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壮哉身殉国”

新四军第四师西征部队在中原战场连战皆捷,很快控制了肖永宿地区。国民党反动派企图乘我立足未稳,重新占领该地。汤恩伯于9月2日命令骑第八师、暂第十三师、暂第三十师、暂第六十二师,由暂编第一军军长王毓文统一指挥,由南向北;陇海路北之耿继勋、冯子固两纵队由北向南;津浦路东第三十三师段海洲部、第十四纵队苗秀霖等部由东向西,企图三面合击我第四师西进部队于肖永边境。为了确保津浦路东和路西的联系,9月6日新四军军部命令在路东成立临时指挥部,由彭明治任司令,韦国清任政委,统一指挥第七旅十九、二十团,第九旅二十六、二十七团和第一师五十二团,首先歼灭段海洲、苗秀霖部。新四军军部还决定,津浦路东和路西部队统归彭雪枫指挥。为此,彭雪枫和张震决定率领二十五团、三十二团和骑兵团,首先消灭夏邑八里庄的李光明支队。

9月9日傍晚,彭雪枫坐薛家西北一户房东家里,手拿一张作战地图,聚精会神地考虑着攻打八里庄的作战方案。十一旅旅长滕海清“咣”的一声推门进来,走到彭雪枫跟前问道:“师长,听说你要亲自去攻打八里庄?杀鸡用不着宰牛刀,我去就不行啦?”

“海清,别误会。我知道你是来跟我讲价钱的。”彭雪枫拉着滕海清的手,让他坐下,面带笑容地说,“我的意思是,我和张参谋长、吴主任带二十五团、三十二团和骑兵团攻打八里庄,你带旅部和三十一团到王白楼整顿一下。打完八里庄这一仗后,我们去王白楼找你,你说行吗?别讲价钱啦。”

滕海清深知八里庄有伪、顽、匪三位一体的李光明支队盘踞着。敌人不但在庄上修筑了围寨,还在寨西南角修筑了一个小圩子。他们欺负我军没有后膛炮,在小圩子中间又修了一个很高的碉堡,控制着八里庄四周。加之敌人装备优良,要打好这一仗非比寻常。另外,他考虑到彭师长连日征战的辛苦,很想让他休息一下,于是滕海清关切地说:“师长,我同张参谋长去攻打八里庄就不行吗?”

这时,警卫员端进来几碗热腾腾的面条。彭雪枫哈哈一笑说:“海清,快吃吧。明早你向东,我向西,闲话不多说了。”

滕海清一听,低头不语。

彭雪枫望着滕海清的眼睛,然后端起一碗面条递给他,笑着说:“就这样定下吧,别和我争了。来,快吃饭。”

晚饭后,彭雪枫和滕海清长谈起来。他们先从小朱庄战斗谈到八里庄战斗,又从第四师在6年前建立巩固豫皖苏边区抗日根据地方面的经验教训谈到今后坚持抗战的任务。他俩共同感到,目前第四师和老红军部队差不多了。谈着谈着,时已深夜,村外异常寂静,一轮明月给窗口染上一层银白色。彭雪枫和滕海清谈了好多往事。后来,张震回来了,他们三人越谈话越多,越谈越对革命前途充满了必胜信心……

9月10日吃过早饭,彭雪枫骑着“火车头”青白马,带着骑兵通讯班,分别给担任主攻的二十五团、打援的三十二团、做预备队的骑兵团布置了任务,作了指示,进行了动员,要求参加战斗的3个团,开展革命大竞赛,看谁能打漂亮仗。当天下午,张震、吴芝圃也赶到二十五团。

22时许,明月当空,月光皎洁,洒向田野。彭雪枫、张震、吴芝圃同部队一起从永城北边一个叫蒋胡同的村庄出发,向八里庄挺进。

突然,八里庄围寨传来了一阵呼喊:“来了!来了!不要跑,打枪啦!”过了一会儿,地面上复归寂静。

彭雪枫和战士们掩蔽在“抗日沟”里。他小声提出疑问:“难道李光明发觉了我师的行动?为啥主攻团没有动静呢?”这时,二十五团团长徐体三来到师指挥所向彭雪枫报告:敌人没有发觉我军,喊叫声是哨兵喊着壮胆的。刚才发现有鹿寨,夜袭难以实施。

彭雪枫让张震爬到有鹿寨的地方一看,原来是一根吹倒的大树横在路上,其他地方仍无变化。他当即决定按原计划夜袭八里庄。

顿时,我军机枪、步枪和手榴弹裹着阵阵旋风,呼啸着飞向八里庄。战士们英勇地越过了战壕,从北、东西面同时突人守敌阵地。敌人在睡梦中被惊醒了,爬起来夺路便逃,一时间,人挤入,人踩人,一片混乱。跑不动的就地跪下,两手举得高高的,大喊:“投降……”“饶命……”这时,只有李光明的司令部和另外两个大队仍然顽固地守着西南面的一个小寨。

11日3时整,大寨战斗结束了。彭雪枫、张震、吴芝圃转到小寨侦察地形。彭雪枫发现敌人利用中间碉堡的有利地形,把大小两寨同时封锁在一挺轻机枪的火力之下。碉堡内有一个大胖子抱着一挺机枪向下猛打,使我军在接敌中伤亡数十人。彭雪枫立即命令二十五团组织特等射手干掉敌人。不一会儿,敌碉堡枪眼就被我军封锁了,大胖子中弹死去。

张震、吴芝圃看到彭雪枫实在太疲劳了,都劝他休息一下,再集中精力指挥作战。这时,他们走进天主教堂,把油布铺在地下和衣而睡。

哪知刚睡下,突然机枪声大作,喊杀声阵阵。警卫员刘书芳跑进来,说:“师长!师长!敌人突围了!”

彭雪枫一骨碌从油布上爬起来,拿起左轮手枪,说:“走,到前沿阵地去!”

这时,天色已亮。彭雪枫、张震、吴芝圃登上南边寨墙,进入堑壕,居高临下,直接指挥战斗。彭雪枫告诉徐体三率领部队正面追击,务求彻底消灭敌人。同时,他用电话告诉骑兵团长周纯麟赶快出击,把敌人一网打尽。

骑兵团一出击,周围枪声四起,流弹乱飞,杀声震天。彭雪枫站在寨墙上用手指着,大声喊:“你看那个领头的小伙子多勇敢,他的马跑得多快!”只见周纯麟、李宣化及其他骑兵们马上劈刀、射击,在敌群中横冲直撞,直杀得敌尸成堆,血流成河。

经过一场紧张的战斗,八里庄一仗快要结束了。只见一队队的俘虏向师指挥部押来,远处只剩下零落的枪声,大家都感到非常高兴。警卫员刘书芳把师长拉到寨墙的工事里,外面露出半截身子。师长看到敌败我胜,一种欢悦的神情浮现在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

彭雪枫正要骑兵团将敌支队长李光明押送过来,盘问敌方情况时,忽听“嗖”的一声刺耳的呼啸声,身子一晃倾斜着倒下来。

张震立即将他扶到腿上。只见彭雪枫脸色发白,嘴里哼了一声,目光仍然坚毅地注视着战场,但慢慢地他的瞳孔便失去了光芒。

张震和警卫员刘书芳连忙把他抬下围墙,他们在他的左心房处找到了一个好像被一根针刺扎的伤痕,子弹打中这个要害部位,还没有穿出来。警卫员赶快找来二十五团军医进行抢救,止血止痛,注射强心针……此时,师长脸色发白,心脏停止了跳动。

吴芝圃猛地扑过去,紧紧抱住彭雪枫那还未冷却的遗体,热泪盈眶地说:“不要紧,不要紧,师长一会儿就醒过来了。”

张震的心好像被针刺似的难受,他抽泣着,肩膀在抖动。他扑在彭雪枫身上,用力摇动着:“师长,你醒来吧!睁眼看一看,八里庄战斗胜利结束啦!”

站在彭雪枫身旁的张震、吴芝圃、军医、警卫员们都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们不能没有师长啊!师长日日夜夜和他们战斗在一起,自从挺进路西以来,他每仗都身先士卒,冲锋在前,指挥部队英勇杀敌。师长怎么能丢下全师指战员呢?祖国需要他,抗战需要他,第四师的指战员需要他,他怎么能死啊?大家不约而同地哭着说:“师长,师长,你回来吧!我们等着你一起解放中原大地呢……”

张震安排值班骑兵和警卫人员找来绳床,把师长的遗体抬到天主教堂里。

周纯麟押着李光明给彭师长报喜,可是走进天主教堂一看,师长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毯子,眼睛半闭,脸色苍白。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周纯麟心如刀割,浑身发抖,头脑发胀,两眼发直,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口里说不出话来……张震参谋长命令周纯麟赶快把李光明交给三十二团的张永远。周纯麟悲痛万分,含泪离开了师长的遗体。李宣化得知彭师长壮烈殉国,心里极为难过。

将星陨落,天地默哀。“火车头”青白马引颈长嘶,声越云端。这匹神马发现主人牺牲了,便四蹄腾空,双耳冲天,尾扫长空,跃人敌群,左踢右咬,踏死了几个敌人然后四处寻找主人的遗体,悲痛地叫着,愤怒地跳着……

张震、吴芝圃根据当时的形势需要,请示了新四军军部,决定暂缓公布彭雪枫不幸阵亡的噩耗,再三要求军医、警卫员们绝对保密。大家把彭雪枫的遗体抬上担架,准备送到十一旅指挥部。吴芝圃流着泪说:“师长呀师长,八里庄战斗胜利结束了,敌支队长李光明、副支队长李良玉等全部被活捉,我们为你报仇了!”彭雪枫静静地躺在担架上,像在默默地等待战友们。他的脸色惨白,那双深澈而好看的眼睛依旧张开着,仿佛仍在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任泊生同志悲痛地为师长拍了遗照,作为永久的纪念。

将军的遗体放在王白楼滕海清的办公室里。警卫员们流着泪水,用哆哆嗦嗦的手解开他身上的军装、衬衣,准备给他穿上一身新衣服。但是,彭雪枫一向灵活的手臂已经僵硬了,衬衣穿不上去。一个年龄最小的警卫员哭着说:“亲爱的师长,你抬一抬胳膊,让我们最后一次替你换上这身新衣服吧……”

警卫人员一串串绞心的热泪叭哒叭哒地滴到彭雪枫的脸上和身上。他们忙碌了一阵子,给师长换上了干净的白衬衣,崭新的军装,一顶新帽子,一双新鞋子。然后端来温水,又给师长洗了脸和手。

张震走过来,从彭雪枫的旧军装口袋里,摸到一枝钢笔,一个黑色小笔记本。这枝钢笔曾经伴随彭雪枫度过了多年艰苦的岁月。现在,由于它的主人与世长辞,它的笔尖也流完了最后一滴墨水。张震发现在那个笔记本上,将军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钢笔字,上面记载着重大事件,敌方情况,工作安排,烈士姓名,豪言壮语,自己的不足之处等。张震深知,屋子里挂的那支左轮手枪,是他最心爱的一枝手枪。多年来,他带着这枝手枪指挥部队南征北战,消灭了无数的敌人。

刘书芳担任师长随身警卫员一年有余,师长的一举一动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怀念师长,悲痛得饭吃不下,觉睡不好,他痛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师长。小刘整理着彭师长那整洁的军装和还没有看完的书籍,心里总感觉师长还坐在桌子旁,在那里专心攻读呢。小刘仍然像平常那样,打扫好房间,整理好他的被褥,准备好他的办公用品,打开他要看的书……

滕海清走进办公室一看,彭雪枫已经安详地闭上两眼,微微锁着眉,仿佛在沉思,顿时脑子“轰”的一声,面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等到强自镇定后,泪如泉涌,心痛如绞,接连不断地高喊:“师长!你不会离开我们,死是不会临到你的头上的!”镇静下来之后,滕海清摸着师长冰凉的手,说:“师长!你长眠了,我们再也不能和你并肩战斗了……”

彭雪枫躺在那里,仿佛在给滕海清说:“我多么热爱祖国,热爱豫皖苏勤劳勇敢的人民,热爱战斗的岗位,我多么不愿意离开你们啊!”他那双浓黑的眉毛下隐藏着深深的遗憾。

最后,张震、吴芝圃、滕海清派人买来了一副黑漆棺材,将彭雪枫遗体人殓,由师政治部军法官宗晓天等,秘密将灵柩运回津浦路东,安放在成子湖边的柴滩上,并派人日夜轮流守灵,等待召开隆重的追悼大会。

彭雪枫殉国的当天,林颖正在参加淮北区党委召开的群众工作会议。深夜,她做了一个令她心惊肉跳的恶梦,梦见彭雪枫浑身血淋淋地站在她的面前,不说一句话。她大哭大喊:“雪枫!雪枫!你负伤啦?”喊着哭着,她从梦中醒过来,一直坐卧不安。在津浦路西前线指挥部队作战的张震、吴芝圃为了使林颖顺利生产孩子,便以雪枫的名义给她发来了电报,才使她转忧为安。后来林颖即将临产,组织上派人把她送到黄花塘新四军医院,她生下一子,取名晓枫。

当时,在延安的毛泽东、朱德、彭德怀、刘少奇等同志,听到彭雪枫在抗日前线捐躯的噩耗时,都沉浸在极大的悲痛之中。毛泽东同志流泪了。

彭德怀副总司令挥泪写道:

为革命奋斗,替人民服务,
英勇牺牲,无愧共产党员伟大称号
痛壮志未成,誓倭寇必灭,
途程艰苦,愿随全军同志努力反攻

正在延安的陈毅同志听到彭雪枫以身殉国的噩耗后,夜不能眠当即书就《哭彭八首》。云:

淮北哀音至,灯前意黯然。
生平供忆想,终夜不成眠。

陈毅《哭彭八首》诗手迹。

吾党匡天下,得君亦俊才。
壮哉身殉国,遗爱万人怀。

整风事不易,自省为更难。
洗濯冒冰雪,佩君不畏寒。

雄杰展陇海,英风断淮河。
荣哀知多少,大众泪滂沱。

吾人事革命,生死本寻常。
所痛风云急,中原丧栋梁。

服务人民事,廿年战血红。
知君无限恨,未得饮黄龙。

廿年老战士,今有几人存。
新生千万万,浩荡慰忠魂.

君我成永诀,多年患难同。
我身惜后死,努力贯初衷.

杨朔同志含泪写悼诗一首:

弱冠事革命,
终生驰驱南北,
艰险不移,
自是民族典范,
阶级完人。
追怀今古,
一代功垂青史.
失地痛顽军,
赖有我党雄师。

进取淮北,
不期中原初定,
将星骤落。
指点江山,
千秋泪洒雪枫城。

-----------

①采访滕海清中将谈话记录,1984年3月17曰。

①采访张震上将谈话记录,1984年4月27日。

①采访李宣化中将谈话记录,1985年8月15日.

①采访纯麟少将周谈话记灵,1984年3月20日。

①采访滕海清中将谈话记录,1984年3月17日

①采访林颖谈话记录,1982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