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岩
访问延安是我很早以前的愿望了。
我参加革命不久就熟悉了这个光辉的名字——延安。那时我们的部队在河北省西部的山区活动，我曾看到过许多从黄河西边过来的“抗大”学员，听他们满怀深情地谈起过延安，就像出远门的人赞美哺育自己的家乡。我非常尊敬那些足蹬草鞋，身穿褪色灰军装，背上背着大草帽的同志们。因为他们是从延安来的！
我也看见过一队队从平汉铁路东边开过来的队伍。他们走了几天几夜，鞋底被坎坷不平的山路磨穿了，又黑又红的脸庞被烈日晒脱了一层皮，但一个个神采奕奕，嘴角上挂着满意的微笑。当有人问起去向时，他们就用充满骄傲的口吻回答：“上延安！”我非常羡慕那一队队风尘仆仆的同志们，觉得他们是最幸福的，因为他们要到延安去！
我还从别人口里，听到过许多敌占区、蒋管区的青年学生，历尽千辛万苦投奔延安的故事。他们有的是瞒着思想落后的父母从家里偷跑出来的，有的因为缺少盘费，卖掉了行李、大衣，日夜兼程奔向延安。不少人走到半路就被国民党的检查站拦住，下了监狱，甚至秘密处死了，但人们毫不退缩，仍然一批一批地向延安前进。
延安，它有多么强大的吸引力啊！全国人民的心都向着延安。
我多么希望能有机会去看一看这个全国人民向往的地方啊：想了多少年，由于种种原因我的愿望一直未能实现。直到今年，我才有机会第一次访问了延安——这个早已是世界闻名的地方。
国庆节后，我陪同一个前来我国访问的外国代表团去延安。我们从西安动身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大清早，客人们便赶到机场来了。候机室的皮沙发上坐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他们生有不同的肤色，穿着样式不同、色彩不同的衣服，大家喜气洋洋，互相打着招呼，好像共同去度一个什么重大节日一样。
人们不时仰起头，望望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期望着它快点转晴。
经过了一段焦急的等待，飞机终于从湿漉漉的西安机场起飞了。机舱里响起了愉快的笑声。飞机掠过西安古城那大片红色和灰色的建筑区，又把滚滚的渭河抛在后面，很快穿入了茫茫云海。
从西安到延安，客人们在座位上用各种不同的语言热烈交谈着。谈话里可以经常听到这两个熟悉的字——延安。飞机还在中途，人们的心早已飞到延安去了。
半个多小时以后，机舱里忽然明亮起来，天晴了。我们飞上了陕北高原。从机舱的窗口里望下去，可以看到银翼下深褐色的大地。高原上那形状不同的梯田，就像经过艺术家们精心描绘和雕塑过的一样，条条块块，千重万叠，真是美极了。
在梯田旁边的深沟里，有黑苍苍的森林，有小小的村落。一条小路像窄窄的灰带，在深沟里绕来绕去，穿过森林，穿过村落，爬上高原，直向遥远的北方伸延而去。看到这条小路，我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幼稚的遐想：二十多年前，在中国人民与敌人进行浴血苦战的日子里，那些为着追求真理、寻找光明的青年人，大概就是沿着这条小路日夜兼程奔向延安的吧！
忽然，飞机的马达声变得低沉起来。机舱里有人哄道：“延安！延安！……”飞机侧起翅膀，绕过一座刚刚收割了庄稼的土山，在一条山谷里徐徐降落。左边的窗口上闪过宝塔山上的塔影——延安终于到了。
革命圣地延安，以它特有的风貌迎接着从世界各地来访的客人。这儿听不到一般城市都有的那种喧闹声，看不到经过粉饰后的五彩缤纷的颜色。延安，从外表看来，它是一座普普通通带有边塞味道的山城。
延安人民和延安城一样强悍而质朴。城里城外到处充溢着劳动的气息。一群头上包着羊肚子毛巾的小伙子，正抡着镐头整修从机场通往城里去的公路。外宾们乘坐的汽车从公路上通过时，他们停下来，抹抹脸上的汗水，微笑着向来自远方的友人挥手致意。延河边上，一群穿着花衣服的姑娘正在洗衣裳，河上不时荡起她们愉快的歌声和说笑声。
延安的街道宽敞又整洁。人行道上来来往往，大都是从四乡赶来置买东西的公社社员和干部。一队肩上扛着铁锨的少先队员，从一个学校的大门里走出来，在老师的带领下，唱着歌到城外去参加义务劳动。街旁的布告牌上贴出了新通告：农林局开始大量收购各种树籽，准备迎接一个新的种植规模更大的绿化季节……
延安的生活在沸腾着。延安人民和全国人民一样，正在用辛勤的双手建设着自己美丽的家乡。可是，当你沿着大街，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一趟的时候，你会从那些身强力壮，头上包着白毛巾的陕北农民身上，从那些披着羊皮短袄，风尘满面的牧羊人身上，感到另外的一种力量，你会不由得羡慕他们，为他们而自豪：这是经历过风暴与烈火考验的、英雄的人民，是和毛主席一起生活过的人民，他们热爱劳动，热爱和平，但决不害怕战争。假如有谁想来破坏他们的幸福生活，他们会像二十多年前一样，毫不犹豫地拿起武器进行战斗。
我们来到了延安南关的一个招待所，这儿面对延河，房屋都修建在半山腰上。延安地委的一位负责同志，向来访的客人介绍了党中央、毛主席在延安十三年的活动情况，下午便开始参观。几辆轿车满载着客人，从延安南关出发，奔向凤凰山麓，奔向枣园、王家坪、杨家岭……
假如现在有人问我：你在参观中看到了什么最有意义的东西？我会感到很难回答。因为在那样短短的时间里，我所看到的东西太多了，而且每一样东西都使我激动，都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觉得整个延安地区就是一座规模巨大、内容极其丰富的革命历史博物馆，这儿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记载着一段不平凡的经历。
在凤凰山麓，我们看到了一间很普通的土窑洞，里边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旧书桌，两把自制的粗木椅子。桌上放着油灯，桌旁摆着取暖用过的火盆。此外，几乎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这就是1937年党中央初到延安时毛主席的住所。我们敬爱的领袖曾经在这间窑洞里度过了许多个日日夜夜。为了指导中国革命，他坐在靠窗户的旧书桌前看书，写作，和其他领导同志研究问题，常常从黄昏工作到朝霞映红了窗纸。如果不是解说人介绍，谁能想象到正为全国以至世界革命人民精心阅读的《矛盾论》《实践论》等许多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著作，就是在这样简朴的条件下完成的呢。
简朴而珍贵，这是延安所有革命遗址共有的特点。在中央书记处住过的枣园的广场上，在一片果树的绿荫中，有一座砖木结构的小礼堂。里边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设备，只有一些自己制作的黄木椅子和方凳。可是你知道吗，中国革命许多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事件，是和这座小而简陋的礼堂紧紧连在一起的。抗日战争胜利后，八路军总部限令在华日伪军缴械投降的命令，就是从这里发出去的。我们党中央的领导同志，曾坐在那些粗糙的黄木椅子上，开会研究过毛主席到重庆和蒋介石谈判的重大问题。在1940—1941年那些最艰苦的年代里，陕甘宁边区的广大军民，首先响应毛主席提出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伟大号召，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那时，这座小礼堂是中央书记处的生产场地，书记处的领导同志们曾集合在这里举行过纺线比赛。另外，这座礼堂又是党的领袖和人民群众欢聚的场所，每逢新年春节，中央机关和驻地群众都要在这里举行团拜。毛主席就是在这里接见前来团拜的群众的。看，这座小小的礼堂具有多么不平凡的历史。
在敌后抗日根据地经历过战争生活的人，对于中央军委和八路军总部怀着十分亲切的感情。因为在它的英明指挥下，敌后军民创造了无数漂亮的战役和战斗。庆祝反“扫荡”胜利那五彩缤纷的捷报，日寇投降后狂欢之夜那熊熊的火把，给我们带来了多么巨大的鼓舞与欢乐啊：我曾幼稚地想过：我们的总部一定是一个规模巨大、设备齐全的机关，它的驻地也一定很不一般：但当我们走进中央军委和八路军总部住过的王家坪时，展现在眼前的景象却和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样，山脚下的绿荫中，坐落着几排平顶的土窑洞。既没有堂皇的作战室，也看不到戒备森严的哨所，岗楼。这就是当年指挥着一百二十多万人民子弟兵和二百多万民兵，用“小米加步枪”打败了强大的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军的首脑机关所在地。这哪像个军事指挥部呢？完全像个普普通通的山村。但是我丝毫也不感到失望，心里对总部原有的那种敬仰的感情反而更加强烈了。我们人民军队的总部是自古以来最强有力的军事统帅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通过这里变为活生生的现实，变成千百万人的一致行动。许多古今中外战争史上罕见的军事奇迹，都是在这个统帅部的指挥下创造出来的。
访问延安的人，对杨家岭常常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因为在这条风景幽美的小山沟里，值得纪念的东西太多了。这儿有毛主席、刘主席、周总理、朱德委员长等过去工作和居住的地方，有中共中央书记处的办公室，有毛主席亲手耕种过的土地……这儿的每一个窑洞，每一棵树，每一座小桥都有自己珍贵的历史。我们沿着整洁的黄土路走着，从一个地方转向另一个地方。我们不是在做一般的参观，而是重温一段伟大的历史，是在一步一步地回顾中国人民在党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所走过的那条曲折、艰难而漫长的道路。我们的心一次又一次地被一种伟大崇高的感情冲击着。
我们从毛主席住过的院子里走出来，要到另一个地方去。沿着平展展的黄土路走了三五十步，引我们参观的年轻人忽然停住脚步，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几棵小树，用手指着面前的一块小平地说：“这就是1946年毛主席接见美国记者安娜·露伊丝·斯特朗的地方……”介绍的人口吻很温和，我浑身却感到强烈的一震，耳边立刻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这是毛主席的声音，在敌人万分嚣张、战争乌云翻滚的年代，这声音曾像春雷一样震撼了整个大地，使凶恶的敌人发抖，使革命的人民欢欣鼓舞。十多年前，这声音鼓舞着正在战斗的中国人民，从胜利走向胜利，如今，它已成为全世界亿万革命人民所掌握的强大无比的精神武器：它正鼓舞着世界革命人民向帝国主义，向一切反动派进行前仆后继的斗争！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这句伟大的名言，原来就是从面前这块土地上发出去而传遍全世界的啊！
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进了杨家岭中央大礼堂。这里的陈设完全保持着中国共产党举行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时的原貌。四壁上红旗高悬，大厅内一排排的白木长椅摆得整整齐齐，主席台上的长桌后面，并排摆着五把木椅，台下摆着许多盆菊花；在红色、黄色、白色菊花的簇拥中，有两个半人高的红色投票箱。主席台的前檐高悬着一幅巨大的标语：
“在毛泽东的旗帜下胜利前进！”
这不是一个举行一般例会的会场，而是一座光辉的里程碑。通过这次会议，我们党实现了空前的大团结。全党一心一德，紧紧团结在毛泽东同志的旗帜下，取得了一个划时代的胜利！
我们在中央大礼堂里放慢脚步走着，从代表席中间的通道中走过，走上帷幕低垂的主席台。又从旁门进入代表休息室。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咳嗽一声，谁都不愿打破会场内那庄严肃穆的气氛。看到休息室桌子上摆的那些粗瓷茶杯，和沿墙边放的那些黄木椅子，我仿佛觉得“七大”这次对中国革命胜利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仍在进行中。
从杨家岭回到延安南关招待所，天已落黑。我在房里坐下来，想把所看到的东西回忆一下，加以整理。思索再三，总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只觉得兴奋，激动，仿佛刚刚读完了一部壮丽的、令人惊心动魄的史诗。但是，延安所给予我的最主要的印象是什么？一下子又说不上来。
晚上，招待所的餐厅里灯火通明。外国朋友们聚集一堂，一面吃着饭，一面热情洋溢地谈起自己的观感。一位印度尼西亚女朋友说：“虽然我们很早以前就熟悉了延安这个光辉的名字，但是一踏上这块神圣的土地，我还是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延安不仅是中国人民的骄傲，也是全世界一切革命人民的骄傲，世界人民从延安的窑洞里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自己的明天……”
印尼朋友的话像火种一样，霍的一下把我心里那盏注满了油的“灯”点亮了。你听，她用诗一样的语言所描绘的，不正是我所要表达的对延安的观感吗？她所尽情抒发的，不正是很久以来就蕴藏在我心中的，对延安的情感吗？
是的，那正是我心目中的延安，在中国进行翻天覆地革命斗争的年代，延安是光芒四射的灯塔，它引导着中国这只巨轮乘风破浪向胜利前进，今天，延安精神已成了我们最宝贵的财富，它正鼓舞着六亿五千万中国人民，夺取一个新的、更伟大的胜利。
一位来自非洲的女朋友也发表了自己的感想，她是国庆节前一天才赶到北京的。她站起来微笑着环视了一下坐满客人的餐厅，慢慢地说：“因为帝国主义还统治着我们的国家，得不到必要的手续，我们绕过了多半个地球，一共花了将近七个月的时间，才到达了中国，到达了我们早就向往的延安！……”
她谈得很平静，我的心却被深深打动了。一个看去才不过二十岁刚出头的妇女，越过高山大洋，通过重重障碍，花了将近七个月的时间，就是为了要看看新中国，看看延安。这是一种什么巨大的力量在吸引和鼓舞她？要完成这样一次远途访问，需要有多么坚强的意志！
我和大家一起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人们用热烈的掌声向争取独立自由的非洲女战士致敬。非洲女朋友被充满热情的掌声激动了，她用花披肩的一角轻轻擦了擦涌出来的泪花，继续说：“我们要到延安来，是因为我们热爱新中国，热爱这块美丽的土地，和这里富有革命精神的人民。我们是想来看一看，我们的中国姐妹过去是怎样向万恶的敌人进行斗争的。我们的目的达到了，延安让我们看到了我们最需要的东西……”
听着非洲朋友真挚动人的讲话，我的心又飞回到凤凰山麓，飞回到枣园，王家坪，杨家岭，飞到我们参观过的每一个地方。我眼前出现了一幅宏伟壮丽的图画，从东南亚的丛林到富士山；从刚果河，尼罗河畔到拉丁美洲富饶的大地，到处燃起了熊熊的火炬，那红色的光焰照亮了太平洋和大西洋，照亮了整个宇宙，多少人在前进，在呼喊，在前仆后继地战斗。革命的浪潮正以排山倒海之势磅礴于全世界，觉醒了的人们，急切地想寻求一条通向胜利、通向解放的道路，千千万万的人把目光投向新中国，投向延安。他们像二十多年前中国的千万个革命青年一样，从地球的各个角落出发，冲破各种天然和人为的障碍，奔向中国，奔向延安！
我们从餐厅里走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从我们站的小平台向左望去，从宽阔的山谷道到对面的山腰上，亮晶晶，光闪闪，一片灯火，就像满天星斗，美极了。我耳边又响起印尼朋友那句充满诗意的话：“……延安不仅是中国人民的骄傲，也是全世界一切革命人民的骄傲！”是的，延安精神已成为一切革命人民的共同财富，世界亿万革命人民的心向着延安！
延安，愿你永远年轻。愿你随着时代车轮的飞转，焕发出更加灿烂的光彩！
1964年12月，北京
和谷岩（1924—2011），笔名山石，河北曲阳人。1937年参加八路军，1942年毕业于华北联合大学文学系，1951参加抗美援朝。曾任解放军报社副社长。我军杰出的军事新闻工作者、著名作家。
母亲延安
[1]1965年高级中学语文课本第四册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