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甘岭战役的幸存者

邓德才[32]口述 杨义俊整理

我叫邓德才,快九十了!我是抗日战争还没结束的时候就当兵的,具体时间是民国三十三年(1944)春上,我被拉了壮丁,当兵后就跟着部队走,有时坐闷罐子车,很快就到了甘肃,被编入骑兵第七师,当了一名骑兵。在骑兵师师长张绍成、副师长张荣家的带领下打日本,守护西兰公路,阻止陕北红军南下。

民国三十七年(1948)春上,解放军围攻宜川县城,我所在的国民党第29军赶过去增援,在瓦子街镇被彭德怀率领的解放军包围了。战斗打了两三天,军长刘戡(国民革命军陕西37集团军总司令、第29军军长)被围后引爆手榴弹自杀了,很多战友被打死,还有很多被捉了俘虏。我们没有了头,也没了希望,啥都没有,回不了家,就缴了枪,跑到解放军的队伍中啦。部队给我们开了好几天的会,组织学习解放军的军队纪律。后来,换了衣服帽子,我就当了解放军第12军31师92团7连的一名战士。随后在陕西、河南、安徽各地同国民党军作战。新中国成立后,我随军进入大西南,主要是追歼作战,直至把西南的国民党残余部队全部消灭,西南解放。1950年间,我们部队变成工作队,参加了西南的剿匪斗争和成渝铁路建设。

朝鲜战争爆发后,我所在的部队作为第二批入朝部队,于1951年3月进入朝鲜。在浮桥上过的江,一个钟头前在中国吃饭,一个钟头后就到了国外。头上飞机在飞,火车、汽车不敢坐,一口气跑了几十里。第一仗在东汉江,打了9天。

抗美援朝战争打得非常艰苦。我是打了六七年仗的老兵,以前在国民党队伍里和日本人、八路军(解放军)打,到了解放军的部队又跟国民党部队打,但是朝鲜战场上双方的武器差别太大,这跟以前不一样。解放军战士很顽强,不怕死,但是人体哪能抵挡住枪炮的!我们前边过去的部队,在国内也算是装备不错,但到了朝鲜和美国兵一比,就落后得没法说。打阵地战,美国兵空中有飞机投弹,地面上先是放大炮,后边紧接着是汽油燃烧弹。空中飞机我们是能看到打不着,地面上的敌人我们是看不到也打不着,有时候我们一枪没放,战士就牺牲了一大片。敌人枪炮太凶,我们修筑的战道壕沟很快丧失防御功能,战士死伤很多,有很多战士被烧死,还有战士耳朵震聋了、眼睛弄瞎了,眼看着自己的战友一个个倒下,心里难过呀。后来,我们发明了专门对付美国飞机大炮炸不开的坑道,就是在岩石上凿挖隐蔽的隧道。战士隐蔽在坑道里打阵地战,夜间出击偷袭敌人阵地,白天配合地面部队作战,伤亡明显少了。但敌人封锁了山下道路交通,坑道和后方失去联系,整天整天地吃不上饭、喝不到水,加上天气太冷,很多战士因冻饿死。

打得最苦的战斗在上甘岭那一仗。上甘岭是一个很小的地方,有两个小高地,战斗打了40多天。双方一直是拉锯战,阵地丢失了再抢回来,抢回来又丢了,就这样双方混战,小小的一块地,被炮弹炸得没了形,树木都光了,石头都炸烂了、炸飞了。反击中遇到敌人的强势火力,战士就像稻子一样一个个倒下,阵地上到处都是死尸,你的人压着我的人,我的人压着你的人。战场顾不上清理,尸体填平了河沟,走路时脚下踩着死去的战友,战车、坦克就从尸体上碾过,血流成河。我所在的连队在以前战斗中减员的时候,很快就补上来,打上甘岭的时候减员了补充不上,连队有165名战士,战斗结束只有4人了。他们是:陕西洛南县石家坡的何新文,陕西汉中勉县的王新安,浙江丽水的江会旗和我!161人,都没了,光光了,都光了!(说到这里,老人满脸忧伤,好像又回到那惨绝人寰的战斗现场,看到了自己的战友一个个栽倒在血泊中,眼角噙满了泪水,喃喃地念叨:光光了,都光了)

电影《上甘岭》我看了,真实得很。电影中把一个当兵的眼睛用布包得严严的,那是真的,那人是我的指导员,叫李久经,这人后来被渴死了!打了那么长时间,水运不到山上,战场上没有水喝,空中投下来的食品有饼干、牛肉炒面。就是没有水,吃不下,个个嗓子冒烟,指导员硬是被渴死了。还有,黄继光炸碉堡的事,那是真真正正的事情,电影中演得很真实。他是营部的一个通信兵,开始的时候没有直接拿枪打仗,后来我们的人死伤的太多了,部队所有人员都上了。那个碉堡的位置较高,我方战士冲击了好几次也没有打下来,那个火力点把我们的战士压在沟坎下死伤无数,是黄继光发现了一条小道有可能接近碉堡,他就主动要求自己去炸碉堡的。和他一块派上去的共三人,另外两个没冲到跟前就牺牲了。他冲到跟前的时候已经身负重伤,无力将炸药包投入到敌人的碉堡中,就拼尽全力扑到敌人的枪口上。我冲到跟前的时候,黄继光背上还在冒血,胸口被敌人打成了血窟窿。

我在上甘岭上也负了伤,右脚踝骨被弹片削了一坨去,右大腿被子弹击穿,不得不回国治疗。在吉林住院两个月,伤势恢复后又重返朝鲜战场。当时东北是高岗、饶漱石主政,他们本不想让这些老兵再次入朝作战,但听说是彭德怀不答应,彭德怀给高岗说:“你给我十个新兵我也不换!”说到此处,老人脸上露出了微笑,接着说:我打仗的时候就是胡扑的,他们把我叫二愣子,拿咱这的话说就是二?(方言,即胆大、不要命、二杆子)。战场上往前冲的不一定死,你不动弹那就有可能中弹。我打仗打得多,参加的大小战斗上百次,立功受奖很多次,别人都说我不怕死,其实咋不怕,我就想着我把敌人打死了,他不就没办法打我啦。我身上前后有九个疤子,这命也是捡回来的!我的耳朵听不到,是在朝鲜给震的,刚开始的时候,我就没法睡觉,那响动大的,就是大炮在身边爆炸,地动山摇,还没睡着哩就震醒了。后来稍微强了些,几十年了,我的头里边都在响,每天脑子里也是那些打仗的声音,没办法了,哎,你们有办法没得?

我是幸运的,抗美援朝战争死了那么多的人,我捡了条命,我连里165人把161个都没得了,我虽然负了重伤,耳朵听不清了,但把命保住了。战争结束后,我还在朝鲜待了大半年时间,1954年4月29日随部队回国。回国后,我随部队在浙江江山县待过一段时间。1955年我退伍回家。回到家了,我没有跟政府张嘴要过任何东西,但这张嘴却真没有歇过,自回来后,我就跟人们讲黄继光的事,我想让每个人都知道英雄的事。我在乡里讲,在县里讲,也到地区里讲,去过学校、机关、工厂和部队,听过我讲黄继光最多的还是身边的人,镇里的中小学校年年让我去讲,有的家里两三代人都听我讲过。黄继光舍身炸碉堡的故事我讲过多少遍真是无法计算,我就是无法忘记他们,也想让后辈人记住他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呀。

(中共商洛市委党史研究室 供稿)


[32]邓德才,男,1927年9月23日出生于陕西省山阳县中村镇碾沟村。1944春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1948年3月,瓦子街战斗后随部起义,被编入解放军第12军31师92团7连。1951年3月入朝参战,参加了上甘岭战役,身负重伤,荣立二等功。1954年4月回国,1955年退伍,回家务农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