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崔阶平回忆当年和杜昆一起逃难的情景

一崔阶平回忆当年和杜昆一起逃难的情景

那是日本法西斯刚刚炮制了“卢沟桥事变”的岁月。平汉路往北只能到达长辛店,想去北平还须从那里绕道到门头沟,再搭运煤车抵达西直门,当年我就是经这条路绕到北平的。因那时困守北平的有我的爱人杜昆和她的老母,还有我们不满一岁半的女儿小利。旅途上自然也吃些苦头,但是同后来相比又太幸福了。

我到北平是要和杜昆共商“今后大计”,她正在北平读书。日本人来了,书不好再读,如仍滞留北平,生活就会没有来源。而且像我们这类人,除非当汉奸,日本人也不会容许我们的存在,随从大众南下,到哪里是一站呢?况且又扶老携幼,更是谈何容易!那时我正在河北晋县一所师范学校任教,一同回到那里,生活不成问题。可是谁能预料日本人的胃口有多大?整个华北吃掉以后,在冀县岂不等于在北平?还有一件事必须提到,就是杜昆已是中国共产党地下党员,何去何从,要看组织上意见如何,另外当时的思想准备也不够,没有想到日军向南挺进会如此之快。他们占领卢沟桥后,暂时没有立刻进驻北平城。七月中旬,我到达那里,看到

的是一张张绝望的脸,听到的是一声声长吁短叹,但市面上倒是一派反常的宁静。总之在这些因素的影响下,我顾虑重重。我的两腿也似乎发木,没有迅速采取行动,停滞在那里。

没过几天,鬼子真的开进北平城了,占据了各个机关,哨岗也撒遍重要路口。不用提,他们那种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架势了!杜昆从街上回来,难过得要哭出来,眼泪汪汪地说:“这就算亡国了?难道中国人以后就要在这些王八蛋的眼皮底下生活了?..”其实这才是当亡国奴的初步滋味。后来知道,凡是路过日本人岗哨的地方,中国人一定要停下来,向前一鞠躬或点点头什么的,否则就有惹来麻烦的危险。如受盘查,挨嘴巴子,甚至带你到什么地方去问话。为了免遭侮辱,我们的对策是尽量不上街。可是有一天,岳母带着小利在门口刚刚站了站,很快回来说:“鬼子领着汉奸在搜!已经进了谁谁家的大门口了!”这下子才提醒我们:有些革命书籍或进步书籍,必须尽量掩藏好,或者干脆销毁,否则搜查出来不得了。不过敌人这次还不是普遍搜查,所以并没有走到我们这里。到晚上可真要为这些书籍找出路了!翻了半天没有一本舍得烧,也没有一本敢留下。先是藏在楼洞里,用泥封上,后来又觉得不妥。只好横下一条心统统搬到厨房,央求岳母去执行焚烧任务。

惊人的信息不断传来,今天有个洋车夫被日本兵活活打死了,明天说,一队日军醉醺醺的硬逼着一位女学生脱光上衣取笑逗乐,后天又说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被抓走了;忽然又传说要查户口,我的户口不在这里,三追两问把我当成嫌疑犯怎么办?后来更使全家不安的是,计算了一下,和杜昆保持联系的那位党员崔同志已经二十多天不见了,这是反常的现象,如果是转移南下那还好,万一是被捕了呢?..真不敢再想下去!一句话,再不能迟疑了,再不能犹豫了,北平这块地方必须马上离开,离开后到哪里?先到河北冀县,走一步说一步,再不能三心二意。

可是此时已入九月,日寇又向前推进,平汉线过了保定,津浦线也到了仓州一带了!我真后悔不该在北平空空停留一个月时间,再想取道门头沟,转长辛店南下已是不可能了。唯一通道是从天津搭外轮到青岛,然后再过济南北上,那时山东和河北的南半部尚未沦陷。去意既定,必须马上整装。这时,恰好遇到中学时代的一位好友赵尊周,他阅历深见识广,在他的帮助下,行动方案很快确定了,凡不是路上使用的东西,尽量少带,把余下的东西装成箱,送到杜昆的学校寄存,思想上也就作好遗失的准备。最感为难的是,我们家里也有同乡黄凝晖寄存的被褥,一道存到学校,若将来战乱中遗失又感到对不起别人。于是决定一道带走,想将来总有机会可以送还他的老家。可是,这样我们随身带的行李又太多了,便又把我们的部分被褥取出,送店铺当了几个钱,正好补充路费。一切安排就绪,赵尊周又观察到我的知识分子形象很容易引起敌人的怀疑,在他的提议下,我剔了光头,又取下眼镜,尽量向着“买卖人”转化。加上携带老小,路上也就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了。赵尊周原来在天津工作,这时他又答应偕同我们一道赴津,路上可以相互照应,更使我们感到有了依靠。

九月初,酷暑已过,秋气宜人,如果再能闯过日本兵这一关,这回逃难本来也可以作为一次旅游看待的。可是天不作美,事前买好票,这天正待登车,岳母却突然发病了!又是高烧又是吐泻,

我们想就马上退票,暂缓此行吧。老人家又坚决不肯,说“买票不容易,带病也要上车。”我们只好忍着心痛,冒险启程。小利是离不开外祖母的。这时只有累着妈妈了。剩下的壮劳力只有赵尊周和我两个人了,连背带扛,又装又卸,好容易挨到车站。站上人山人海,格外拥挤,尤其让人不安的是日本兵很多,个个虎视眈眈,特别是站台口的宪兵,监视着上下车的旅客。早听说过他们看谁都不顺眼,随便就揪出来,让站在一旁,然后汇总送到什么地方去“最后处理”。这是一道鬼门关,不过这道关又上不去车。我只好硬着头皮,随着人流走过去,极力表示镇静。到了进站口,赵尊周第一个,我第二个,岳母第三扶着我,杜昆抱着孩子第四,非常幸运,

鬼子没有吭声,我们竟平安地过来了!正在暗自谢天谢地,却有一个宪兵哼了一声,两个戴袖章的中国人,马上跟上来,拦住我和岳母。原来他们发现老太太把头裹得紧紧地,怀疑是害了什么传染病。经过赵尊周和我停下解释,才算放过了。不免让人倒出了一口凉气。时间很紧,也就不顾一切地推推搡搡连人带行李挤上车去,虽然是辆闷子车,也仿佛是一步登上天堂。

也许是都意识到现在国难当头,也许都因曾尝过当亡国奴的滋味,整个车厢,洋溢着一种相互扶持、十分友爱的气氛,人虽挤得透不过气,却可以为病人腾出一席之地,使岳母可以躺下来休息。孩子是憋不住的,一忽儿要喝水,一忽儿要撒尿,谁也没对小利表现出厌烦,一路顺风很快到达了天津。

天津下车,又要过关了,出站口照样一排日本宪兵站着,不断乱吼。我们眼巴巴看到两个年轻人被揪了出去,站在岗亭旁,不免提心吊胆,但到底算是出来了..到哪里去呢?这又多亏了姓赵的同学,他从安全考虑,坚决反对我们住旅馆,说夜晚日本人是要查房的。在河北地区他有一家亲戚,便领我们到了那里,主人也非常好客,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安排我们到一座孤立的小楼上歇息。再三嘱咐我们:“这里不是租界,治安不好,日本兵有时来巡逻,就请你们安静地呆在屋里,不去惹他们。白天不要出门,夜晚不要开灯,饭食尽量按时送来..”

岳母仍在病中,借着机会正好修养。可是小利没办法,嚷着要下楼玩耍,全家只好集中精力来应付她。又是哄,又是吓,说街上有坏人,专门割小孩的耳朵,她才安静了。

傍晚赵尊周回来,说船已搞好,是英商的“盛京号”,但要后天才能启航。少不得大家又要一天专门应付小利。可是既然船票已心里就踏实多了。赵说经到手,“日本人不敢惹英国人,

一旦上了船就不怕他们了!”他高兴我们也欣慰。可是欣慰过后,内心又有说不尽的凄楚,对付日本人不得不依靠大英帝国的庇护,这算什么世道!

赵尊周真是“为人为到底,送人送到家”。第三天他又送我们上船,停在塘沽,才能到“盛京号”从天津要在海河里搭一段驳船,达那里。上驳船少不得又有日本兵把关,由于已经是第三次了,远没有前两次的紧张,随着大流就上去了。仿佛是脱开了日本的铁蹄,有万事大吉之感。船上面积不小,赵尊周帮我们安顿停当,要起身告辞,两人握起手来才突然感到眼前这位确属生死之交,而他这一告辞,也将是生离死别!眼泪盈眶..互相道了“珍重”,并祝后会有期!但后来事实证明,第二句话完全是空话,以后我们再没有机会相聚,也从未听到过他的任何消息。

到了塘沽,比较顺利,离开驳船,登上“盛京号”,船上要比火车上宽敞得多,每个铺位都可以躺下,甚至可以把腿伸开。最高兴的是小利,乱窜乱藏,这几天确实把孩子拘束坏了。岳母的病也似乎康复了些。虽然仓里人来人去,到底算找到一块可以静养的小天地了。船第二天才开,夜晚风吹着,蚊子不是太凶,又不愁日本兵上来骚扰,一边和家人闲话,一边陷入沉思,如果不是有日寇入侵,如果不是国难当头,这时正值阴历八月的风光,那该有多美啊!毕竟白天太累了,想了一会儿就睡着了。,轮机正轰轰作响一觉醒来,

上升起,分外好看,塘沽渐渐从视线中消失了,不久我们就遨游在大海中。船上旅客好像见面就熟,都很亲切,不仅问寒问暖,还相对大骂日本,不需有任何顾忌。是的,日本人把我们推到一起,我们有共同语言、共同命运。可光是痛骂一通就算完结了吗?再往前想,我不禁怅然若是,“难”

现在我们全家是在逃难,能逃得了,能逃过去吗?现在我们一家的目标是河北冀县。是的,那里有我执教的学生,生活暂时没有问题。可是按照当前日军的推进速度,能保证我们到达冀县时,那里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形呢?即使不沦陷,学校究竟还能维持多久?学校不能维持,我又将何去何从?越往前想,生活的路越窄..最后只剩下一线生路,就是找到共产党组织,献身抗日事业。

家怎么办?后来知道,杜昆的想法和我完全相同。船行四百多公里,到烟台暂时靠岸。这里风光秀丽,我们完全没有注意,只匆匆上岸为病人和孩子买了些水果,船即移动了。这使我们对航海的新鲜感所剩无几,如果不是小利多方凑趣,真要痛感旅途的枯燥了!好在又航行了三四百公里,终于到达了青岛。可爱的青岛,我们终于到达了!我们到达这里,恍若从敌人的铁蹄下游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内心自有无限兴奋。可是没有想到下得

“盛京号”轮船启航了。红日从海舷梯,竟还有人迎接!手执小旗,“同胞们受罪了!我们是山口呼东省抗日前线接待团,特来接待你们,来吧!先住下来,食宿完全由我们负责。”

后面的话也没有听清楚,这时才发现“盛京”轮上下来的几百人原来都是从平津逃难回来的。接待团虽是官方组织,这时接待,真像是雪中送炭,让人不由得暗中连呼“祖国万岁!”在他们的安排下,我们住进旅馆。房费免收,至于吃饭,他们每人发给两元钱,作为今后几天的费用。青岛是个中转站,全国除沦陷之处,无论再去哪里,都可以免费登车,被接待的人,大都继续南下,唯有我们是北上的。在青岛没住两天,便搭胶济车免费到了济南。

到济南的这一天,正值中秋佳节,把老太太留在旅馆安歇,约杜昆抓紧时间领孩子到大明湖去看了看。荷花开得正好,趵突泉则热情翻滚,但游人却没有几个。听说这几天日本飞机不断光临,没有丢过炸弹,却撒下不少传单,所以人心较之青岛更为不稳。入夜,皓月冉冉升起的时候,我们硬是搀扶着老太太到店门外不远的一家饭馆吃了一顿团圆饭。一是全家已经多日不能一起吃饭了,想解解气;二是感到这个团圆节过得不容易,来年今日还不知流落何处;三是我们的路费在青岛忽然又增加了八元钱,索性“痛快”一顿,想再“痛快”就不容易了。

中秋节第二天,我们从济南北上到达德州,火车的旅程到此结束。这里西去冀县,还有百多公里,这年天灾和日寇配合,冀北大涝,滏阳诸河决口,河北不少地区变成汪洋一片,今后的路程虽不太远,却异常复杂。从德州动身,先要雇驴车,沿途往北走几十公里才到河北故城的郑家口,再往西去,即需搭船。天已过午,在街上张罗了好半天,哪里有驴车,只找到一辆人推独轮车,索价又奇贵。原来这里已形成和敌人临近的前沿阵地,市民们都在设法逃难,驴车都被一一雇空了。说明这里不能久留,明天必须离开!我们正在计议,天空飞机来了,据说清早就曾来过,有两架,飞得很低,声音特别闷重。如果扔炸弹的话,我们这里靠近车站,正好是目标,只好躲进房里。岳母挣扎着坐了起来,拉过小利,搂在怀里,意思是一旦炸弹爆炸或房倒屋塌,她的病弱躯体,还可以护卫住幼小的生命。飞机绕来绕去,每一次绕到头顶,我们的心脏就像要跳出来一样,急得老人家“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念起来。谢天谢地,飞机没有丢炸弹,夹着尾巴北去了。天渐渐暗了下来,月亮没有昨晚明亮,钻入云层,深夜还下了一阵雨。

为了赶路也是为了躲开飞机,天还不十分亮就起身了。独轮车上,左边是行李、包裹,右边是岳母和小利。晨光渐微,路上又滑,我和杜昆两个,一脚深一脚浅地尽量走在独轮车的两旁,防备车子倾倒。天亮起来,有了太阳,小利也精神起来,嚷着要摘路旁的野花,大人替摘还不满意,一定要自己下车去摘,的确她接触这样的大自然情景,还是第一次,所以下来就不想上去,大家为了赶路,少不得强制她乖乖地呆在车上,强制的结果是换来她的一通号啕大哭!

小利实际没能哭多久,因天上飞机又来了,孩子知道害怕,钻到姥姥怀里去了。我们正暗自庆幸,总算离开德州了,离开车站那块危险之地,忽听飞机上的机枪响了,接着是碎碎的几声炸弹就在德州的方向,鬼子对德州下毒手了!不知我们要去的地方可以几天不变颜色?

郑家口到了,再向西去,便要乘船。这里又是北运河向南去的一个码头,运河的水一向是文绉绉的,这时却汹涌澎湃,犹如脱缰烈马,像是有感民族的不幸,想吞吃眼前的一切!我们不想让它吃

掉,我们的去向是往北偏西。旷野的水波平如镜,雇了一艘小船,完全是在田野上行进,短秆作物都淹没在水下了,只有高粱穗子还有时探出头来,诉说着周遭几县灾情的严重。坐船对病人倒是有些好处,可静静地躺下,但烈日当头,又酷热难挡,对小利则要防止她掉进水里。太阳落山的时候,船撑到了枣强县城。

枣强离冀县十多公里,我们的旅程快结束了,然而等待我们的却是难上加难。第一是打发船钱之后,便囊空如洗,当晚的食宿就没办法开销;第二是因大水回落,西去冀县水旱不通,既不能行船也不能通车辆,正在停立街头左右为难之际,天不绝人,抬头碰见一位姓王的学生,他北师毕业后,被派到这里一所简师任教。早已经是开学的时间了,但由于水患和时局的关系,到校学生寥寥无几,尚未开课。在他的帮助下,当晚即住在他们的宿舍,晚饭也招待得好,为了第二天上路还得雇到一匹骡子,就又向他借了几元路费。这一夜睡得很甜,有绝处逢生之感。

第二天告别这位热心的王同学,我们继续上路。岳母病已大好,和小利一同骑上牲畜,不便驮的包裹,我和杜昆分别提着,就这样踉踉跄跄,一脚泥一脚水地终于到达我们的目的地冀县。半个月的逃难生涯到此暂告结束。

我所在学校地处县城南关,周边被洪水围绕,无疑是在一个岛上。刚刚上岸,迎上来的是学校教务主任郑辑,见面后立刻哭着说:“你来得正好!学校也刚接到教育厅来文,从明天起,宣布解散,为照顾老师们的生活,每人发给三个月的工资。”

我本来还可以继续逃难到我的家乡晋县的,可是洪水泛滥,也不能继续流浪了。敌人继续推进,冀县城眼看也要成为滏中之鱼了。即使敌人不来,也势必成为汉奸小丑跳梁的场所,必须同这种地区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们便在县城东南一个小村落——

—王家庄,暂时定居下来。抗战时期的敌后生活,形势是严峻的、残酷的,经常要和敌人周旋,在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中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