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冀鲁豫一分区基干团,我一直是普通一兵,一直在鲁西活动,干过偷袭,打过伏击,挖过公路,炸过碉堡,抓过汉奸..总觉得不过瘾的是:没跟鬼子面对面拼过刺刀,没亲手宰过几个鬼子。
可我了解日本兵———我看管过几个月的日本俘虏。他们虽然当了俘虏,可野性很难改。对于他们,我们都很讲政策,领导上是交代了又交代,行动上是训练了又训练,说实话,从感情上怎么也转不过来———他们侵略咱们、压迫咱们,烧杀抢夺的罪行是不计其数呀!那深仇大恨怎么能容忍得了!可领导一再讲政策,说:这日本兵也是人,既然放下了武器,当了俘虏,咱就要讲人道主义,要感化他们,让他们为我们工作,等等。这些道理是讲得通,行动上我们也能做到,可内心里总是别扭。那几个鬼子兵,都当了俘虏了,还是牛得很、野得很。开始,他们也是低着头,很害怕。后来见我们很讲政策,就不怕了,慢慢地有些原形毕露,他们之间还经常打闹。
有一天,两个日本俘虏兵因为一点小事闹了起来,撕打到一起,怎么劝、怎么拉也拉不开。我一看实在没有什么办法,就上去把他俩一前一后都摔倒在地上。结果,他俩都怔住了,也都服气了,听劝解了。
他们那个武士道精神,不得了。崇尚武力,信服武力。光懂得尊重自己,不懂得尊重别人,他们的自尊、自信变成了蛮横、霸道。要想让他们听你的,不镇住他们不行。
为了这件事,开始团里要处分我,说我犯了政策。幸亏在场的几个战友和那个翻译、还有那俩日本兵俘虏都为我说了好话,这事才算了结。后来,那俩日本兵见了我根本没有恨的意思,还经常伸出大拇指表示称赞、服气。
那一年,形势慢慢好些了,团里给每个战士批了两块大洋的服装费。统一买了布,染成了灰蓝色,一人一套军装,还配了布制的臂章,大家都高兴极了。那是我抗日几年唯一的一套军装。其实,那都是些粗布,跟现在用的抹布差不多。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很难相信,要不怎么叫“艰苦岁月”呢?
抗日战争时,苦是苦,难是难,可人人心里有信念:天不会老黑,鬼子不会老胜。是他们来侵略、欺负我们的,总有一天,我们要把他们打跑!打败了日本鬼子,我们就能过好日子了,就能吃饱、穿暖、享福了。有了这种信念,吃苦也不觉得苦,遭难也不觉得难,流血牺牲就不怕了,多长时间也都能熬了!
在这种信念的鼓舞下,我们终于迎来了胜利的那一天。
“日本鬼子投降了!日本投降了!”消息传来的时候,大家高兴得不知怎么好,有的乱喊乱叫,有的乱蹦乱跳,有的在地上打滚儿、翻跟斗,有的想敲锣打鼓,可是没有锣鼓,就拾起脸盆子、茶缸子一敲就是半天..那高兴劲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抗日战争胜利不到一年,解放战争又开始了。我们的部队划归了二野,我又参加过鲁西南战役、挺进过大别山..说来,还真有意思。上大别山时,有一段最难走的山路,刘伯承、邓小平是拉着马尾巴上去的,在前面给他们牵马的就是我!后来参加过淮海战役、抗美援朝,再后来就是在军事院校学习,60年代转业到地方,一直在工业战线上工作,直到1987年离休。
听了宿涛老人的讲述,一股崇敬的情绪从我心中油然而生:“您这一生,可真不容易呀!”“那有啥?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回顾一生,您的主要经验是什么?”“经验谈不上,感受有两点:一是,人要知足。别误会,我说的
是知足,我没事儿的时候,还在孩子的电脑上学操作呢,目的是玩儿。新鲜东西我能接受。我是说,想想过去那年月,那叫什么生活哟!那时候,咋想也想不到今天这种生活。那时候的那些苦、那些罪,给如今的年轻人说说,他们也是想不出来的,可那些都是真真切切的历史事实呀。我的知足是指物质生活上,当然,并不是什么都如意。我四个孩子中,有两个下岗的,下了岗怎么办?再找个活干嘛!经济上有困难,我支援他们。我没有牢骚,反正今天比我们那时好多了。明天呢,当然还会越来越好。
这第二点是:人要警惕。要警惕自己,不能朝下滑。还要注意世界上、社会上的坏的动向。就说小日本吧,这事儿千万不能轻视。日本鬼子兵里,有好的,认错儿、认罪。可有的就不认错、不认罪。看人家德国,60年前的罪不比日本轻,可人家总理亲自下跪、赔罪,那纳粹他就翻不起来。可日本的首相还参拜靖国神社,给战犯的骨灰、灵位鞠躬,那能有个好?军国主义不复活才怪呢!说啥,咱们也不能轻视这事儿呀!
宿涛说到这里时,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突然闪现出了一种严峻而坚毅的光芒。多么好的老人,多么珍贵的经历,多么深沉的思考啊!采访结束后,我走到阳光明媚的街上。银川老城的街道正在翻修、拓宽。压路机碾过平整结实的路面,发出一种响彻行云的声音:“人要知足!”“人要警惕!”
宿涛老人的声音久久地在我耳畔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