并不安宁。我在想:为什么好端端的中国会变得满目疮痍?怎么才能把夺我山河的日本鬼子赶走?
在为弟弟寻找读书的小学时,我接触到学校的一些进步老师,他们多半是抗敌后援会的成员。受他们的影响,更出于对日寇的强烈仇恨,我也加入了抗敌后援会,和他们一道上街,宣传抗日救亡的道理。
调到北方后,叔叔和第二战区司令朱德以及周恩来、林伯渠、宣侠父等人接触频繁,受了他们的思想影响,在家言谈之间,常常流露出对他们的敬佩之情。记得他对我提到,他曾接待过丁玲率领的战地服务团,对他们的抗日主张深表赞同,也称赞了丁玲等人的泼辣、朴实。有一次,他还和我谈到他出访苏联时的印象,妇女和男子一样劳动,到处都在进行建设。
一次,我到邮局去订报,看到《新华日报》比较便宜,就订了一份。那时并不知道《新华日报》是什么背景。看着,看着,无形中受到了党的教育。从报上,我知道了延安是抗日根据地,知道了党的救亡图存的主张;明白了要抗日,要寻求民族独立,就应该跟共产党走。再说,共产党还提倡妇女解放,男女平等,这也赢得了我的心。我生在旧社会的大家族中,从小就尝到了歧视妇女的苦头。我自己生而为女性,就被从家中除名。等我长大,渐通人事,看到妇女在家中没有地位,在家靠父母,出嫁靠丈夫,即使她们当中有少数人能在社会上谋得职业,也不过和客厅中的花瓶一样,是个摆设。我不甘心当花瓶,当摆设,我要自主,为此也要找共产党。
我既然知道了“延安这个地方不错”,就萌生了到那儿去找共产党的愿望。说来也巧,党在这时也正动员思想进步的叔叔到延安去搞空军建设。叔叔当时颇费踌躇,表示说:“我拉家带口去延安有困难,就让这个孩子(指我)去吧。”这是后来叔叔的朋友告诉我的。所以当我在家中提出到延安学习的要求时,并没有遭到亲人的反对。当时我稍稍讲了点策略,故意对叔叔说:“共产党主张抗日,又讲男女平等。我到延安去受训,短期学习后,再回来到你的司令部工作好么?”叔叔没有异议。
我那时年轻,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常常搭上叔叔接送我的车,就去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认识了宣侠父同志,也到过他的家。我向宣侠父同志打听怎么去延安,什么时候走,要办什么手续,等等。也怪我当时年少无知,不知道此举为叔叔闯了大祸。由于我乘坐叔叔的汽车出入八路军办事处,就被密布的特务盯了梢。在我离家后,他们就加害于我的叔叔。1939年,因为叔叔批评了国民党加上他默许我投奔延安,国民党特务就以此为由把叔叔监禁起来,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后才释放他。这已是后话了。
我可以去延安的通知终于到了。好像在1938年“三八”妇女节过后不久,林伯渠同志找我谈话,殷切地叮咛我,到延安后,要好好学习,要有事业心,不要过早地谈恋爱。总之,讲了许多勉励的话。
母亲舍不得我走,她一边流着泪,一边为我整顿行装。我劝她别哭,安慰她说,估计学习半年就会回家的,听说延安的生活费用每月是10元,家里给我准备了60元的费用,还为我准备了一身中山装。
3月下旬,天气还很凉,西安街头的树木仍然是光秃秃的。我穿了棉旗袍,套上罩衫,带了一个箱子一个铺盖卷,辞别亲人离了家。怀里揣着两封介绍信:一封是八路军办事处开的,介绍我到抗日军政大学学习;另一封是朱光同志开的,介绍我到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我一门心思要学军事,同时认为自己没有什么艺术天资,当然想进抗大。
在八路军办事处,我搭上八路军的运粮车,同路还有六七个人,其中包括周恩来同志的警卫员。我坐在粮食包上,怀着无比兴奋和激动的心情走上了延安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