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璐

惨绝人寰“四·一二”

赵璐

或许有人要问: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怎么扯到“四·一二”这件事上来了?

提起“四·一二”,人们几乎都知道,指的是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叛变革命,在上海大肆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导致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以失败告终,全国人民从此陷入十年内战、白色恐怖之中。但是,如果你在濮阳、内黄、滑县三县所属的宋代黄河故道老沙区提起“四·一二”,人们告诉你的将完全是另一回事——

—敌酋岗村宁次亲手制造的一次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笔者要说的就是这个“四·一二”。可爱的根据地中心区河北、山东、河南三省交界处的濮阳、内黄、滑县三县境内,有一条宋代留下来的黄河故道,这条黄沙带南北宽二十多里,东西长八十多里;还有一片八里宽、四十五里长的水湿盐碱滩,俗称

“四十五里旱硝河,八十五里荒沙窝”,其中坐落着上百个大小村庄,村庄四周是茂密的枣树,数目以百万计。枣树林里间有高大的白杨树,林下是高粱、谷子、花生、棉花地。民谚说:上有绿阳伞(白杨树),中有摇钱树(枣树),下有聚宝盆(花生地)。当然,这话有的些夸张,但沙区在沙区人心目中确确实实是可爱的。

离村子较远的大枣林外,是一望无际的半固定沙丘,沙丘有高有低,长着些灌木和一人多高的罗布麻、刺茅草,神秘、广袤,自古就是被逼无奈、铤而走险者的出没之处。所以,抗战开始不久的1938年春天,这一带就成了冀鲁豫边区抗日根据地的中心区,而以我的家乡千口村为中心的几十个村子,更成了中心区的中心区。

从村名便可知道,是个大村、同时又是个名闻“千口村”富村,遐迩的“革命村”。1925年在大名七师上学的千口村赵华男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全县第一个共产党员;1927年赵华男在自己家的牛屋中成立了直南(河北省当时称直隶)五县第一个中共县委,发展党员几十名,千口村占了一半以上,其中不少人建国后担任了党和政府高级领导职务;1928年赵华男和千口村另一名知识分子党员刘汉生领导农民暴动,失败后被捕判刑;1929年、1930年以千口村为中心,以王从吾(建国后任中组部副部长,中纪委副书

记,“八大””“七大中央委员。赵华男介绍入党)等为主要领导,发动了两次近万人的盐民暴动;1933年陈少敏(“七大”时便是仅有的三个女中央委员之一,另两人是蔡畅和邓颖超)在沙区搞农民运动,住在千口村赵华男家,主要依靠对象便是千口村农民党员刘玉峰和全县第一个女共产党员张栋(赵华男之母)。这样,水到渠成,1938年春,我党领导的沙区第一支抗日武装“民军第四支队”由刘汉生(建国后担任铁道兵政治部主任,地质部副部长)在千口村正式成立便是理所当然的了。

四支队组建不久便在濮阳县的小濮州打了个漂亮仗,影响很大,人们甚至编成歌广为传唱:

正月里来正月正,日本小鬼打清丰(县),杀死我同胞无其数呀,奸淫烧杀太无情。

二月里来龙抬头,日本鬼倒霉在小濮州。四支队迎头就开枪打呀,打得鬼子屁滚尿流。

三月里来杏花红,刘汉生打仗真有名,打了鬼子打伪军呀,敌人一听就脑袋疼.

四支队很快发展到五百多人,仅千口村一村就占了近百名,刘、赵、李三姓子弟,穷富都有。

沙区成了敌人眼中钉冀鲁豫抗日根据地发展壮大迅速,各项工作开展得蓬蓬勃勃,热火朝天,很快就成了刘、邓领导下的四块根据地中最大的一块,东逼津浦,西胁平汉,南指陇海,对华北侵华日军构成严重威胁,尤其老沙区,更是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必除之而后快。于是,1941年春,一场毁灭性的大“扫荡”开始了。

1941年4月12日,日军第三十五师团独立第一混成旅团一万多人,伪军李英、孙步月部一万多人,近三万人的兵力,重炮20多门,汽车、坦克110辆,飞机两架,在侵华日军华北派迁军总司令岗村宁次和师团长小林胜一亲自指挥下,兵分五路,对我冀鲁

豫根据地中心区进行“扫荡”“铁壁大会围”“层层小包围”

我八路军主力,彻底拔掉“老沙区”这个眼中钉、肉中刺。4月13“梳篦战术”“反复清剿”“纵横搜索”等手段,妄图一举消灭日,我边区八路军主力及政府后方机关,在杨得志司令员指挥下跳出敌人包围圈,穿插到平汉铁路以西,扑了空的敌人丧心病狂,便对我手无寸铁的沙区百姓进行疯狂报复,开始了十天九夜、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在铁杆汉奸孙步月部的准确引领下,我村首当其冲,大屠杀便从我的家乡这个全边区闻名的“抗日模范村”千口村开始了。

人们都知道日寇对抗日根据地进行“扫荡”,采取的是“三光”政策,而这次对我老沙区采取的则是“四光”,除了“杀光、烧光、抢光”外,还要把树木“砍光”。

4月15日上午,回村探听动静的千口村赵合余,给隐藏在大枣林外沙丘间几个村的几百口人带来了可怕的消息:他和赵二洪、赵乡亭在村口被日本鬼子抓住,二洪、乡亭被砍了头,然后连身带头被踢进井里,他万幸跑了出来。天刚过午,日伪军扑进沙丘间搜索,将搜捕到的二百多名男女老少,赶到旱硝河滩盐碱地上,把人们的衣服扒光,先用棍棒狠打,再用机枪扫射,然后骑兵在尸体上狂奔乱踏,最后还在一个一个尸体上用刺刀“补刀”。我们全家原本也在这群百姓中,只是因为奶奶脚太小,母亲抱着我不到三岁的妹妹,爬一座流动沙丘时爬到半腰滚了下来,才“阴差阳错”躲过了这一场灭顶之灾。

日本鬼子在各村都开始了大搜捕、大屠杀,千口村南盐碱滩上集体屠杀了二百多平民百姓的第二天,又把各处抓来的一千多百姓赶进千口村边一个大场园里,逼着人们躺下,把一个一个活人垒成“人垛”,鬼子们在“人垛”上拉屎撒尿,然后浇上汽油放火烧,对狂奔惨叫的人群用机枪扫射。4月17日,一股日军和铁杆汉奸孙步月部把九百多名平民百姓赶到后河乡杨固村一空场上,用机枪打死三百多名,把没死的五百多人活活填到水井里,全村六眼水井都填满了,再压上石磙、磨盘。在成布村沙窝里,敌人搜捕到四十多人,把男人、老人、孩子推到一个大坑里用炸药炸成肉酱,把二十多名青年妇女衣服扒光,肆意侮辱后用刺刀捅进阴户,挑开腹腔..

这些都是集体屠杀,日本野兽们还玩出各种花样,一个一个地杀人取乐。砍头、剁腿、大卸八块、剥皮、挖心、挑脚筋、割断后颈大筋、用枪探条横穿双耳,用抽水机的胶皮管子插入人的肛门,抽光腹中水分,扔进滚烫的沙滩慢慢“干”死、把吃奶的孩子活活撕裂喂狼狗、用刺刀插进女婴的阴户或肛门高高挑起旋转;还有的人被扔进开水锅里煮成肉泥,更有人被放了“西瓜炮”。据说是汉奸们给鬼子出的点子——把人的双手反捆

—挖个不到一人深的坑,在背后,直立在坑内,慢慢往坑里填土,边填边把土砸实,当土埋到人的胸口时,血液上涌,双眼眼球几乎要迸射而出,头脸紫胀几乎要爆炸,这时,用铁榔头在头顶轻轻一敲,脑袋便像砸烂的西瓜,血液、脑浆四溅,喷出几尺高,鬼子们便拍手大笑..。

鬼子杀人手段之惨忍,古今中外绝无仅有,而这只是“四·一二”大“扫荡”头几天的情形,敌人的屠刀还远远没到停止的时候。奶奶决定过河东敌人搜索得更紧了,荒沙丘间避难的百姓很难再隐藏下去。4月19日夜,一个大沙丘子里,二百多惊恐万状的百姓,六神无主,不知该往哪里躲藏。

几个村干部和老年人来到我奶奶面前讨主意:“老会长,咋办?你发话吧。”所有的人跟我奶奶说话都是一律称奶奶的“官衔”“老会长”。“过硝河东,到敌占区。”奶奶好像早已胸有成竹。“找鲁云卿去,我已叫刘科先联系去了”。村干部们恍然大悟,别的人则不明就里,但他们对“老会长”完全信任。这二百多人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好些人互不相识,但大家

都信任“老会长”,因为这位一双小脚、一个字不识、出身地主的村妇女救会长不是别人,就是我县第一个女共产党员“张栋同志”嘛。早在1929年,她家就是公开的“共产党窝儿”了,她老人家的

坚决抗日名声响”。:事迹都上了民谣儿歌了“沙区有个老会长,

“老会长”和村干部们布置得很细致。从当前躲藏的一片荒沙窝到要去的地方有四十华里远,中间隔着一道旱硝河,二十几个村庄,旱硝河河心的一里多宽有半人多深的水,河东二十几个村子里很可能都有日伪军,稍有疏忽,—事关二百多号

后果便不堪设想——人的性命呀!比如,吃奶的孩子怎样才不哭不闹,半大孩子走夜路怎样才能不打瞌睡不掉队,牛、驴怎样才能不叫唤,都得想妥帖。

问题一个一个得到解决。有吃奶娃娃的女人们保证,宁可把娃娃捂死也不让发出一丝声响,连累众人;半大孩子们大都是抗日儿童团员,觉悟更高,大家保证,实在困得不行时就用草棍把上下眼皮撑开,决不掉队。但是怎样才能让驴(牛老实,好办)不叫唤,却把人们难住了。俗话说“女爱笑,驴爱叫”,尤其是公驴,原本就叫“叫驴”,一见母驴就万分激动,摇头摆尾,吱哇乱叫,夜深人静,三里地外都能听见,这还了得!而这二百多号人群里,少说也有七八头公驴,五六头母驴。

人们作难,直嘬牙花子。然而这个难题却被我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我已满七岁,是个有一年半“团龄”的儿童团员,已会帮家里

驴叫的时候总要把尾巴噘得高高的,不:割草放驴)。我说

“奶奶,噘尾巴就叫不出声。只要在驴尾巴尖上坠个秤砣就行了。”我奶奶(即)说“老会长”

“中,这个办法中。”但是有驴的人家不一定都有秤砣,于是你就看驴尾巴尖上那个热闹劲儿吧,有秤砣的拴秤砣,没有的就坠块树根疙瘩,有的坠个枕头,也有的把小孩的裤子脱下来,扎紧裤腿儿,装满沙子吊在驴尾巴上;最绝的一家驴尾巴上吊的竟然是一尊一尺高的祖传石雕观音菩萨像。一路上让观音菩萨闻驴屁这合适吗?然而为了众人活命,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一切准备就绪,老天爷也来帮忙,飘来些云彩遮住了亮如白昼的月亮,大地一片漆黑,趁着夜色的掩护,人们排成几路长队,静悄悄地向东南方向走去。脚下没有路,沙丘时高时低。走出荒沙窝,便是硝河滩。水草刚发芽,脚下发出汩汩的响声,入夜后的春水冰凉刺骨。一会儿到达硝河河心,开始淌水,水有腰来深。冻得人们个个浑身打哆嗦,但是没任何人发出半点声响,只有冒出水面一尺多高的芦苇发出窸窸窣窣的叹息。

人们吃力地一步一步慢慢走着,我一步没踏实,踏进一个深坑,立时被水淹没,不知是谁,一只有力的大手一下把我提了出来,我想呕吐,但强忍住了。

我们终于走出了芦苇荡,上了河东岸,进了河东的大枣树林。回头往河西望去,好几处地方火光冲天,这是鬼子放火烧房子,从方位判断,其中肯定有我们千口村。

人们加快了脚步。我们一直在黑沉沉的枣树林间行进,不知走了多久,走得我

腿酸脚麻,困劲也上来了。就在这时,前方某处似乎有点亮光,俺那头大叫驴突然竖起了耳朵,哽哽的想叫唤,我这一惊非同小可,跳过去欲搧它的嘴巴。不过还好,它尾巴噘了几下没噘起来,叫声被生生堵回肚子里去了———秤砣起了妙用。我擦了一把虚汗,发现我们正在横穿一条大路,一片亮光明晃晃地照着。我顺着大路朝西南方向看去,我的天!一个耀眼明光的东西在村口半空悬着,离我们不过半里远近,奶奶说那是日本鬼子的洋汽灯。灯光所到之处,一切都是清清楚楚。一堆被砍倒的大枣树把村子团团围住,村口大路两边也堆放着锯倒的枣树,只留着一条几步宽的通道。灯下两个背枪的家伙一个戴着洗脸盆似的钢盔,一个戴着耷拉两片猪耳朵的军帽,他们来回晃动着,刺刀不时闪射出寒光。身影一时大得出奇,遮住了半个天,一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两个日本鬼子!这就是杀人不眨眼的东洋魔鬼。

人们一溜小跑穿越大路,突然一阵机枪扫射过来,我身边的一个人闷哼一声,沉甸甸地摔在地上,再也没爬起来。人们顾不了许多,慌乱的跑过大路,钻进树林。是黑夜,敌人闹不清我们是八路军还是老百姓,没有追赶,我们也没更多伤亡,只被打死一个人。(后来才知道,这个被打死的是俺村东头刘家刚过门的新媳妇,名叫冬娇——是邻村一个姣好、贤惠的独生女。后来

—生在立冬那天,柔弱、连尸首也没找回来,婆家、娘家人都哭肿了眼,哭碎了心。)天快亮了,传来几声鸡鸣,不时会有远远的枪声传来,我们岔开人行路,走在刚翻耕过的暄地上,一步一陷有一顿饭工夫,钻进一片黑咕隆咚的柏树林,坐了下来———这是一片坟地。奶奶和村干部们说“到了”,让人们坐下歇歇,等着下一步的安排。谁敢接纳我们我们千口村名声大,敌人发誓要把千口村杀个鸡犬不留。现在千口村为首的二百多号人一下子来到了敌占区,到了敌人眼皮底下,谁有这个胆量、能耐加以接纳、掩护?

天已放亮,几绺晨曦透过密密的古柏树,射进坟圈子。坟圈四周高大的白杨树上的乌鸦发出阵阵烦人的叫声,人们焦急不安地等待着。忽见奶奶派去打前站的刘科领着一个人快步走来。此人三十八九岁年纪,头戴礼帽,身穿长衫,脚蹬千层底圆口布鞋,手持文明棍,还戴着眼镜。我那娘哎!这不是个汉奸吗?“刘科呀刘科,你虽是俺家长工,可也是俺奶奶介绍入党的党员哪,你咋把个汉奸领来了?”我的心嗵嗵直跳。

只见那“汉奸”紧走几步,来到我奶奶面前,下了个半跪,轻轻你老受苦了。”:喊了一声

“娘,“这是我关东大伯嘛!”我恍然大悟。

“关东大伯”姓鲁,表字云卿。与我伯父赵华男不但是大名七师最要好的同学,二人还结拜为生死兄弟。后来我伯父参加了共产党,担任大名七师特支书记,关东大伯提出,也要加入共产党,我伯父经过权衡,介绍他加入了左派国民党。现在他表面上是敌伪县参议员,是敌伪专员的大红人,其实其中大有奥妙。他连刘汉生和刘汉生的谍报队都掩护过不只三次两次,掩护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更不在话下了。于是我们就在关东大伯家住下了。但是,关东大伯担的风险还是很大的,他家这个村子叫西郭村,离县城十五里,县城里驻扎着日军一个联队(团);离王助集、中召镇等都只有六七里地,这几处都是敌伪军的大据点,真不知关东大伯是怎么应付敌人的。解放后,竟然有人揭发关东大伯是“汉奸”,要抓他,直到刘汉生亲自出面,证明他为抗日救国是立了大功的,才放过了他。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我们在西郭村躲藏了将近一个月,倒没怎么担惊受怕,我最

难以忍受的是总想像在沙区根据地当儿童团那样唱歌、开会、站岗、放哨、查路条,但是憋得嗓子眼儿直冒烟,也不敢唱一声歌,连小声哼一句也会遭到大人的呵斥。

唉,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们的沙区根据地呢?家乡成了什么样子了?看吧,这就是家!

鬼子在老沙区扎不下根,经过一番烧杀抢砍滚开了,逃难的百姓陆续返回家园。然而这就是家吗?千口村的人们都惊呆了。

挨近村边四周的枣树全被砍倒,绿色的叶芽都已干在了枝上。这些被砍倒的树全部枝杈朝外,树干朝里,一棵挨一棵把村子密密实实围了一圈,一行行砍伐过的树桩子,像被砍去头颅的尸体,在一片狼藉的田野上呆呆站立着。村子里,房屋百分之九十被毁,烧过的房屋、衣物有的还在冒着一缕缕青烟,一阵风吹来,卷起片片布灰,顺着倒塌的残垣断壁打旋;鸡毛鸭毛纷纷扬扬随风乱飞,像是下雪一般;被宰杀的牛驴的肠子扔得到处都是,有的还被特意挂在烧焦的门框上,发出阵阵恶臭,熏得人喘不过气来。被杀的尸体到处都有发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有头、有的无头、有的连心肝肚肺五脏六腑都没有——被日本狼狗活吃了。

但是,千口村却出了个“奇迹”,一个名叫刘子位的六岁男孩,被鬼子捅了7刺刀,竟然没死。他是旱硝河盐碱滩上大屠杀中唯一活下来的人,当人们发现他时,他正拖着流出了一尺多长的一团肠子,在地上爬着找水喝..

五月,冀鲁豫军区和边区政府派来“善后工作团”,由边区政府副主席贾心斋亲自率领,到沙区慰问,进行善后工作。据随团记者组初步调查统计,敌酋岗村宁次亲自指挥下进行的这次“四·一二”大“扫荡”,日伪军对我以千口、薛村、南丈堡、扬固、袁陆村等为中心的老沙区进行了十天九夜大屠杀,共烧毁村庄142个,烧掉房屋三万五千余间,炸毁水井150多眼,抢劫牲畜、财物、粮食无数,砍伐枣树30余万棵,惨杀我平民百姓4600余人。仅千口村一村就被杀死将近200口人,其中有9户被杀绝,一户只留下一个被捅了7刺刀的六岁男孩,还不知这男孩能不能活下来。

但是,沙区人没有屈服,千口村人没有被吓倒。在边区政府召开的慰问大会上,他们发出了这样的誓言:打断骨头还有筋,扒掉皮肉还有心;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去当八路军。血海深仇定要报,此仇不报妄为人!群情激愤。

我们村的儿童团也在我指挥下,唱起了一首义愤填膺的歌:

起来,同胞们!

起来和鬼子们拼!

它杀死我们的父母,它杀死我们的弟兄。它烧毁我们的房屋,它奸污我们的姐妹。只有战,只有拼,才能死里求生。拿起那杀人的镰刀、斧头、剪刀、锄头、粪杈、铁锹、土炮,来保卫我们父母、姐妹、兄弟、生命、财产、田园、土地,誓死抗战到底!

此后,一次又一次掀起了参军高潮,热血男儿纷纷告别亲人,走上战场。连一些老“四支队”因伤、因病或这样那样的原因离队的人,也毅然归队,重新拿起枪杆子,去跟日寇汉奸拼命,义无反顾,直至战死沙场。在抗日战争的八年中,仅我千口村一个村子,壮烈牺牲的烈士便有二十五人(其中有三人是笔者的亲戚)。他们是:赵锁成、赵连喜、刘富昌、赵修善、刘振业、李合岭、李公臣、刘文斗、刘勤义、刘章合、刘章印、赵槐伲、赵永汉、刘常德、刘文海、李书勤、李秀竹、赵分长、赵纪修、赵元贵、刘汉清、刘三、刘俊安、李怀臣、李金位。这二十五位烈士,除刘富昌牺牲时是位年仅22岁的团参谋长,其余全是普通战士。然而正是这些普普通通的沙区子弟,用他们年轻的生命,和全国各民族无数热血男儿一起,铸就了抗战的胜利。我们应当永远把他们牢记心头。

但是..斗转星移,时过境迁,转瞬间58个春秋过去了。公元1999年4月初,笔者乘在京搞电视剧有一段空闲时间,特意回了一趟故乡,欲对“四·一二”大“扫荡”中死难的乡亲故旧作一番凭吊。

1941年“四·一二”大“扫荡”一周年时,冀鲁豫边区政府在一个叫作“白条河”的沙滩地上建了一座“四·一二殉国将士暨殉民众纪念碑”。这里并不是“四·一二”大屠杀的主要地点,之所以把纪念碑建在这里,除了纪念“殉国将士”和“殉难民众”之外,还有一层意思———破除封建迷信。原来离这里不远有一座“三皇庙”,供奉着什么“天皇地皇人皇”,每到农历三月初三,这里都要搞三天庙会,大搞封建迷信不说,汉奸特务还偷换概念,乘机造谣,说什么“日本国最敬的就是天皇”,所以应当“中日亲善”,共享“大东亚共荣圈”等等。为了破除封建迷信,抵御敌人阴谋,边区政府便决定把庙会日期改为公历4月12日,地点由“三皇庙”挪到“四·一二”纪念碑。当时,人民群众欣然接受。58年后的今天怎么样呢?回到故乡的第二天,我就去“登门拜访”刘子位(就是哪个被鬼子捅了7刺刀、却顽强地活下来的六岁男孩),万没想到的却是兜头一瓢凉水。我问他“写过这方面的东西没有?”(他是农村中学他竟然说有写作能力)教师,“写那做啥,都忘了。”我简直给闹懵了:都忘了!?..

4月12日庙会开始那天,我请表弟开上“小四轮”把我送到“四·一二”纪念碑,—空空荡荡,阒我得到的又是兜头一瓢凉水——说“会期是否记错了?”无人迹。我问表弟表弟笑了,“哥,你咋不说清楚?你是要赶会呀?庙会三年前就挪到三皇爷庙那儿了。”原来新的“三皇庙”又盖起来了,高大整齐地矗立在曾经被鬼子活埋了几十个平民百姓的沙滩上。赶庙会的人络绎不绝,主会场早已人山人海,高音喇叭里播送着有点过时的通俗歌曲,人声嘈杂,人潮汹涌,拜神烧香冒起的浓烟滚滚荡荡升向天空,使我一下子想起了五十八年前日本鬼子烧毁老沙区一座座村庄时那升腾的浓烟。

我没有勇气挤进“主会场”。我踽踽独行,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明白,但又似乎想了许多。我想到了那张木讷的脸和那句“写那做啥?”;想到了制造大屠杀的岗村宁次本已被定为战犯,却被蒋委员长特赦,并聘为顾问,为如何消灭八路军出谋划策(这也许是二人对“四·一二”这个日子都情有独钟吧);想到了“繁华昌盛”的“三皇庙”,想到了孤苦伶仃的“四·一二殉国将士暨殉难民众纪念碑”;更想起了日本那个什么“靖国神社”。日本军国主义一直阴魂不散,蠢蠢欲动;日本国内极右势力至今对“侵略”不认账,一些政要们年年浓妆艳抹,前呼后拥,挑衅地参拜供着甲级战犯的靖国神社。靖国神社门庭若市,而我们那座“四·一二”纪念碑,却已破旧不堪,在几株瘦骨嶙峋的小树和几丛衰草的陪伴下,轻轻叹息着..

我越想越多,心中一阵酸楚,想不下去了。但我要大声疾呼:勿忘国耻呀,同胞们!(就在本文即将发排之际,笔者欣慰地获悉:刘子位“醒啦”!他在写自传,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那段经历将是自传中最重要的章节。他要把身上那累累伤疤昭示世人,对日本侵略者的暴行进行血和泪的控诉。

2005年7月14日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