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桥[2]
1946年10月,我所在部队三五八旅由山西调延安,准备迎击胡宗南的进攻。部队驻在雀儿沟,旅部设在柳树店。当时,我在旅长黄新庭身边任特务员。三五八旅政治委员是余秋里,他们俩工作配合默契,仗打得很好。
从11月开始,敌机不断进入延安上空骚扰。蒋介石已经关闭和谈大门,决心要进攻延安。周恩来副主席和叶剑英参谋长先后回到了延安。延安的后方机关开始有计划地疏散。
1947年2月,我奉命调到中央办公厅,社会部警卫科长刘坚夫同我谈了一次话。
“李银桥同志,你在前方给首长当过特务员吧?”刘坚夫的神情表明他了解我的历史。
“我从11岁参军,一直在首长身边当特务员。”我这样回答。其实,特务员和勤务员是一回事。但特务员比勤务员似乎好听些。
“参加过战斗吗?”
“参加过。在三五八旅青年连,参加了爷台山和离石的战斗。调晋绥后,打凉城,打卓资山,又打包头,打进去又被打出来。”
“很好。组织上决定调你去周副主席身边当卫士,既要保护好首长安全,又要照顾好首长生活,你看怎么样?”
“我怕干不好呢。”
“你当过特务员,又打过仗,相信你一定能干好,好了,就这么定了。”
于是,我便来到周恩来身边。
一见面,周恩来同志握住我的手说:“你来我这里工作,愿意吗?”
我低着头说:“干太长了……我想到部队去。”
周恩来注视我片刻,温和地一笑,说:“想去部队也是好事么。不过,你来我这里工作,我还是欢迎的。你工作两三年,我送你到学校学习去。”
当时,邓颖超同志也在场,邓大姐说:“我们是欢迎你来的。”
我说:“我怕干不好。”
周恩来说:“我的事情很简单,很有规律,就是生活上的事情,打饭、洗洗涮涮,你帮我料理料理就行”。
就这样,我给周恩来当了卫士。
元宵节到了,延安市内人流滚滚。从北关到新市场,从东关到大会场,一通通锣鼓,一队队秧歌。高跷、花灯、武术、杂耍,观者如潮,喝彩如雷。入夜,街道两旁挂满彩灯,花炮火球映红满天。
可是,我们这些当卫士的却明白眼前的歌舞决不意味着升平,大战已经迫在眉睫。我们几乎天天跟随周恩来去参加重要会议,在会议室外,可以看到毛泽东、刘小奇、朱德、彭德怀等中央领导同志。他们的脸上带着节日的微笑,但他们的眼里,却漾出了战士冲锋陷阵时所特有的锐气。
我们渐渐探听到形势,国民党军队进攻延安的部署已经完全就绪,总指挥是国民党西北绥靖公署司令长官胡宗南。延安南面的宜川、洛川一线,敌人集中了四个主力师;洛河以西集结了两个主力师,共14万人;加上榆林一线以及宁夏、青海的敌军,共34个旅,23万人马,计划分五路进攻陕甘宁边区。胡宗南还在西安集中了一支伞兵部队,企图突袭延安。
开会回来,周恩来用他那柔和悦耳的声音问:“小李,你说胡宗南这一次会不会来延安?”
“他过去已经叫喊过两次,这一次也许又是咋唬人。”
“你要是这样想就危险了。这一次他是决定要来的。”周恩来两道浓眉扬了扬,望着我,“为什么说决定要来的?因为他们在全国打了许多败仗,被我们消灭了65个旅,活捉100多将军,损兵折将哟,所以他们决定要向我们边区出气。”周恩来轻轻点点头,露出自信的微笑:“他是决定要来出气,至于出得了出不了气,可就由不得他喽!”
3月5日,国民党二十九军四十八旅佯攻陇东,企图牵动我军主力西向,以便乘虚突袭延安。可是,敌人弄巧成拙,佯攻不曾展开,西线我军根据毛泽东的命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夜便歼灭了四十八旅,击毙旅长何奇,并连夜赶往南线,准备迎击敌人主力进攻。
3月8日,延安1万多军民在宝塔山下的商会大会场举行保卫边区的动员大会。周恩来参加了大会,毛泽东没有参加这次会,朱德总司令和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到会讲了话。接着,周恩来走到主席台前,他从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分析了蒋介石独裁政府的处境,说明蒋介石已到了穷途末路,妄图拿进攻延安来挽救其垂死命运。之后,他突然提高声音,充满激情地号召:“我们有毛主席的直接领导,一定能够打胜仗。大家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大家动员起来,保卫我们的边区,保卫我们的土地,保卫延安,保卫毛主席!我们一定能够胜利!”
会场上,红旗翻卷,步枪、红缨枪挺立如林,口号声惊天动地:“团结起来打胜仗!”“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
四十多年过去了,每当我读起毛泽东的诗句“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我便想起了宝塔山下那一雄伟壮阔的场面。人民的意志不可侮,人民的力量不可敌!
3月11日,美军观察组匆匆撤往国民党统治区。
3月12日,延安上空出现美制蒋记轰炸机。当第一颗重磅炸弹落在人民解放军总部附近时,毛泽东、周恩来与彭德怀正展开军用地图研究迎敌方案。
这一天,朱德、任弼时、叶剑英带领一部分机关人员迁到瓦窑堡办公。毛泽东、周恩来留在延安、由枣园后沟搬到王家坪人民解放军总部办公。
3月13日拂晓,胡宗南的14个旅分兵两路,右集团董钊,左集团刘戡,同时由宜川、洛川一线分路向延安发动猛攻。我们的部队利用梢林隘路和纵深工事展开英勇抗击。延安城内从早到晚都能听到前线隆隆震响的大炮声。
同时间,50多架敌机对延安实行狂轰滥炸,一整天没有停歇。
彭德怀紧急调来新四旅1个团守卫延安机场,准备歼敌空降兵。并亲自劝说毛泽东尽早撤离延安。
毛泽东对周恩来、彭德怀及身边工作人员讲了两句话,那平静而坚定的声音至今仍清晰在耳畔:
“我是要最后撤离延安的。”
“我还要看看胡宗南的兵是个什么样子呢!”
当时,守在窑洞外的卫士和警卫人员们都以为毛泽东只是笼统战略上藐视敌人的精神,并未当真。彭老总却立刻认真了,在院子里召集警卫人员严厉下令:“主席一向说到做到,一向不顾个人安危。我们党要顾,你们要顾!不许由着他的性子来。必要时,抬也要把他抬走!”
下午,一颗重磅炸弹落在王家坪,就落在毛泽东的窑洞前,遍地是燃烧的弹片和烧黑的石头,窑前的大槐树被弹片刮去一大块皮。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钢铁燃烧的辛辣气味。烟雾散去,毛泽东左手端着的茶杯竟动也没动,不曾洒一星半滴水!而他右手的那支笔仍在地图上移动,那条调兵路线没打一点折扣!彭老总站在毛泽东右侧,对那山摇地动的一声毫无所动,目光追逐着毛泽东的笔尖。
爆炸声使我们吓了一跳,但眼前的场景却令我们惊得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动弹。
门忽然推开,警卫参谋贺清华冲进来,刚要叫喊什么,一见窑里这从容自若的情景,身不由己松口气,闭了嘴巴。
“客人走了吗?”毛泽东看着地图问。
“谁,谁来了?”贺清华纳闷。
“飞机呀,”毛泽东用笔朝上指指,“喧宾夺主,讨嫌!”
于是,大家都笑了。
有人拿了一块落在门前的弹片给毛泽东看。毛泽东不放笔,用左手接过来掂量掂量,一本正经地说:“嗯,发财发财,能打两把菜刀呢。”然后望着警卫排长阎长林:“去,你们赶紧去查查群众受到什么损失没有?”
晚上,阎长林调查回来报告:“南门外炸死了一条毛驴。”
“人呢?”毛泽东着急地问。
“赶驴老汉被土埋住了,被人扒出来后一个劲骂蒋介石。”
“损失一头驴,这笔账我们迟早要跟蒋介石讨。”毛泽东说罢,继续同周恩来、彭德怀讨论军事行动计划。
3月16日中午,毛泽东正同周恩来、彭德怀谈话,说:“群众发动起来了,其势如暴风骤雨……”
话音未落,轰隆隆一阵巨响,天昏地暗。两颗重磅炸弹在门前不远处同时爆炸。门窗玻璃全部震碎,气浪像强台风一样冲进来,窑洞受到震荡和冲击嗡嗡作响。片刻,烟雾散去,窑内恢复光明。只见毛泽东用手在身上轻轻一掸,拂去烟尘,笑道:“他们的风不行,连我一个人也吹不动。我们的风起来就不得了,要将他们连根拔哩!”
周恩来和彭德怀都放声大笑起来。
傍晚,新四旅的干部来了,汇报西华池阻击战的详情。汇报结束后,旅领导纷纷劝毛泽东说:“主席,形势已经很紧迫,您应当马上撤离延安”。
毛泽东将手一拂,接着又在桌上轻轻一击:“不要说了,我有言在先,我是要最后撤离延安的。”
几天来,敌机一批一批闯入延安上空,狂轰滥炸。每次防空警报一响,周恩来都要跑到毛泽东住处,看毛泽东进了防空洞没。毛泽东对他的卫士下令:“敌机来时,不许打搅我的工作。它扔它的炸弹,我办我的公。”周恩来查看了毛泽东居住的土窑,认为土层薄,很不安全。便亲自选了一个石洞,再三劝说毛泽东搬入石洞里办公。
新四旅程悦长副旅长和16团团长袁学凯来见毛泽东,说“部队兵强马壮,给养充足,士气很高。指战员纷纷请战,坚决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只是大家都担心主席的安全。我们全旅指战员都请求主席早些转移到黄河以东去。”
毛泽东微笑着说:“你们代我谢谢同志们的关心。好多地方来电报,催我过黄河。中央有个安定的环境,对指挥全国作战的确有好处。不过,我有点想法,”毛泽东扳下一根指头,说:“其一,我们在延安住了十来年,一直处在和平环境中。现在一有战争就走,我无颜对陕北乡亲,日后也不好再见面。我决定和陕北老百姓一起,不打败胡宗南决不过黄河!”毛泽东停了停,又扳下一根指头,说:“其二,我不离开陕北还有一个理由。胡宗南有20多万人马,我们只有2万,陕北的比是十比一,我们其他战场要好得多,敌我力量对比不这么悬殊,党内分工我负责军事,我不在陕北谁在陕北,现在有几个解放区刚刚夺得主动,我留在陕北,蒋介石就不敢把胡宗南投入别的战场。我拖住他的“西北王”,其他战场就可以减轻不少压力。
程副旅长和袁团长面面相觑,既受感动,又有些不安,还显出一种无可奈何和无言以对的神情。
3月19日黄昏,毛泽东和周恩正同第二纵队王震司令员谈话,东南方向忽然枪声大作,敌人先头部队已经进犯吴家枣园。
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彭德怀跑步赶到。彭老总是个急性子,说话像打机关枪。他极少有这种焦急跑步的情况,喘着粗气吼:“怎么主席还不走?快走快走,一分钟也不要呆了!”
同志们都感到形势严峻。龙飞虎来不及报告,破门而入:“主席,彭总发脾气了,请你立刻出发。”
王震忙说:“主席,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你必须尽快撤离。”
周恩来也劝:“主席,时候到了,该走了。”
毛泽东倾听门外,外面没了彭德怀的声音,显然去前线了。他便稳坐椅子问:“机关都撤完了吗?”
“早撤光了。”好几个喉咙抢着回答。
“群众呢?”
“走完了,全撤离了。”
“嗯,”毛泽东满意地哼一声,“好吧,吃饭!”
毛泽东有言在先,要最后一个撤离延安。现在已经是最后一个撤离。可他还有一句“有言在先”,就是要看看胡宗南的兵是个什么样子呢!
枪声已是近在耳畔,一阵紧似一阵,中间还夹杂了喊杀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同志们火烧屁股一般急,饭菜早已装在饭盒里准备带到路上吃,这时不得不拿出来,摆在毛泽东面前。毛泽东吃饭历来是狼吞虎咽,有名的快。今天却细嚼慢咽,蘑菇起来。他是下定决心要看看胡宗南的兵是个什么样子呢!
周恩来请回彭老总,彭老总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吼起来:“主席怎么还不走!龟儿子的兵有什么好看的!走走走,部队代你看了。你一分钟也不要呆了,马上给我走,快给我走!”
毛泽东望着心急火烧的彭德怀,又往嘴里扒拉饭。彭德怀朝工作人员瞪起眼:“还愣什么?把东西都搬出去!”
秘书急忙清理办公桌,而窑洞外,那辆深蓝色的美式重吉普车已经轰隆隆地发动起马达。
毛泽东皱了皱眉幽默地说:“把房子打扫一下,文件不要丢失。带不了的书籍可以留下来摆整齐,让胡宗南的兵读一点马列主义也有好处。”
毛泽东放下筷子,环顾一遍打扫过的居室,一声不响走出窑洞,警卫战士已经列队在汽车旁边等候。
毛泽东从警卫战士前缓缓走过,打量着每个人,目光里流露着风雨同舟的信任和感激之情,半晌,才像征求大家意见似的说:“怎么样,咱们走吧!”
司机踩油门,汽车马达一阵隆隆急响。
可是,毛泽东又反背双手,立了脚仰望宝塔,久久不动一动。于是,所有人都同那山与塔一样“凝固”了,不动一动。
“你们愿意走么?”毛泽东喃喃着,喉咙里咕噜一声响,吞下唾液。他将目光转向枪炮大作火光闪耀的东南方,良久,嘴角一沉,对站立身边的周恩来及所有工作人员说:“我本来还想看看胡宗南的兵是个什么样子,可是彭老总不答应。他让部队代看。我惹不起他,那就这样办吧。”
毛泽东走近吉普车。登车之际,蓦然转头,发表宣言一样大声说:“同志们,上车吧,我们一定还会回来的!”
1946年,蒋介石独裁政府妄图拿进攻延安来挽救其垂死命运。为了减轻其他战场压力,党中央采取了主动撤离延安的战略部署。当时,敌人以十倍于我的军力进攻延安,以50架飞机整天对延安实行狂轰滥炸。彭德怀将军等劝说毛泽东同志尽早撤离延安,毛泽东同志不顾个人安危平静而坚定的回答:“我是要最后撤离延安的。”
告别延安
[1]1991年初级中学语文课本第三册补充教材选用。
[2]李银桥(1927—2009),生于河北省安平县东河疃村。1947年8月到1962年4月先后任毛泽东主席的卫士、副卫士长、卫士长。2009年9月22日,因肺部感染去世,享年8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