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不丢

专业不丢

我1962年考上大学,专业是英国语言文学。1965年10月,辅导员李老师同我谈话,说学院已决定派我去英国留学,毕业考试后就可出发,两年后回校任教。谁料1966年5月毕业考试刚一完,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全方位地开始了。根据中央通知,我们这届毕业生不能分配工作,“要关心国家大事”,留校参加“文化大革命”。我的“留学梦”,就这样被那场政治风暴刮得无影无踪了。

翌年秋季,1962届毕业生开始分配,我被改派到陕西省外1办报到,从事英语翻译。但“文革”仍“如火如荼”,全国上下一片混乱,根本没有外宾来参观。我呆在政府机关,整天搞“斗、批、改”。两年以后,就成了“斗、批、散”,我被下放到南泥湾“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

干校一年半,我对好多问题进行过反思,尤其是对“文化大革命”。今天还是正确的,为什么明天却成了错误?今天还是革命的动力,为什么明天就变成革命的对象?“臭老九”和“知识无用”论,成了社会舆论的主旋律,使许多人心灰意懒,看不到自己的前途在什么地方。我觉得世道太无定理,一切竟那么虚飘。我坚信无疑的只有一点:老师教给我的英语一直没有改变。

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上学读书非常不易,上大学更是祖祖辈辈的梦想。自己17年寒窗,刻苦学到的知识和技能,难道真的没用吗?或许是由于“革命触及到自己的灵魂”,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我越发感到专业技能的重要。我当时想,如果我连自己这点儿“资本”也给丢掉,那就真的成为一无所有了。

到了干校后,我除了劳动,就躲起来学习。在干校时间很充裕,但无书可读,只能读“四大一小”———《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再加上一本“红小书”《毛主席语录》。这些书,我已经通读过三遍。由于有个“天天读”,那些被指定为“老三篇”、“老五篇”的长篇论文,我几乎全能背诵下来。想读的书,根本找不到,几乎所有的图书馆都封闭了。去干校时,要求每人带一套《毛选》和《语录》,我却带了两套,其中有一套是英文版。我自以为这是一个合理合法、“一箭双雕”的学习计划,但还是遭到干校范连长的公开干涉。

“你在看啥?我们来这儿是触及灵魂、接受再教育的!你怎么还看洋文?”

我说:“连长,这是毛主席著作!我们要把毛泽东思想传播到全世界去,不学怎么行啊?”

老范口气软了下来,问我:“看这能顶用?”

我说:“当然顶用了!《毛选》中好多成语、典故,我原来理解得不确切、不深刻,读了英文版,对主席著作更感兴趣了。”范连长是个工农干部,心眼不坏,但只有小学文化程度,我故意问他:“范连长,《毛选》里有一句话叫‘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你说说是什么意思”。

老范说,“犯了错误,能治好的就治好,能改正的就改正。改正得快的,就给个处分算了。迟迟不改正错误的,就得挨枪毙。”

“连长,主席讲的不是这个意思,英文是这么说的:从过去的错误中吸取教训,以免重犯;要抱着治病救人态度,对待犯错误的人。”或许为了面子,范连长还与我争辩了两句,最后还是默认了我读英文版《毛选》的行动。天哪,我终于获得了学习英文的合法权利!

通读毛泽东选集英文版,不仅使我的英文大有长进,而且对中国革命历史发生了强烈的兴趣,因为英文版对好多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做了详尽的脚注和文末注解,使我对许多历史事实,有了比较详尽的了解。

我在干校的第二年,即1970年,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重访延安,来到了南泥湾。我当时很兴奋,学了多年英语,终于有机会见到外国人了。结果呢,只有几个人能接触外宾,其他人都被隔离起来。对我这类会说英语的人,似乎特别警惕。听说斯诺由黄华陪同参观,我远远望去,一行人就像在皮影里那样,根本看不清谁是谁。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斯诺的情景。

斯诺访问后,《参考消息》和“内参”上发表了报道和消息,我也听到了一些,觉得斯诺的采访非常有意思。他好像只提问题,很少表态,更没有对“文革”和毛主席发表什么褒奖之词。他与3众不同的举动,使我对斯诺产生了好奇心,觉得这个美国人深不可测。

1971年春,我从干校被抽调到延安纪念馆,参与陈列内容的调整工作,具体的任务是给纪念馆的讲解员们撰写一份详尽的“讲解词”。我说我写不了,因为我不是学历史的。干校领导说:“其他人笔头都不行,比较之下,你还可以。”这顶高帽子给我一戴,我的情绪似乎好了许多。我想,走就走吧,在干校呆下去,也没啥意思了。就这样,我走进了延安纪念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