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2月28日
丁玲
飞机今天没有来,好像有个失望的东西在每个人心中回旋。“呼!就昨天来侦察一下算了么?他娘的卵用!”
门口有卖甜酒酿的过去了,小商人又进了城,街两边也堆了些白菜和萝卜。穿老白羊皮大衣,和长袍的人多了些。不时有系铃铛的小驴子走过去,上边端坐着一个定边女人。罩头的丝巾丢去了,换上黑色的丝绒的帽子,这帽子上就钉上一排或是九颗五颜六色的假珠宝的东西。
“今天十二了,下午三点钟要开纪念会”,这句话在每个部分没有停止的响着。一些方块大字在一些屋角里拿了出来,上面写着些纪念广州暴动,开展民族解放的革命胜利!”
小旗子也在一些手上,一些粗糙的手上被裁开,被卷上,许多动人的语句从许多脑子迸出来的都留在这上边了!
“同志!你那个歌还没有背熟,请你再练习练习吧!”
“姿式随便一点,不要老站在台当中不动,同志,你看我……”这是准备晚会上表演的一些剧社,一些唱歌队的同志在排演着。
在有太阳的空场上,七八个,十几个人在一团,热烈的讲着九年前的今天,在广州暴动的一些光荣的史绩。
有一点风,天气还不显得十分冷,虽说水一滴在地上就结冰。
胖的商会副会长,腆着大肚子,踱过了县委,又踱到国民经济委员会的部长房里,重复的说着他要打电给蒋介石的事:“这个不对呀!祝寿来的飞机不去打日本,天天来定边城恫吓我们老百姓,害得许多小商人都不敢进城来,他们一天不做生意就没有饭吃呀!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红军要去打日本,他反来阻止,我们要打个电去问问呀!”
电稿很快就有人替他拟好了,但他还唠嗦着他的希望,他幻想着蒋介石会有电覆他。
时间到了,有队伍走进了城隍庙。城隍庙里早就来了的群众拥挤在大殿上,在西廊上看泥塑的判官们。各种不同的哗笑,从各人的口中流出。而且:“时间到了呀!”的这些说也在一些翘首外望的人群中出来了!
队伍又陆续进来了!还有党校的学生也来了!他们举着旗帜整齐的站在前面,主席台上也有人在一些标语中出现,坐在地下的队伍们都唱起来了!
“广州暴动苏维埃中国革命新纪元”(原文如此——编者)
一群群的回民也在汉民里走进来。带着皮帽的蒙古民在最后边也显着和善的笑容一个挨一个踏进了会场。
开会了,主席团都站在台上。
“啊!你看祥升店的老板也在那里,他做什么呀!他不是红军呀!”
“那个铁匠,你看那傻样子,他倒不傻呢,他还说话,他□的多快呀!”
“莫做声,听他们讲什么”雷样的掌声一阵响了过后,又来了一阵。
“纪念广州暴动……”两廊上,后边台阶上的群众们在许多人哄叫里也跟着举起了拳头。
在许多人,一个又一个的演讲之后,天色暗了下来,队伍又连结成一条长的绳,沿着黄色的街道,穿过了钟楼,在一些布店,皮货店的门前向东门直走去,。街两旁的店子里又走出一些看热闹的人,看见了队伍里熟人,就大声喊着:
“张大娃子!你也参加了,好哇,到那道去?”“加入游行!”
于是这人的绳更加长了!
一出东门,便折向南走,在晚霭里长城只觉的有一条灰色的线而已。远远的水波也似的平展开去的沙漠的原野上,零乱着一些适才利用过的砖头。几盏吊灯,在曾经做为主席台的戏台上悬挂了起来。人影在这里动着。
等到人群再回来,戏剧就开始了!这些戏都是临时才编排,而又由一些没有经练的演员来扮演的,但是却得群众的欢心,每一次的闭幕之后,便在底下,那些盘腿坐在地下的人群里吼着“再来一个!”而停立在两旁的也响应着。
屋檐下的小麻雀们被惊醒了,飞到了枯树上,又从枯树上飞到黑暗里去了。
戏剧继续着,穿着红衣的跳舞队也在鼓掌之中出现在台上了,铅色的天空,沉沉的罩着这会场,繁密的星星,映着眼,活动着身体,加入了这哗闹。但人们忘却了冷,这塞北的冬的夜!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远远已有睡觉的号音送来了!兴味还正浓着,于是全体合唱的里面,人才又从那矮的门口被吐了出来。前前后后还有人不断的唱着,和重复着一些口号!
在天上,静静的还躺得有一条淡淡天河。
莫休
下午四点钟光景,天是阴沉沉的,像要下雪。
个多钟头以前,曾来了飞机,盘了两个圈,没有下蛋,也没有拉尿,但人们也都喊叫着拥挤着躲到窑洞里去。(下转第二版)
(上接第一版)现在有经验的人早已回复心理的常态了,大家照常的做他要做的或者他所爰玩的事,像没有经过什么风波一样,但盘在坑上已有两个钟头动也未动的张士保现在心头还像有个小鹿一样,在那里一顶一顶,他怕人家笑他胆小,他极力想把自己的态度做得自然一点,像那些“老苏区”一样,但是不成功,在许多说笑自如的人群中,他总是像个泥菩萨样呆在那里。
他总是在那里想,但总是想不通,不多久已〔以〕前——山城堡战斗已前,他是天天看到飞机从头上飞过去,飞到对面那些村子里或人群中,轰轰轰落下几个蛋,他那时不但没有一点怕,并且还跟着大家拍手,快活;现在到这里差不多有三个星期了,飞机只看到两次,每次看过飞机后,至少总有半天或三四个钟头心里还□跳——以前天天看也不怕,现在少看了,反到怕起来,这个道理,张士保总想不通。其实道理是简单的很,张士保他没有那样想,以前天天看飞机,那是从自己头上飞过去,飞到人家那面下蛋的,现在是从人家那面飞过来,飞到自己头上来下蛋。
他一直在这里还没有把问题想通的时候,外面有人在纷纷的乱嚷了:
“啊!明天去修飞机场去啊……南京要派飞机来接毛主席去,商量抗日的事情。”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你怎么知道?”
“指导员讲的……蒋介石被张学良杨虎城扣起来了,我们的毛主席还不到南京去?”
“你不要造谣,谁说毛主席要到南京去!”
“真的要修飞机场,指导员要我们找家伙,明天就动手……你不要发呆啊,迟了就找不到铲子啰!”这是第三个人证明要修飞机场是事实,因指导员已正式通知了要找工具。自然“毛主席要到南京去”那是有点使人不敢相信的造谣。
这一段的争吵,把张士保想不通的思想打断了,但这也像池子里的水突然投下一个石子样,虽然陷了一个窠,忽然又给别的地方水来填平了,因此他心里又被另一个问题占据着——“没有听说这边自己有飞机呀!为什么要修飞机场?……。是被飞机吓怕了,自己来开心吧?……是什么俄国的飞机来了吗?”这样一连串的得不到结论地想,但他又不敢向同窑的人问,因为前天他说了一句“这边大炮不多”的话,被几个同排的人批评他怀疑动摇,他现在又怕受到批评,所以他不敢问,只是默默地坐着,忽然他取出烟锅子,装了一袋烟,他想借抽烟来帮助他的思想,把这个问题想通,其实也是感着自己老是不动,怕别人怀疑他吓痴了,想找点事来做,遮掩一下。
同窑的七八位,有人说话了,是那个什么都说江西好,一天要说一二十个江西比这里好的那一位:“江西瑞京我们也修了一个飞机场,千把人修了二十多天,真美的太……这边小窠里,能修出什么好的飞机场。”
张士保听到说在江西也修了飞机场,自然这次不会是假的,但他不敢问那个飞机场修好后有没有落过飞机。忽然坐在旁边捻羊毛线那个陕北老代问了:
“落过飞机没有?”
“怎么没落过?我们打漳州得了两架,飞回来那一天我们都去看,我还摸了一下。”
“现在这两架飞机呢?”这只是张士保在自已的心里想,他没有问,“总之,不是丢了,就是跌坏了。”自己给自己这样的回答。
三班的“花机关”是个懒出名的家伙,平时不管分什么勤务,他都要讲价钱,就是一星期轮到他一次的扫地,他都是“划三圈”的敷衍,现在不知道从那里借了把锄头来,匆匆忙忙的跑进窑里,锄头向角落一竖,很不服气的说:
“保卫队要同我们比赛,我们明天一定要努力干,赢它一下子……你们赞成啵?”
“赞成!我们一定要坐飞机,把乌龟送给保卫队背。”同窑的好几位都这样同声的答。
“二班长!明天我俩个来比赛,要指导员分给我们一样大的地方,看那个先做完,好不好?”
“还不敢同你这个懒鬼比赛——那个比输了,请客,上合作社,干不干?”被称为二班长的这样有把握的答复。
“不敢变卦啊!三班长!你当证人,明天上合作社你也去。”“花机关”更有把握明天不会吃自己,他拉了三班长作证人,保证二班长输了不好赖。
这又使张士保想不通了,他记得大概是今年四月吧,他还在家里当老百姓,忽然区公所下来公事,除了壮丁队要全体去外,每家都要派一个工,去修飞机场,不去的要办。公事传开后,全村子人都唉声叹气,想办法,想躲开不去。五十多岁的寡妇三婶因儿子被抓去当兵了,家里只剩她一个人,年纪又大了,向区长请求宽免,砸〔磕〕了很多头,跑了半夜,得到的是:不去,罚五块钱。他自己当时也想了许多办法,想躲开不去,但是不成功,饿着肚子流着汗,像罪人一般,一直做了五天,要不是挂着皮带拿着鞭子的站在旁边象恶狼一样,慢一点便没头没脸来几下,简直是脚板大一块土也不想动。现在听说要去修机场,虽然没有想象“花机关”那样积极地要去同人家比赛,但也绝对没有想到躲懒不干,这一心理的变化,张士保是更想不通了,就是另一方面人也很难了解这一心理的变态。
“同是一样事情,同是修飞机场,为什么在那个地方,在那个时候,大家看作是像上杀场,拼命的躲,不愿干,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大家是这样的高兴要拼命同人家比赛呢?特别是那个懒鬼“花机关”。这问题总是象浮萍草一样,推去又来,贴在张士保的心上。
张士保还想把这个问题想下去,想去〔出〕一个结果来,但吃饭的号音响了,打断了他的思想。
十二,二十六于志丹
为着全面表现苏区的生活和斗争,特决定仿照“世界的一日”和“中国的一日”办法,编辑“苏区的一日”,日子决定在一九三七年二月一日。希望各红军部队中,苏区各党政机关工作的同志们,把这天(二月一日)的战斗,群众生活,个人的见闻和感想,全地方的,一个机关的或个人的……种种现实,用各种的方式写出来,寄给我们。来稿寄红中社转本会【。】
中国文艺协会启,十二,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