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nk href="/Uploads/book/15758601619320/OEBPS/Styles/Stylesheet.css" rel="stylesheet" type="text/css"/></head> <body> <h2>41 延安人<span class="noteTitle"><a href="../Text/Chapter50.xhtml#note_1" id="noteBack_1">[1]</a></span><br/><span class="k">——老黑和他的老婆</span></h2> <p class="ck">杜鹏程</p> <p class="ch">一、老夫妇两口</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奉命到铁路工地上的一个工程处担任党委书记。到工地的头一天,工程处的负责同志都不在。他放下行李,出去转悠。工程处前后山上都是工点,旁边有职工宿舍、汽车库和一排仓库。仓库前边有个停车场,五六个工人站在车场边的汽车上,搬卸水泥,一边卸一边喊:“四百号水泥二百五十袋!”“二百号水泥七百袋!”……</p> <p class="bodytext">仓库门口坐个老头。脸,又黑又长。微微翘起的下巴上,长着毛蓬蓬的胡子,像是用火燎过似的又卷又黄。蓝制服上尽是油渍和铁锈。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穿的那双布鞋,足有二斤重。膝盖上放片纸,很吃力地记录着数字。他,嘴里咬个小旱烟锅;呆头呆脑,举动慢慢腾腾的,看来,像个脑筋很迟钝的人。</p> <p class="bodytext">工人们喊:“老主任!不要把数字划错了!”</p> <p class="bodytext">那位被称为“老主任”的人,把嘴里小旱烟锅拿下来在鞋上磕一磕,算是回答。</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思量:这位“老主任”,看守各种材料也许丢不了一个螺丝钉,叫他当材料主任是万万不行。在建设工地当材料主任的人,都是最有能耐的人,他们腿长,手长,耳朵长,眼睛尖。既要能挨骂能吃苦,又要能言利嘴能办外交。要不,就休想能弄来别人弄不来的材料。</p> <p class="bodytext">“用人不当!”吕有怀点起一支烟,一边想一边信步走去。</p> <p class="bodytext">“同志!你摇摇摆摆是赶集上庙吗?”一个女人在喊。</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仔细一看,只见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太,坐在汽车仓库旁边的土窑洞门口,纳鞋底。</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笑了笑,走到老太太跟前。</p> <p class="bodytext">“你没长眼?”她用鞋底指着前对面的墙壁。</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一看墙上有四个大字:“严禁吸烟!”连忙用指头把烟头捻灭。</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绷着脸,钉着鞋底,把麻绳拉得呲呲响。看来,她满肚子的火气还没有消。</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坐在她身边,说:“听口音,你像延安人,说不定咱们还是乡亲哩!”</p> <p class="bodytext">她说:“乡亲能当饭吃?你看玄不玄,就敢在汽油库跟前抽烟!”她虽然还在责备吕有怀,可是口气缓和多了,而且打量吕有怀的模样,看他像不像延安人。</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问:“你老人家是仓库看守员?”</p> <p class="bodytext">她笑了,说:“我倒是个皇上。”</p> <p class="bodytext">这工夫,十几辆拉材料的汽车,开到仓库门前的停车场里。汽车吼叫着,灰尘飞扬。百十名搬运工人跑来搬卸材料,一时喊声四起。</p> <p class="bodytext">老主任黑成威,转眼之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猛然站起来,把小旱烟锅往衣服领子里头一插,大声喊:“小黑妈!来!扶我一把!”</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像是听到了紧急命令,丢下鞋底,把袄襟上的土和线头拍了拍,向停车场急急走去。</p> <p class="bodytext">“来,扶我一把!”这句话,在别人听起也许不在意,这位老太太每次听到这话,就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p> <p class="bodytext">早先,材料主任黑成威的老父亲用二斗包谷,从一个逃荒人手里给儿子换来一个童养媳。后来,这夫妇两口,用四个肩膀挑起穷困的生活担子。在那搭上锅儿没米下的年头,有什么欢乐,有什么恩爱呢。可是自从他俩当着刘志丹的面,在红旗下面举手宣誓以后,不平常的生活开始了。此后二十多年,“来!扶我一把!”这句话,一从黑成威口里说出来,这女人就豁出一条命去干。或者装个讨饭的女人,到白军巢穴中去侦察敌情;或者拿上梭镖去放哨,让她的丈夫带上红色游击队员,趁黑夜去袭击熟睡的敌人。</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一走到停车场,搬运工人们都互相丢眼色,仿佛说:“小心!老太太上阵了!”</p> <p class="bodytext">这时光,汽车司机打开引擎盖,收拾车子;搬运工人来回飞跑,材料员们呐喊着。而材料主任黑成威,精神抖擞,虎彪彪的像个年轻后生,手里拿个记录本,耳朵后面别半截铅笔,跳上汽车,好像指挥着几十路人马似的吼喊:“小伙子!不要把机器零件往下扔!”“四百号洋灰不要和二百号洋灰放到一块!”“嗨!灰小子!不听指挥,小心我拧你的耳朵!”他的声音像炸雷似的,压住了汽车吼声和百十名工人的喊声。而且,他随时把他健壮而又利索的老婆派到最重要的岗位上去:“小黑妈!掌握搬运洋灰的工人!”</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像能征惯战的士兵似的,立刻顺着丈夫的手指跑到搬运水泥的工人们跟前,三下五除二就把那里混乱的情况扭转了。没有一个年轻工人,敢调皮捣蛋不听老太太指挥。</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暗暗叫好。他从南到北在各个建设工地跑了五六年,还没有见过像老夫妻两口配合得这么得心应手!</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刚刚帮助丈夫卸完了材料,一帮家属妇女叫嚷开了:“老党员!快去!203号报到啦!”</p> <p class="bodytext">“好热闹的日月啊!”老太太急急地走过去,把鞋底、麻绳收拾了一下,转身回到窑洞里。然后把一块黑帕子包在头上,出来,喀嚓一声,锁了门。走过去,把钥匙丢给材料主任,说:“老黑!我兴许半夜三更回来,兴许鸡叫三遍才回来;笼里有馍,罐里有酸菜,饿了自己动手!”</p> <p class="bodytext">黑成威老头接住钥匙,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呆头呆脑有气无力的样子;坐在那里噙着早已熄灭的小旱烟锅,慢腾腾地填写数字。</p> <p class="bodytext">“把我捎到‘四十公里’!”老太太过了水渠,到了公路上,手一抬,一辆拉材料的汽车就猛然停住了。</p> <p class="bodytext">“快上来,老党员!”司机喜眉笑眼地让老太太坐在驾驶室里。好像她能坐这辆车,对司机来说,是最大的光荣。</p> <p class="bodytext">汽车,唿地飞走了!一阵尘土遮住了吕有怀的视线。他向站在窑洞旁边的妇女们打问了一番,才知道:材料主任的老婆虽然是职工家属,在这工地里却是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身兼十几职:职工家属支部的支部书记,家属主任,工会委员,节约队队长,义务接生员……哪个工人的老婆要生孩子,老太太总是随叫随到,风雨无阻,又卫生又安全,还不要报酬。“203号报到”,就是说她现在出发去接第二百零三个孩子了。在上下百十里的铁路工地上,她是资格最老的党员之一,因而被人称作“老党员”,时间长了,人们反而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连选工会委员的时候,在候选名单上,也写着“老党员”。</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听完职工家属们讲述的种种情形以后,转过身,从窑洞的窗户缝里望去,只见老太太住的这个窑洞是由一个小土洞扩大而成的。里头有个大炕,炕头就是炉灶,炉台上的石板擦得明光发亮。炉台旁边的小木架上放着碗筷、勺子、盆罐。一股酸菜味从窗户缝里透出来。</p> <p class="bodytext">这一切,使吕有怀想起了陕北,想起了延安,想起了那小沟里的小乡村。那里,是他出生的地方,一草一木他都熟悉。现在是古历七月,大概延安一带的谷子和糜子长了半人高,庄稼林里不时地送出山歌声。</p> <p class="ch">二、久别重逢</p> <p class="bodytext">晚上,吕有怀听说工程处长回来了,就朝办公室走去。一边走一边想:从今向后要和他一道工作的工程处长,是什么模样?脾性如何?工作能力怎么样?</p> <p class="bodytext">他进了一个工棚,只见一个人低着头,时而飞快地写字,时而匆忙地打算盘,时而打电话。</p> <p class="bodytext">那人见吕有怀进来,站起来,握手,说道:“你是?……我,黑永良”。</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愣住了。他把黑永良的脸膛注视了一阵,又倒退半步,上下打量了一阵,说:“你小名叫小黑?延安东川李家沟的人?”</p> <p class="bodytext">这回轮到黑永良吃惊了。他迷惑地眨着眼,一时什么也想不起。</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盯着黑永良,想起了陕北老乡的口头话:“高山出俊样。”十年了,小黑子也许经过了种种斗争,但是这利索的神气,漂亮的模样,聪慧的眼睛,还跟从前一样。</p> <p class="bodytext">他说:“小黑子!你不记得1947年——”</p> <p class="bodytext">黑永良恍然大悟地说:“啊,你是吕……吕……吕有怀。哎呀,想不到是你!”他把纸烟递给老吕,又摸茶缸子倒水。“喂,告诉你,我大,我妈,都在这里!”</p> <p class="bodytext">夜深时分,吕有怀从“材料主任”家里出来,回到宿舍,说什么也睡不着。往事活灵活现地显在眼前……</p> <p class="bodytext">1947年4月下旬——蒋匪军侵占延安的一个多月之后,西北野战军在延安附近消灭了敌人一个师。战斗结束,野战军要很快转移,准备连续作战。于是把身上负伤四处的吕有怀和其他八九十个伤员,交给一支游击队。这支游击队的队长叫小黑子。</p> <p class="bodytext">月亮亮堂堂的。远处的天空有红色信号弹飞起。十二个伤员横三竖四地躺在山头上。</p> <p class="bodytext">游击队员们把大部分伤员抬走了,小黑子等待他们返回来抬这最后一批伤员。没料到,突然情况紧张了。枪声越来越近了,慢慢地东西面和北面都响起枪声。</p> <p class="bodytext">小黑子抱着步枪急得直跺脚。突然,他想起这些伤员中有个连长吕有怀,也许他有办法。于是小黑子蹲到吕有怀躺的那副担架跟前,把被子揭开,望着他失血过多的脸色。吕有怀一言不发,只是摸了摸头边放着的手榴弹。</p> <p class="bodytext">情况越来越紧,子弹在头上尖叫。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北面山头上有许多人影活动。小黑子的心简直提到喉咙里了。他把子弹推上枪膛,准备随时作战。</p> <p class="bodytext">突然,山坡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小黑子浑身发凉。他嗖地趴到地上,把枪头往出一伸,喊:“谁?”</p> <p class="bodytext">那个顺山坡小路往上走的人,不但不停脚步,而且走得更慢更稳了,好像一边走一边数着步子似的。</p> <p class="bodytext">小黑子喊:“谁?站住!”他上气不接下气,马上就要扳枪机了。</p> <p class="bodytext">那人开腔了:“谁!谁!你这小子白活了二十岁,连你大都认不清!”</p> <p class="bodytext">小黑子一蹦跳起来,又高兴又着急地说:“走快嘛!听!子弹吱吱叫哩!”</p> <p class="bodytext">黑成威边走边说:“小黑子!你大活了半辈子,就是和子弹有交情!”</p> <p class="bodytext">黑成威走上山顶,小黑子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说:“大!了不得!我手边连一个抬担架的人都没有!这……这……”</p> <p class="bodytext">黑成威下巴往内一收,额头突前,瞪起牛一样的眼睛,说:“我真想揍你两巴掌!怕甚哩?天塌下来有大个子招架!”</p> <p class="bodytext">黑成威扭转身,把两个指头塞在口里,吹起响亮的唿哨。</p> <p class="bodytext">虽然唿哨声招引起敌人猛烈的射击,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听见唿哨声却带着几十个妇女,从沟里跑上来。</p> <p class="bodytext">小黑子高兴地喊:“妈!你真是救命的活菩萨!”</p> <p class="bodytext">黑成威说:“没有你妈这一员战将,料你今日也下不了台!”他回头指着伤员们对他的老婆说:“小黑子妈!来!扶我一把。”</p> <p class="bodytext">小黑子他妈一摆手,几十个妇女就抬走了十一个伤员;她和另外三个妇女抬着吕有怀躺的这副担架,随后走去。</p> <p class="bodytext">小黑子端着枪走在担架队前,他父亲提着枪压在后边。一长溜黑影,踏着月光,顺着山梁,迅速而悄然地朝南走去。</p> <p class="bodytext">霎时间,他们刚才待过的那个山头上,出现了敌人。子弹追赶着担架队员们。</p> <p class="bodytext">后半夜,他们到了延安以东的大川里。眼前就是公路和延河。公路上,敌人的汽车在奔跑。延河边一个个的村子,像死了一般,听不到狗咬,也看不见灯光。</p> <p class="bodytext">黑成威看见敌人数十辆汽车过去以后,又把周围情况侦察了一番,就下命令了。</p> <p class="bodytext">“小黑妈!我端上枪走前边跑,你带上担架队紧紧跟上我。就算天塌地陷,也不准停止!”</p> <p class="bodytext">“小黑子!你在后边掩护,任凭涌来多少敌人,在半个时辰之内,你都要顶住!有这份胆量吗?”</p> <p class="bodytext">小黑子说:“行啦!”</p> <p class="bodytext">黑成威卡住儿子的肩膀说:“这还像你大的样子嘛!”说罢,领上担架队,越过公路,蹚过延河,爬上高山……</p> <p class="bodytext">黑成威把担架队带到山顶以后,休息了。大家松了一口气,总算摆脱了敌人。</p> <p class="bodytext">年轻的妇女们一边呼哧呼哧喘气,一边咒骂:</p> <p class="bodytext">“老黑!我们跟你跑了这一阵子,就少活十年!”</p> <p class="bodytext">“老黑!你就是要命的阎王,催命的鬼!”</p> <p class="bodytext">老黑什么也没有听见,他跟他老婆望山下的来路,望着延河,望着延安东川。对面山上,敌人的机关枪吐着火舌。那边山根下的公路上,敌人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飞驰而过。小黑子趴在延河边射击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非常清楚。</p> <p class="bodytext">突然,小黑子猛烈地射击了一阵,爬起来,往后跑。跑了没有几步,就跌倒在地。而此时,敌人也从对面山上下来,越过公路,向延河边追来。</p> <p class="bodytext">老黑说:“快!快把伤员们往前面抬。前面二三里路的地方就是梢林。进了梢林就万无一失!”</p> <p class="bodytext">小黑子他妈一把拉住她丈夫说:“你这个死老汉,不要我娃啦?”</p> <p class="bodytext">老黑说:“你这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给你说,眼前,只能抓住一头:先把这十二个同志救出险区,回头再救小黑子!”</p> <p class="bodytext">小黑子他妈说:“你好狠!倒像小黑子不是你的亲骨肉!”</p> <p class="bodytext">老黑冒火了。他下巴往里一收,额头突前,瞪起牛一样的眼睛,问:“一个重要还是十二个重要?”</p> <p class="bodytext">小黑子他妈扑过去,从老黑手里夺过步枪,说:“你们高飞远走!我有本事生养他,就有本事搭救他。”</p> <p class="bodytext">老黑转念一想,说:“你去接应他,倒也是办法。我带上十二个伤员先走。要是前边林子里有坏人,我一个人对付他十个八个还能成,对啦,你先不忙走。我问你,用甚法子去救小黑子?”</p> <p class="bodytext">小黑子他妈抱着枪不作声,风把她鬓角的头发吹得搧起来。</p> <p class="bodytext">老黑从他老婆手里把步枪夺过来,又把她按倒,然后他也趴下,一连打了十几枪,引得敌人猛烈射击。敌人打了一会,看见这里不打枪,也没有动静,停止了射击,好像在继续往河边摸。老黑掏出一盒火柴,跑到东边擦一根火柴又连忙吹灭,跑到西边擦一根火柴又连忙吹灭,一根……一直擦了几十根。敌人又射击起来了;不仅机枪在射击,而且六零炮弹也丢过来了!</p> <p class="bodytext">老黑把枪交给他老婆说:“敌人一两个时辰内不敢前进。要趁热打铁。快去!”</p> <p class="bodytext">小黑子他妈,提着步枪,冒着稠密的子弹,扑下了山沟,向延河边摸去……</p> <p class="bodytext">老黑,提着手榴弹,把十二副担架带到黑压压的梢林里。</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看老黑拿出小旱烟锅,又没有心思抽烟,还不停向周围望,他说:“快去接应你的老婆和娃娃!”</p> <p class="bodytext">老黑心里像油煎火燎,他恨不得长着翅膀飞到延河边,可是一听伤员的呻吟声,又不忍离开这里。为了掩饰自己焦灼的心情,并且安慰伤员们,就搭讪着说:“吕连长,听口音,你像是咱们本地人?”</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说:“我是延安西边高桥川人。”</p> <p class="bodytext">老黑站起来,提着手榴弹,望着北方,有口无心地问:“高桥川里的人?你大是谁?”</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说:“我大叫吕世德,他——”</p> <p class="bodytext">老黑怔了一下,跑过去,揭开被子问:“啊——你是吕世德的娃?嗐!你大是1936年红军东征时候牺牲的。旧社会你大吆个毛驴卖炭,我打铁。我俩还是结拜弟兄哩。1933年,他介绍我和我的老婆入党的。好侄儿哩,你……你……嗨!这真是寻不见的碰得见啦!”</p> <p class="bodytext">要不是负了伤,吕有怀会一下蹦起来。他没有见过黑成威,但当他能听懂话的时候,他就趴在邻居老爷爷的膝盖上,听人家说过老黑上天入地的本领。说什么黑成威吃了老虎心豹子胆,赤手空拳在敌人千军万马中横冲直撞。说什么老黑装成窝窝囊囊的跛子,提个筐筐卖鸡蛋,一伙白军军官上来抢鸡蛋,他从筐筐摸出个手榴弹,没费力气,抓了五个俘虏。还说,中央红军一到陕北,刘志丹就把这个胆大包天的红色战士调出来,作党中央的警卫队队长。</p> <p class="bodytext">猛然,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老黑站起来,向来路跑去。妇女们也纷纷跟着去。吕有怀和稍微能动的伤员,都抬起头看。</p> <p class="bodytext">原来,小黑子和他妈,都负了伤,互相扶着,慢慢地一颠一跛地走来,一路上鲜红点点……</p> <p class="ch">三、老黑这一家人</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到这里的第二天晚饭后,材料主任黑成威和工程处长黑永良,领上他去看看几个重要工点。</p> <p class="bodytext">黑永良一边走一边对吕有怀讲述山区修筑铁路的经验,然后指着远处已经做起的一座高大的石拱桥,讲述施工当中就地取材的好处,以及中国石拱桥的历史。不仅吕有怀用羡慕的眼光看黑永良,就是黑成威老头也用敬佩的眼光看他这放羊出身的儿子。</p> <p class="bodytext">他们上了山坡,就被一个干部拦住了。没有好大一阵工夫,工区主任、主任工程师,来了一伙,把黑成威和黑永良,团团围住。</p> <p class="bodytext">老黑知道一时三刻走不了,就稳堰堰地坐到一块石头上,把小旱烟锅噙在嘴里,吸着烟。他吸完一锅烟,把烟袋锅在鞋帮上磕一磕,又装起一锅烟,吱吱地吸着,还笑眯眯地时而斜着眼珠望着小旱烟锅,时而望着远处的工点。在场的人都知道:老黑一摆下这副架势,你就跳起三尺高骂祖宗三代,也休想叫他发火。</p> <p class="bodytext">干部们争相说话了。</p> <p class="bodytext">“老主任!无论如何今天要给我五百斤炸药!”</p> <p class="bodytext">“搞材料的人是吃冤枉的。要是今天不给我一吨钢筋,我就把二千名工人带到他家里去吃饭!”</p> <p class="bodytext">一个大个子工区主任气呼呼地说:“炸药!今天不给五百斤炸药,我就辞职!”</p> <p class="bodytext">老黑眼睛不离小旱烟锅,说:“辞职就不发薪。这笔账你得合算合算!说到炸药,今晚八点钟才能发给你三百斤。”</p> <p class="bodytext">大个子工区主任好像抓住了宝贝,连忙说:“三百斤就三百斤。空口无凭,你签字。”</p> <p class="bodytext">老黑眼睛还是不离小旱烟锅,说:“我认的那几个字,都是当年拾粪的时候拣来的,写在纸上不好看,还是让七工区主任给你签字吧。”</p> <p class="bodytext">七工区主任一听,就像火烧了一样,说:“你这死老头子看中我了?我连一斤炸药也拿不出来!”</p> <p class="bodytext">老黑说:“没炸药?我已经派人去搬运三百斤炸药了。”</p> <p class="bodytext">七工区主任脸色变了,像是无比的灾祸落到头上。他质问:“谁给你的?”</p> <p class="bodytext">老黑把披着的衣服拉了拉,狡黠地笑着说:“材料组长。”</p> <p class="bodytext">七工区主任说:“这简直是无法无天!我要撤他的职!”</p> <p class="bodytext">老黑把披着的衣服取下来提在手里,挺直腰板。黑得像锅底似的脸,变得非常严厉。他下巴往内收,额头突前,瞪起牛一样的眼睛,盯着七工区主任,说:“你撤不了我的职,也就撤不了他的职。眼下,只能挖东墙补西墙。我晓得,明天你们还过得去。后天,你们日子过不下去,还来找我。我老黑不跑也不走!”</p> <p class="bodytext">大伙撞不动材料主任,就乱发牢骚,咒骂材料厂长,咒骂工程局材料处,咒骂铁道部。</p> <p class="bodytext">干部们走后,黑永良说:“不去工地了。咱们回队部!”</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和黑成威老头跟上黑永良回到队部的工棚里。</p> <p class="bodytext">老黑掏出个本本和笔,望着他的儿子,等待指示。</p> <p class="bodytext">黑永良来回走了一阵,突然用拳头把桌子一敲,说:“要是我能当钢筋和炸药用,就把我剁成肉块去使用!”</p> <p class="bodytext">老黑说:“好大的火气哟!我给你说多少回:任劳容易任怨难!”</p> <p class="bodytext">黑永良说:“任劳也罢,任怨也罢,反正这日子难过!”他在材料主任这样的下级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p> <p class="bodytext">老黑说:“永良!你能领导我,就是有比我强的地方,不过,我也可以问你:这铁路工地上各个单位的材料都困难呢,还是唯独咱们工程处困难呢?”</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看黑永良不作声,他就说:“我猜想:大约天天困难,年年困难,各个单位都不轻松!”</p> <p class="bodytext">老黑说:“着啊!整天吵材料,这反映了我们国家的整个情况。我们是白手起家啊!”</p> <p class="bodytext">黑永良反问:“你为啥不把你这道理向干部们说?”</p> <p class="bodytext">老黑用小旱烟锅打着手掌,说:“我说什么?说没材料,不怪我这材料主任,只怪上级?永良!咱们不作难叫谁作难?咱们不顶住一切困难和怨言叫谁顶住呢?”</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突然直起腰,望着材料主任。</p> <p class="bodytext">黑永良扭转头,心里一动。他望着他父亲,只是那久经风霜的脸越来越黑,眼里布满红丝。他老人家比谁都苦。一年四季,他没日没夜从这个工点到那个工点,从工地到西安,到郑州,到四川,到炎热的南方,到原始森林里的伐木工厂……为了搞材料,简直呕尽心血。就是今天晚上,他也必须披星星顶月亮,到五十公里以外的火车站,挤上火车,天明赶到西安。然后,在某一个机关的办公室门口走来走去,等待人家上班……</p> <p class="bodytext">这工夫,黑永良的母亲进来了。她左手提个小包,右手拿个红橡皮暖水袋。</p> <p class="bodytext">他望了望党委书记、她的丈夫和儿子黑永良,问:“你们把公事说完了?让我说点私事。”</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显然是在门口站立了一阵才进来的。她非常尊重她儿子,在儿子的办公室她从不高声说话,也不叫黑永良的小名。</p> <p class="bodytext">她问老黑:“今晚非去西安不行?”</p> <p class="bodytext">老黑笑了笑说:“这还用问?咱们生下来就是忙人!”</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说:“你整天闹肚子痛,上了车,向招待员要点开水灌到暖水袋里,暖暖肚子。给,这手巾里给你包了几片饼子。咦!满把胡子的人啦,还不会照料自己。”</p> <p class="bodytext">老黑和他的老婆走后,吕有怀说:“老黑大伯总是这么苦干!”</p> <p class="bodytext">黑永良指着窗外对吕有怀说:“还有一个苦干人哩!”</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顺着黑永良望的方向看去,只见老太太靠仓库的墙壁站立在那里。她,有时候望着远处的灯光,有时候望着头顶的月亮,有时候四处瞭望,像个机警而尽忠职守的哨兵。</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问:“永良!她老人家想什么心思哩?”</p> <p class="bodytext">永良望着妈妈的身影给吕有怀叙说开了:材料仓库有材料员看,按说,和她这个职工家属关系不大;可是,只要父亲一离开材料仓库这边的办公室,她老人家就站在仓库这边守候。材料仓库装了多少材料,有什么用场,她不太清楚。她只知道:这仓库和父亲的性命相关,和儿子的性命相关,和这工地所有人的性命相关。像陕北老乡说的一样;人想啥想得过分了,就得了“心病”,变得心神不安。有时候,父亲在家里住,半夜里,妈妈把父亲摇起来,说:“小黑他大呀!你出去看看,我老觉乎着仓库不安全,可不敢失了火!”</p> <p class="bodytext">父亲说:“你说应该出去看看?”</p> <p class="bodytext">妈妈说:“应该出去看看!”</p> <p class="bodytext">“那就出去看看吧!”父亲晓得,这会儿回驳母亲,准会吵得脸红脖子粗。他披上衣服出去转悠一圈,妈妈就大放宽心地熟睡了。</p> <p class="bodytext">有时候,妈妈从睡梦中爬起来,匆匆忙忙地跳下炕。</p> <p class="bodytext">父亲问:“干什么去?”</p> <p class="bodytext">妈妈说:“我怕仓库看守员今日又喝了烧酒!”</p> <p class="bodytext">父亲不耐烦地吼喊:“我看你中了邪啦!要不,就是鬼把心窍迷啦!”</p> <p class="bodytext">于是老两口坐起来,披着衣服,面对面坐到炕上,你指着我的胸脯,我指着你的胸脯,大吵一场,吵嚷的中间,妈妈怕父亲的腿着了凉,还拉过被子把腿盖住。不过,临了,总是父亲赔不是才能了结。</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来这里的第三天,黑永良领他到几座大隧道里了解施工情况。他俩从二号隧道出来,通身是汗,就到河沟里一棵大树下边歇凉。</p> <p class="bodytext">这工夫,黑永良他妈领着二十来个妇女组成的节约队过来了。每个星期一、三、五,老太太准时不误地带上妇女们,顺着工地拣人们丢弃的材料。</p> <p class="bodytext">她们走到黑永良和吕有怀跟前的时候,老太太叫妇女们先走一步,她把筐子往地上一放,压住了黑永良的脚。</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看到筐子里装满铁片、螺丝钉和各种机器零件,就说:“节约队可真有用!”</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不招理吕有怀,气冲冲地对她的儿子说:“你翅膀硬了?你能离开你大,我可离不开那一把老骨头!”</p> <p class="bodytext">黑永良说:“妈!什么事嘛?”</p> <p class="bodytext">老党员说:昨晚上,你找你大谈话了?你还脸色黑风风地训他了?</p> <p class="bodytext">黑永良说:“我是找材料主任谈话哩。”</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说:“哼!好一个公私分明!”</p> <p class="bodytext">黑永良说:“公私分明也好,不分明也好,反正大家都是党员,都要替党负责!”说完,他就望吕有怀,仿佛请求支援似的。</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说:“替党负责?你才替党负了几天责?你大是党性强,你不要以为他好欺侮。中央首长你大也认得一二十个,不要说你芝麻大的官儿!哼!我考考你这个官僚:我们家属节约队上半年拣了多少材料?”</p> <p class="bodytext">黑永良说:“扒钉、机器零件等等东西,共有八千多斤。”他一口背出数字,想把老太太的嘴堵住。</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问:“多不多?”</p> <p class="bodytext">黑永良说:“多!多!你老人家这么大的年纪了,难道要人经常表扬你不成?”</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说:“多?多了好不好?”</p> <p class="bodytext">黑永良说:“好!好!不好工会为什么表扬咱们?”</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说:“好!好不要脸?我们拣得多,就证明你们丢得多。你大模大样地管理着生产,不害臊!”</p> <p class="bodytext">黑永良说:“妈!你跟我作对干啥嘛!你以为我天天高兴得唱戏哩。”</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看看儿子清瘦的面容,心软了。</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趁机说:“大娘!永良够忙了,也够苦了!这一回把他饶了!”</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说:“党委书记说把你饶了,就把你饶了!你不要以为你妈想不开。你妈好歹入党二十四年了。你对你大要和和气气,我倒不是怕你大干的太苦,”她提起筐子,“咱们不苦叫谁去苦?”</p> <p class="bodytext">这工夫,四五辆汽车开到河岸上的材料库跟前。老黑从车上跳下来正找人搬运材料,一眼看见他的老婆,就喊:“小黑妈!来,扶我一把!”</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一看那几辆满满堂堂的车子就知道老黑这一趟没有空跑,就知道这一阵子老黑是世上最乐和的人。她急急地朝车子跟前走去。</p> <p class="bodytext">黑永良望着他妈硬朗的身板,说:“妈!我也来扶你一把!”</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说:“滚远!你妈还要你扶一把?”</p> <p class="bodytext">黑永良望着吕有怀笑了,两人肩并肩随着老太太走去。</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一边帮助老黑搬材料,一边说:“大娘!你一把又一把地扶老黑大伯,也得把我和永良多扶几把。”</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望了黑永良一眼,说:“我这死老婆子快过时了!”</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说:“嘿!你把我当外人看。”</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她说:“外人?你早就是我们家里的一口人了,搬完材料,大娘给你和小黑做油炸糕。你出门这多年,大约也没忘记咱们家乡人爱喝的黄酒。”说罢,她就帮助老黑指挥百十名工人。</p> <p class="bodytext">那帮活蹦乱跳的小伙,又在互相丢眼色,仿佛说:要小心老太太上阵了!</p> <p class="bodytext">老黑,看着眼前这几车材料,好像年轻了二十岁。他,身体矫健,动作敏捷,嗖地窜上汽车,咚地又跳下来,耳朵上别半截铅笔,手里拿个本本在空中挥着,不断地喊:“搬炸药要小心!”“嗨!傻小子!钢筋放到三号仓库!”……他的喊声压倒了机器的吼声,打夯工人的喊声和搬运工人的叫声。</p> <p class="bodytext">老太太望着她的老伴儿,觉得他是天下唯一的英雄。</p> <p class="bodytext">黑永良望着他的父亲和妈妈,觉得无比的高兴和自豪。</p> <p class="bodytext">吕有怀望着老黑、老太太和小黑子,他觉得,就是那些宽阔而坚实的肩膀,支撑着这万里江山。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永远如此!</p> <h4 class="sigil_not_in_toc">阅读提示</h4> <p class="bodytext"><span class="k">本文是杜鹏程短篇小说里最具代表性的一篇。老黑一家人,无论是在战争年代还是建设时期,对革命事业始终忠心耿耿,一片赤诚。在两个时代不同的战场上,这些普通的“延安人”在用艰苦的战斗支撑起新中国的大厦后,又不计较个人得失,一心扑在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这里“国”与“家”,“集体”和“个人”成为血肉相连的一体,其中所体现出的崇高精神境界,从战争年代到和平建设时期,是一脉相承的。老黑一家人正是千千万万为创建新中国做出巨大牺牲和无私奉献的延安人的代表。</span></p> <p class="noteContent"><a href="../Text/Chapter50.xhtml#noteBack_1" id="note_1">[1]</a>1960年九年一贯制语文课本第十五册选用。</p> </body> </html></body> <script> $(function(){ //隐藏这种标签 <h1 class="chapter-1">第一部</h1> $("h1[class^='chapter']").css("display","none"); $("h2[class^='chapter']").css("display","none"); $("body").imagesLoaded() // .always( function( instance ) { // console.log('图片已全部加载,或被确认加载失败'); // }) .done( function( instance ) { var height = $(document).height() + 100; $(window.parent.document).find("iframe").css({"height":height+"px","visibility":"visi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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