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杜昆回忆抗日时期那些难忘的经历

四 杜昆回忆抗日时期那些难忘的经历

崔阶平老先生讲述的上面这段经历,是完全真实的记忆,我们为能如实记录这段历史而庆幸。杜昆女士也为我们讲述起她与崔阶平老先生因战乱分离后,独自一个人的经历:

1938年初,我的生活有了辉煌的一面,住深泽县吕正操部下的人民自卫军摧毁了晋县伪政权,阶平他们组织抗日团体和政权,他先是抗日动员会主任,后担任县长,受冀中主任公署领导。我也参加了动员会的妇女工作,以谷小波同志为首的党组织建立时,我也加入了。过去抗日工作是非法的,现在变为合法的,党虽然没有完全公开,但谁都知道这轰轰烈烈的抗日大业是党在领导着。妇女也不只是男人的附庸,可以独当一面了。从思想深处感到这是一次大翻身,同时又觉得任务沉重,大敌压境,艰难的道路还很长很长。家里的事情就是俐波(杜昆和崔阶平的孩子)的生活,完全靠给母亲,我全部精力都投入在工作上,以后我又担任起县妇女救国会主任,现在仍健在的如山东的李根庸、上海的刘毅、河南的张敬仲都是当时的战友。

可是好景不长,正在我把工作干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身体却日渐沉重起来,又要当妈妈了!当时一切优待女干部的制度,都未形成,农村也不知道什么是牛奶,婴儿只能靠母亲喂养。九月间,我向县委李正挺等同志请假,暂时离开了工作。谁知道这个暂时,竟变成为“长时”,不仅离开了党,而且从一个干部变成为家庭妇女。

生儿子学明是过了一次鬼门关,多亏了嫂嫂的父亲,一位老中医,把我救了下来。孩子出世没几天,阶平的工作有变动,他调赴霸县,远离家乡了,晋县该归冀南区领导。新县长是朱月桐,此人实行了一股恐怖统治,大杀知识分子,当然不久他也被正法了。有人猜想如果阶平没有调离,也难逃厄运。有些参加抗日工作的知识分子,一时都逃离,甚至逃离到敌占区。其中包括康静波,他是阶平的同学,也是景梅的姐夫。我在农村忙着喂孩子,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还同本村的王景丰把小学校恢复起来,两人都不要工资,利用喂奶间隙前去上课,也算干了点抗日工作。

时间不久,记得到了深冬,大约进入1939年,敌人到来进驻县城,这不仅仅是冀县人民命运的巨大转折,河北省所有县城都陆续进驻了日军,这意味着原先这块抗日根据地,都变为游击区或者敌占区,我们的学校是办不成了,县里的党政军群,所有抗日机关都转移到城南一带,中间隔开一条敌人控制的沧(县)石(家庄)公路,城南北的联系断了,我的重重难关也就接踵而来。

工作没有了,同党的联系也断了。阶平不在家,这个家现在实际上分成三摊,哥嫂是一摊;婆母是一摊,那里姐姐因夫妻感情不合,经常住娘家,争春(崔阶平前妻留下的孩子)与我的感情还没

来得及深厚建立,便和奶奶姑母朝夕厮守在一起。我和母亲加上两个孩子,又形成一摊;总的是哥哥当家。哥哥是地道农民,没出过门见过世面,更没有父亲那样的文韬武略,不太懂得像我们这样的外来户,有时需要照顾,只是按照当地的规矩,秋收后三摊平均对待,供给吃的,另外各分若干棉花,穿的用的,就全包干了。婆母是个慈祥的人,有名的好脾气,对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自然无限关注。但究竟年事已高,更多的精力倾注在不幸的女儿和年幼丧母的孙子身上,很难了解我们有什么特殊需要。我面前最大的难题是气温已经转冷,如何解决孩子大人穿衣的问题。手里没钱,裁缝技术我完全不会,母亲懂得一些,可是眼又花了,而且已经多年不接触了,也不够内行。面对大堆棉花,如何把它变成衣服,变成线纱呢?我犯了大难,加上日本鬼子近在眼前,宿村去县城才三公里,经常有他们出现,一旦进村,年轻妇女不得不躲藏,因为那些人是野兽,青壮年男性也害怕被指为八路或抓去当壮丁。我当过妇救会的主任,又受阶平牵挂,一旦有坏人告密,作为抗日干部或抗日家庭,都是够呛的。因此我曾萌发过一种想法,是否离开这里,到大后方,特别是到老家四川去。最心疼我的母亲,老人家到北方来,几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回到四川,可免得整天提心吊胆“跑日本”了。可是我刚向母亲一透露这种想法,老人家就坚决反对,认为和阶平也过过好日子,夫妻能够同安乐,更要能够共患难。经老人家这样一提,我也就依从了。越到后来越发现,她老人家的意见是正确的。

我认识到了困难只是暂时的,于是就着手克服困难。我决心作个家庭妇女,向北方家庭妇女看齐,自己动手,学习缝纫。农村没有缝纫机,完全靠手工,棉花变布匹,土办法共有十来道工序,关键是纺线和织布,母亲年过花甲,开始学纺线,我则学织布,天下无难事,不久我们便都掌握了,甚至比一般人做得更好些。以给孩子做鞋为例,农村流行做法是不分左右脚,我则分左右做顺脚鞋,穿起来较为舒服,鞋上花样也新颖,有不少人上门取样。母亲纺线既好又快,我织布也很快,赶早贪黑,一天可以织一个(两丈),加上色线,还可织出花布,不仅满足自己需要,还可出卖,零用钱也就有了。所以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我们的生活算是丰衣足食,甚至比别人能更好些。

就这样维持到1942年夏,那时来了个“五一大扫荡”,日寇到处横冲直撞,搞铁壁合围,冀中人民陷入水深火热,可以说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当时阶平刚从十专署调到行署,在他离开机关视察学校时,行署和军区一个急行军,转移到平汉路西山区了,他一人丢在路东,走投无路,也辗转回到家,同我当年一样,离开党,离开工作,正是山穷水尽!

但就在这般时候,也往往会出现一线转机。按照当时应急政策,他变换名字到冀东乐亭县,去投亲靠友,通过康静波介绍当了一名中学教员。我在这时,也被晋深极县党组织发现,委托李之信找我,化名杜巍到祁底村当了小学教师。李之信非党员,是阶平的

老同学、好朋友,也在该校任教。该村去宿村七八公里,是敌人的大乡,驻有伪军,学校是两面学校,性质是使用两套课本,应付敌人。校长彭庚生,秘密党员。我还把俐波带去,她已到六岁,该读书了,家里剩下母亲抚养争明。

1943年,巨大灾祸降临到我们的家庭,不是一而再,而是再而三!农历二月二十七日,婆母去世了。春节过后不久,老人便有病了,正是寒假,阶平也偷偷回家看了看,千言万语哪能倾诉完母子之情。儿子前脚刚走,老人家也很快归西了,享年七十三。儿子争明这年已经五岁了,聪明又活泼,虽然吃的是粗粮野菜,但身体很壮,加上姥姥的娇惯,敢冲敢闯,大家都说他将来是块当兵的料。农历八月的一个夜晚,突然发起高烧,姥姥抱在怀里,希望他发汗退烧,却总不见好,当时我也在家,大家急得团团转,但农村一无大夫二无医药,半夜三更真是求告无门,眼巴巴看着孩子体温越来越高,出现抽风,饥不择食,便请附近老太太用针扎他的嘴,乱扎一通。扎遍了,到底也没能挽救孩子的性命,天亮了,争明也停

止了呼吸。孩子得病大致是急性肺炎,不用说现在不是不治之症,当时如果手头有退烧药,也不至于死。最使我揪心的有两点:一是死前那一路针扎的,孩子太受罪了,嘴唇扎得血淋淋的;二是孩子到死不知道有个爸爸,阶平是“黑人”,每次回家,怕孩子到街上乱说,总骗他说“那是先生”。

争明之死,受打击最重的是我母亲。从我那一代,老人家就盼望抱个男孩,好容易有个外孙,可真成了心肝肉,全部精力都投入了。如今只是一夜之间,恶魔就把她的心头肉从她怀里夺走了。太残忍了。痛定思痛,把拜了多年的佛堂收拾起来,再不信佛了。白白花了多年的心血求佛拜菩萨竟是如此无情,不能保佑她的外孙,还有什么可信的呢?老人家这样醒悟也不一定是好事,她的精神支柱从此垮了,觉得世事如灰。她原有一些妇女病,这时忽然严重起来,奄奄一息,在争明去世约两个月,老人家也撒手西去了,享年六十六岁。一个峨眉山下的长者,到头来埋骨华北大平原上,陪伴老人家的只有她的外孙。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年头,阶平不在家,我不得不独自承担起痛苦。1943年,我又找到了组织,回到了党内,并从祁底调到耿庄,那里的小学是一面小学,再不必支应敌人了。阶平在离开冀中时,曾通过刘国正和晋深极县宣传部刘铭西同志取得联系,这时,他们表示环境允许阶平可以返回冀中,于是阶平于1943年末,也回到了晋深极县。

1944年,阶平留在晋深极县政府工作,我继续在该县的耿庄小学任教,两人不常见面。同年的下半年,女儿澄波要出世了,我考虑妊娠需要一个月的安全时间,耿庄是根据地,敌人习惯在这个时候搞秋季扫荡,很难有保证,老家宿县是敌近区,日寇反而没有大的军事出动,加上那里有姐姐、嫂嫂,在家护理一定更为方便。于是决定到老家去,事实证明这个决策是一个大失误。阶平原在的乐亭学校有两位老乡,除康静波外,还有位彭松年,他在1944年秋,也回到晋深极县,原本是抗日干部,这时准备继续工作,并很快和阶平会了面,阶平手头曾为他带领过一些工资,交我保管。便让他乘我在家生育期间到宿县来取。晚上如何叫门使用暗号,也一一相告,想不到这又是一个重大错误决策。

澄波出生后半个月,好像是11月份的一天清早,晋县敌人包围了我家,打开门,要找崔阶平。查遍各个房间,又翻箱倒柜,逼问

他们得知争春是阶平的”“他根本不在家。:我把他藏在哪里?我说儿子,就狠狠拷打他,也不得而知。便一定追我要人,找不到崔阶平就决定把我抓进城去,也不管我坐月子期间,身体能否经受得住。家里人只好用大车,又在我身上盖些棉被,随他们送进城里。我马上被押入监牢。事件发生在彭松年取钱后仅仅两天。

向敌人通风报信的是崔双计,和阶平同姓不同宗。两家相距很远,平时无大矛盾。夜晚房顶防盗,和哥哥及侄儿也曾相互协作,阶平秘密回家对他并不有意识地回避。可是此人的儿子后来当了伪军和敌人有了勾结,彭松年来我家取钱时,他一定是听到了动静,相信我刚生孩子,必然是阶平到家了,而且一两天内不会

离开。他何以要对我们下此毒手?解放后据他交代,是想要他家对面我们的一块庄基,是否还有其他原因不得而知。

审讯中,敌人仍追问阶平藏在何处?我不能说出实情。只有谎称阶平早不抗日了,早已到冀东乐亭县一所中学教书去了。敌人我们会给他一个好的差事!”我你负责叫他回来,“那很好,:表示也满口应承叫他回来。随后真的写了封信寄往乐亭,同时又不得不告知家人,让康静波见信后,马上以崔的名义写信回来,表示工作忙临时走不开,难以成行。

不知道此时敌人感到我的身份,不应是犯人,只是个人质,还是以为一旦阶平归顺他们,将和他们平起平坐,将来家属会因此事对其过分苛刻;还是觉得我带有孩子,会影响其他女犯的安静。总之,在监狱关了三天,就叫我离开,特务张木成负责看管,张是铁杆汉奸,深泽县人,在晋县带有家室,租一家农房居住,让我和房东老太太住一起。张两口子住南房,守着大门,不准我出门,吃

饭由老太太供给,我算吃包饭,饭房费自理。俐波随后也跟我住在一起,陪同别人坐监,七十二行中也算是一个特殊行当。不过她已慢慢懂事,可以帮我做饭,她可以上街买菜,买油盐酱醋,敌人看到所谓的来信,不满意,也不肯罢休。让我再催,这场闹剧将如何结束,我心里敲鼓,无非过一天算一天。其实敌人也的确愚蠢,乐亭是敌区,他们只要去信或去人调查一下,我的西洋镜不就戳穿了吗?偏不,偏要听信我的供词,最后窗户纸还是让自己人给捅破了。已经是1945年,敌人抓了晋深极县的一个财粮干部,此人没有骨头,按照敌人意愿,供出县里所有干部名单:县长杨克,秘书竟是崔阶平..这一下,他们才恍然大悟,大发雷霆,把我叫去,说我不老实,欺骗,这时我也豁出去了,是死是活随他去吧!

我没有力量使不得不如此!老实说,“是你们逼我干的,:我说一个抗日干部回来同你们合作,即使有,我也不干!”敌人见我这种态度,仿佛也感到无可奈何,作为人质,我没用了,但又不甘心释放。

晋深极县的党政组织始终在设法营救。张木成这个堡垒,不好突破,后来发现张有个“上”,也是深泽人,和张有矛盾,便找到该人的父亲做工作,老者又到晋县给儿子做工作,可能还花钱送礼,居然有效了,让我找了三个保人,释放回家,时间大约在四五月间,我失去自由足有六个月,澄波也该半岁了。

不敢在家久住,也管不得什么保人,收拾些随身衣服,带着孩子连同争春一起,很快逃到根据地。当时阶平去分区整风队参加整风去了,后来在一个什么集会上,还是碰了面。两人有千言万语来不及细说,他对澄波第一印象是太瘦了!我告诉他:几个月来,我的奶水很少,又搞不到什么孩子可以吃的东西。匆匆话别,可是也都觉得今后就好了。既然来到根据地,就必须准备“跑日本”,和阶平会面后不久,敌人在那一带又来了一次扫荡。俐波跑得最快,总在前面喊我们快走,我抱着孩子,争春拿着包袱,跑起来实在吃力,脱离开敌人包围圈之后,已是气喘吁吁,再没有力气走了。我就给孩子们商量,如果敌人再追,跑不动时,先丢包袱,再一步就丢澄波。谈到这里,见说丢孩子,争春坚决反对,俐波也不同意,他们没有另外的办法,但坚决反对。好在敌人再没有追上来,那一次也是敌人最后一次扫荡了。不久,领导让我参加经济队受训,几个孩子由我作了安排:争春回老家跟着伯伯学种地,澄波找了小堡村一家奶母,俐波则托靠晋深极县干部杜今中同志,他家住深泽大堡村,家里有母亲,爱人、妹妹把俐波当成家庭里的一个成员。

直到此时,我们才算稍微安宁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