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令人难忘的夜行经历

三 令人难忘的夜行经历

提起夜行,我的经验是够丰富的。抗战时期,一有行动就是夜间行军,但这一次却大不相同,第一没有武装;第二完全不识路途,独自在据点林立、匪伪出没的一个地带穿行,真称得起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1942年夏,日寇对我冀中平原进行了一次所谓“五一大扫荡”,调集重兵,反复“拉网”,军区领导机构不便存身,只好跨过平汉路转移冀西。我的工作单位是冀中行署,当时恰不在机关,便和他们断了联系。辗转流浪,最后逃亡到冀东敌占区,隐名埋姓,在一所中学当了一名教员,这次夜行,则是1943年初的事了。

当时,一个学期结束,寒假到来,按说学校放假,对教书匠来说,是件很快乐的事,可是对我却泛起惆怅。同其他老师一样高高兴兴地回家转吗?如果家乡能够容我存身,也犯不着四处奔走,流亡到冀东来了。我的家乡在冀中晋县,去县城才六华里,敌伪随时可能到,我在县城当过抗日县长,在敌人眼里的“知名度”颇高,早已是他们追捕的对象。回家是冒险。单独留在学校,也容易惹人怀疑。经过反复考虑,还是回去一趟,最大的好处是有可能打听到冀中组织上的一些消息。又想敌人所谓“五次强化治安”已近尾声,敌人的军事气焰较之“大扫荡”时期毕竟收敛多了,到家隐蔽几天,可能不至于有太大问题,于是决定冒一次险。

为了保险,我想定了三条计划:第一,绝不在县城下火车,那里驻有敌人,而且认识我的人也多,容易走漏风声;第二,为了躲开熟人,白天不能行动,这就确定了必须夜行;第三,为了同一缘故,尽量不能沿着路走,路上难免遇上敌人。

按照以上如意算盘,德石路上,我在马于站下了车,这里离县城和我的家乡将近30华里,都驻有伪军。下车后,经过大致盘查,就顺利地找到一家小店。可是,有一桩事使我叫苦不迭,家乡没派人来接,事前我是写信联系了的,很可能信没送到。这可是个不小的难题,因为我虽当过县长,对这一带却完全陌生。30华里的夜路完全靠自己摸索了。乘天色尚早,便和店掌柜攀谈起来,从他口里得知,这一带实际是敌伪统治区,抗日部队难得到来。但敌伪军夜

晚不大敢出门,除非为了清剿或者抓什么人,都是在后半夜、黎明时分。夜晚,尤其前半夜是土匪的天下,打家劫舍,方圆20里以内,几乎每晚都有发生,他让我夜晚走路务必十分小心。

店掌柜的话不能不信,不可全信,他显然也是希望我留住一晚,我便托词再走的路程不是很远。教书匠穷得丁当响,是不怕路劫的。在宿鸟归巢的时候,我也就登程了。可是天也凑巧,腊月下旬,完全不见月亮,乌云黑洞洞,根本寻不见星辰的踪迹。走不多远,便进入伸手不见掌的世界,只有凛冽的偏西北风了,多少还给指些方向。沿着进城的大路往西走,显然是不能老是径直的走下去。不久就转西右向,踏上田野,大体朝着家乡所在的方向,在犁过的田野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起来,越走背上驮的两件行李也越发地沉重起来,一件是换穿的冬季服装;一件是为老娘备置的点心。哪件也不能丢失,只好停停走走。停停不光是为了休息喘气,也是为了观察周围。首先要把握方向,误入县城可不得了,其次要避开村落,因为土匪遍地,入夜村民很多都登上屋顶防范,有的故意呼喊壮胆,发现墙外有动静,还可以打枪示警,虽是土枪铁砂,飞上要害部位,也能致命。何况哪个村子敌人已设据点,我完全不掌握,另外也要提防脚下有井,那里水田很多,水井星罗棋布,好在井旁往往栽有两棵杨树,不难识别,最需要注意的是警惕周围附近有没有歹徒。

我正提心吊胆,忽然左前方有东西蓦地一窜,可能是一只野狗,为了躲开我,撒脚跑远了,却吓了我一大跳。不过由于它行动敏捷,倒帮我断定它是兽不是人,这也说明,这里离村落也许不是太远,必须绕开,谁知刚绕开没走多远,一脚踏空,落进一个坑里,四脚朝天,眼冒火星,头撞到一个什么东西上了,行囊早脱了手,在地上摸索了好一阵,才算又找到手。原来这里是农民打土坯,掘的土坑,没来得及整平。爬出土坑没走多远,又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差点又跌了一跤,用脚探了探,知道是一片高粱地,秸秆砍了,留下茬子在那里。高粱茬子地也不能走,于是躲开大路,躲开村落,躲开高粱茬子,躲开水井,还要躲开丛林,因为据说打家劫舍的匪徒,经常选择丛林作为临时的聚会点。就这样,躲这躲那,闪这闪那,宇宙大地似乎为我留下的空间已经很少,我只有百倍警惕地在田野上走啊走啊,深一脚浅一脚,向着自己相信的家乡方向走下去。夜也许并不完全平静,除远方防匪村民的吆喝声、土枪声,很难得地听到了几声猫头鹰的呼叫,更增加了几分深夜的阴森。

我正暗自欣慰,这一路总算“平安幸福”,不走大路,保我没有遇到敌伪,甚至没有遇到一个行人,这个世界仿佛是归我主宰了!但是极目一望,不好!前方似乎有人,而且在活动,细细一看,又不动了。再一看,原来是一棵树,树干上也像有人在活动,莫不是土匪吧?我的心要跳出来了,但再看又不见活动了。管他是人不是人,是非之地还是躲开它吧,于是绕过去继续走我的路。后来发现,只要向一个方向凝视,总可以看到有些东西在活动。我顿时明白了,这是幻觉、幻视!我过于紧张了,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胆小鬼,

越怕鬼越多!不行,我要改弦更张,相信这块天地我就是主宰!不能怕这怕那,首先必须敢上人行道上走。找了一条向北的大道走下去,两脚能够放平,顿觉轻快了许多。可是又感到风向变了,实际这时我已经迷失了方向。原来我是迎着风向北偏西走着的,这是家乡的方向,现在的风,却从右手方向吹来,我是错把西方当成北方了。我已经不回避村落,想找到看房的人问问,到底已走到什么地方了,按时间算,我的家乡可能就在眼前了。可是行走之间,我又害怕了,前面影影绰绰地似乎耸立着两堵高墙,中间低洼处,像是有栅栏门。凝神细看,墙上还有几个东西在蠕动,又是我的幻觉?不像!似乎还有轻轻咳嗽声,这时恰有几片飞雪飘到脸上,我立刻从头顶冷到脚跟!意识到这是县城,不是县城也该是城东关的入口!快退!不等脑子下命令,两腿已用尽可能快的速度,把身子拖走了。墙上的人发觉我了没有,不得而知。总之,他们没有开枪,我又害怕他们追赶,退不多远,急速离开大路,折西向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脱离虎口!过了约20分钟,估计后面即使有尾巴也该甩掉了,夜光表正指清晨一点!土匪的天下很快就让位给敌伪的天下了,我必须尽快赶到家里!也算天无绝人之路,前面正好出现一个村落,我壮着胆子,硬着头皮,叫醒靠近村口的一户人家,托言夜晚走路,迷失方向,不知道

只听对方说走到什么地方,“这是丁家庄。”几个字,我立刻如梦方醒,原来我这里已经到了城北,我的家已落到东面,相去5华里。等踉踉跄跄赶到家时,全家都惊呆了,他们没有接到我的信,想不到这时我会回家,更没有想到我敢一个人走夜路到家,尤其庆幸我没有闯入城关,误投到敌人的窝里去。

然而,我到底安全地、完整地回到了家,唯一不完整的是,提兜里那包点心,变成了碎块,所剩也不到一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