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伍
* 本文节选自陕西人民出版社《红色桥梁七贤庄》。
西安,是我接受革命启蒙教育的大课堂,西安七贤庄的八路军驻陕办事处,是我走向革命历程的起点站。
1936年,我正在西安师范简师班上学。这一年,是大西北政治形势急剧转变的一年,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东北之后,又进逼华北,觊觎西北,威胁全国,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中国工农红军为了北上抗日,经过艰苦长征已先后抵达陕北,向全国军民发出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号召。
这年春天,一个风和日暖的星期天上午,我们班的胡怀让邀我和薛会文等几个平时相好的同学,声称是去郊外“踏青”。走到城南大雁塔旁边的麦田里,让一个人站在高处放哨,其他人坐在半人高的麦垅中间,悄悄开起会来。记得的内容是,为了今后在一起更好地宣传抗日救国,更好地学习政治时事,互相督促,互相帮助,今天算参加了一个叫“互济会”的组织。当时并未讲明这是中国共产党的外围组织,只讲这个组织是秘密的,对今天开会和往后的活动,都要严守秘密,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也不许暴露。
从此,我们在学校内外的各种抗日救亡活动,就感觉到有了一个坚强的领导。我们当时就能阅读《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八一宣言)、《中央关于目前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决议》等油印宣传品。还能有组织地学习和讨论《社会科学概论》、《政治经济学》等红军大学的讲义。
这一年,在党的地下组织领导下,西安学生在社会上的抗日救亡活动日趋活跃。我们组织了“时代歌咏队”、“时代演剧团”,经常上街头演讲,去电台广播,到剧场演出。还组织了“农村宣传队”,多次下乡进行抗日救国宣传。到夏天,西安成立了“西北各界抗日救国联合会”之后,更是一有机会就发起大规模的抗日群众集会,各校学生都是每次参加大会的主力,“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组织国防政府,成立抗日联军!”“维护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等口号,在西安上空响彻云霄,全西北广大人民群众的抗日救亡运动,已形成一股汹涌澎湃的革命洪流,滚滚向前,势不可挡。
特别使人难忘的是纪念“一二·九”运动一周年的那次集会。那一天,为了躲避国民党反动派对纪念活动的阻挠和破坏,各学校示威游行的队伍天不亮就出发上街了。我们冒着严寒,踩着冰霜,先后到西北“剿共”总司令部、国民党省政府和绥靖公署请愿。可是,不但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而且警察还开枪打伤了东望小学的一个学生。这一事件更加激起了游行群众的愤怒,于是,游行大队又向临潼华清池进发。这时虽然时间已快下午4点,学生们一整天也没吃饭,但大家还是精神百倍、秩序井然。领队宣布“小学生和零散人员可以不去”。可是,许多小学生还是坚持要一起走,好多工人、市民、店员从自己家里给游行的群众送来馍馍、锅盔、糕点等食物,有的还担来茶水送给学生们喝。群众对抗日救国活动的热情支持,使大家受到极大鼓舞。游行队伍雄纠纠气昂昂地向临潼进军。队伍快走到灞桥时天已经暗下来了,忽然从后面传来:“张学良亲自驾车赶上来了!”正说着,只见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已缓缓驶近我们身边,汽车走到队伍中间停下,张学良一个人从车上走下,东北大学的学生,首先领头用非常沉痛的声调高喊:“拥护张副司令打回老家去!”“拥护张副司令出兵援绥抗日!”“拥护张副司令,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大中学生的口号声还未落,有几个东望小学的学生,从队伍出来跑到张学良跟前,有的拉住他的衣襟,有的盯着他的面孔,两眼流泪地问道:“张伯伯,咱们的老家已亡了5年多,难道你忘了吗?”“张叔叔,咱们祖宗的坟墓都在东北,难道你忘了吗?”“张伯伯,你们手里拿着枪,为什么不打日本?为什么偏要打自己人啊!?”
……
这些血泪声声的怒吼与哭诉,在夜空中呼啸着寒风的情景下,显得格外凄凉悲壮,使张学良也激动得情不自禁。他双目红肿,泪水长流,站在马路边一个土坎上,泣不成声地向游行队伍说:“同学们,你们的行动,给我的刺激太大了,现在我心里很难过,不能多说话,我只能先向你们说明,我没有忘记自己的家乡,没有忘记祖宗的坟墓,我还告诉你们,我的枪再不会去打自己人,我保证用行动去实现你们的愿望。现在天也晚了,你们也累了,饿了,快回去好好休息,请你们相信我,在一个星期之内,我一定用事实回答你们……”张学良的讲话虽然不多,但大家觉得他讲得很诚恳,游行队伍便欣然折返回城。城里很多商店和住户,都在门口挂起灯笼迎接我们,这一天的经历,我们感到真像过了一整年一样。
我们回到学校,上课的劲头也不大了,只等着张学良“一星期之内”要回答我们的“事实”。未料只隔了两天,12月12日的拂晓,一阵阵的枪声把我们从梦中惊醒。天刚一透亮,我们就急不可待地想出去看看究竟,但街上已完全戒严,不许出门。我们隔着大门的铁栅栏向外看去,只见几十个被缴了械的宪兵和警察,有的赤着双脚,有的披着军毯,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灰溜溜的被押送着。这些家伙平时狗仗人势,在西安耀武扬威,横行霸道,现在看了他们当了俘虏的狼狈相,我们真是从心眼里感到痛快,同时,预料着西安将要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政治事件。
果然,当朝霞染红屋顶的时候,汽车载着杨虎城的士兵宣传队,在街上敲锣打鼓喊口号、撒传单:
“蒋介石被抓起来了!”
“请看张杨抗日救国八大主张!”
……
张学良回答我们的“事实”原来是这样啊!我们高兴得涌上街头,喊呀、跳呀、唱呀!西安城里顿时成了一个狂欢的海洋。
当天,我们在学校大门上,就挂起了“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西安师范大队部”的牌子。以后,我们在街上宣传,西北军就派士兵护卫着我们,我们去郊区宣传,东北军就用军车接送我们,有的学校伙房断粮了,军队就拿出军粮送到学校里……当时我们切身感觉到:西北军、东北军和西安学生,这三股抗日爱国力量,从事业上、关系上以及彼此之间的感情上,可以说都像是一家人一样。杨虎城将军就曾兴奋地喊出:“学生抗日万岁!”
在这些日子里,我们几乎每天都可以听到许多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所有的人们都感觉到:天空变得特别晴朗了,呼吸变得特别自由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特别友爱和亲密了。在这样大好形势鼓舞下,我们不分昼夜地编排文艺节目,练唱新作歌曲,编写和刻印政治时事宣传品,经常忘记了吃,忘记了睡,忘记了寒冷,忘记了中央军飞机的威胁。我们在市区忙碌了一阵之后,为了扩大工作范围,又组织了许多农村宣传队,分头到关中各县去做抗日救国的宣传。
我是参加去陕东5县宣传队的,我们10余人冒着风雪严寒,沿陇海路经临潼至渭南,边走边宣传,沿途军民对我们热烈欢迎,工作进展十分顺利。但过了渭南后,我们前进的道路被阻,东北军的弟兄告诉说:“华县正在打仗;赤水已有了中央军,他们发现从西边来人就开枪。”我们一听都发愣了,真想不到相隔不足百里,为什么竟是两个天下?那边正在喊“学生抗日万岁!”这边却要武装阻止学生抗日。大家气愤之极,决心冒着反动派的炮火前进,同学们说:“国民党反动派的枪林弹雨,阻挡不住我们抗日救国的满腔热情。八百里秦川大道不让我们通过,我们就绕山路走!”
有一位白须白发的老人,自愿为我们带路,从渭南城折向南行,上了龙衣坡,踏着没膝深的积雪,绕终南山麓的小道,转到华县的高塘原上,在这里,我们开始受到中央军的盘查,等走到华县城关一看,到处贴满了杀气腾腾的标语:
“共匪不灭,国无宁日!”
“肃清西北残余共匪,已指日可待!”
“拥护蒋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既定国策!”
“‘联共抗日’是赤匪死灰复燃的企图!”
“‘联共抗日’是赤匪借刀杀人的诡计!”
……
在城内咸林中学的操场上,中央军还正举行“庆祝攻克华县城胜利大会”。第二十八师师长董钊趾高气昂地站在台上大吹大擂。
目睹这些黑云密布、阴风惨惨的情景,我们把随身带的宣传品暂时掩藏起来,化装成放寒假回家过年的本地学生,分散隐蔽在农村里秘密进行工作。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在全国人民要求一致抗日的压力下,经过共产党的努力,针对日本侵略者的全面抗战终于开始了。西北的革命形势更是有了空前的大发展。中国工农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从西北出发,开赴华北前线对日作战。我党中央所在地延安,成为举世闻名的“革命圣地”。全国各地的爱国青年以至全世界的进步人士,纷纷经过西安,奔向延安。
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原设在西安七贤庄一号的“红军联络处”,也改为“八路军驻陕办事处”。我们看着办事处门上公开挂起油漆锃亮的大牌子,看着办事处人员身上佩带的“八路”臂章,心里真是感到说不出的亲切,也感到说不出的羡慕。过去,我们去这里找人或办事情,都是偷偷摸摸躲躲闪闪地去的,现在我们就可以公开地昂首阔步地进进出出了。
革命的洪流滚滚向前,抗战的巨流激荡滚翻。我们这些被卷在洪流浪花中的小水滴,再也不能安坐在学校里啃书本了。那时不管是上国文课还是数学课,历史还是地理,同学们都先在黑板写上:“请××先生报告前线战况!”或者写上:“请××先生报告时事!”另外,我们还要求专业教员给作专项实验,上化学课,要求教员给作炸弹制造;上生理卫生课,要求教员给作“伤员救护”;上体育课,就要求教员给作“步枪射击示范”……有时候,我们干脆连课堂也不去了,集合起来去作“街头抗战文艺”演出,或是去向群众作“防空常识”讲演,有一次我们看到火车站有几百名从前线运来的伤兵,扔在那里没有人管,我们就去抬的抬、背的背,把伤员都运放在国民党省党部的院子里,看看他们管不管?
战争持久,风云变幻,再加上人心动荡,物价飞涨,我们在西安不仅无心上学,而且生活上也维持不下去了。出路在哪儿?前途怎么办?我们去找“八路军办事处”商量解决。记得我们几个人那天到办事处,正碰上他们开饭,一位姓金的同志接待了我们,给我们每人端来一大碗猪肉粉条熬白菜,又拿来一簸箩每个足有半斤重的白馒头,让我们围拢在院子里和大家一块吃,我们美美地饱餐了一顿,晚上办事处人员要和即将去延安的“上海救亡演剧队”举行联欢,金同志又热情地留我们参加晚会,看了一场非常精采而又别致的演出,我们觉得这一天过的太有意义了,在回学校的路上,几个人高兴得不禁手舞足蹈,互相心满意足地说:
“咱们到了‘办事处’,就完全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咱们既然没心思上学,还是去当‘八路军’吧!”
……
“八路军”,这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从此一下深深镌刻在我们的脑海里,无论什么力量再也磨灭不了它。
过了几天,我和本班的刘夫宏以及高师、女师的六七个同学一起又去办事处,还是继续商谈关于我们的前途和出路问题。这次接待我们的是冯文彬同志,他先向我们畅谈了全国抗战形势,以及西北青年抗日救国运动的蓬勃发展。对我们的要求,他开始就答应可以介绍我们去“陕北公学”或“抗日军政大学”上学。但我们已经死心眼地只想当“八路军”,便幼稚地认为:既然离开西安,为什么还要去“上学”呢?冯文彬同志当即表示理解我们的心情,并马上拿起笔给“八路军驻晋办事处”主任彭雪枫同志写了一封信交给我们,让我们到山西临汾前线去直接参加八路军。
就这样,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成为我一生投身革命的起点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