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一天,天空阴霾,寒风刺骨,气温降到摄氏零下10度左右。就在这时,彭雪枫派警卫人员来到洪泽湖东淮南第四师医院,接林颖和刚刚满月的流离返回师部驻地大王庄。
天气格外寒冷,林颖用被子将孩子包了一层又一层。担架向前移动着,每当林颖想到生产前后的事,心绪总要不住地翻腾。
1942年6月1日深夜,彭雪枫来到鲍集抗大第四分校。在此期间,他“自晨至夜,谈话,开会,上课几无暇时,精神与肉体均颇困惫,加以两星期以来,情趣不佳,午睡与夜眠,恶梦连绵,至为苦人。”此时,他接到林颖的来信,信中谈到身怀有孕,经常呕吐,头昏目眩,行动不便,要求返回湖北老家生孩子.读完信后,他心里十分难过,发起愁来,迈步走出抗大第四分校,来到鲍集郊外。“'女人'之处于今天社会上的困难,那困难是一般男人尤其是未婚的人们不可想像的,同情与伤神交袭着无告的心情。一幅'别离'的图画立即呈现于想像之中!仰天长啸,无以自解!”经过慎重考虑,他于6月17日给林颖写信答复如下:
(一)中央号召之黎明前的黑暗,要求全体学员“咬紧牙关度过两年”,而恰在此时你向党提出回家生产小孩子,内心的苦衷人家是不会也不愿去谅解的,反而会说你不能咬紧牙关了,甚至会说你躲避困难了,我不愿自己的爱人受此无名的“嫌疑”。
(二)目前部队及地方上的孕妇不止你一个人,倘若准了你,别人立刻照样要求,是准呢不准呢?这不仅牵扯到你而且会牵扯到我,人家会说某某人的“太太”究竟是“高贵”些,这会给人以更有力的攻击嘲讽的实际材料,为了将来,如何解释呢?
(三)更主要的还是旅途之上,有异常之大的危险性,敌区、伪区、顽区,坐船、上车、步行,以一女子而又无妥当护送之人,住店、行路难关重重。处此荒乱年代,摧残人权乃家常事,你叫我如何放心得下!?请问如何放心得下!?你想了没有?我一千一万个不放心啊!
(四)别离的苦味,难道我们还没有尝够吗!?以你之心度我之腹,别离的苦痛是如何折磨人?为了同志之间、为了夫妇之间、为了战友之间的相互安慰和鼓励,我们不能够相离得如此之远而又如此之久!为了使我为党为部队不致分心,不致忧虑,不致常年累月地焦急,我不愿你如此做,我一万分不愿意你如此做,你也不忍心如此做吧!?
(五)即退一万步说,平安到家了,生产和照顾这一面得到解决了,然而你的家乡是在什么样的人和鬼统治下,你想了没有?那种封建的保甲制度,法西斯的特务工作,你,一个曾在五战区出头露面的女孩子,人家能放过你吗?人家能饶恕你吗?最近电讯中所登的何彬、李惠馨是怎样死的?法西斯的魔手,即便家中母亲有如何巧妙的外交手腕,能抵得过吗?
(六)加以旧家庭,又是极易消磨革命意志的所在,一面既无党的文件供你阅读,一面反有家庭天伦之情将你拉住,母女之爱出自天性,母亲看了你消瘦的相片尚为之十分感伤,一旦回乡而又远离,她老人家放你吗?她老人家放心吗?
(七)即便上述诸点都能顺利解决(不会的!),你又要想想,当此国际国内正将起着急剧变化的年代,一个月之内会有沧海桑田般的大变动时,那时候交通允许吗?情况允许吗?道路允许吗?何况来往必须要八个月到一年之久!不要把问题看得过于简单了啊!当波儿与泊生相别时,不是也曾想像着不久之后必会晤面吗?然而七年了!七年,是多么骇人听闻的长期!而且还正在增加着呢!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甚至连通讯的条件都被剥夺了!我想,这是环境所给予有亲人的人们的极大残忍!躲避之无暇,还要硬着头皮去钻吗?这是一种不智之举啊!
裕群是识大体顾大局的人,当你浮起了回乡之幻想的时候,正是你受了一些冷言冷语的刺激之后一时的激动。事后,你已经必定想转了,既不然,当看了我以上提出之七大理由时,亦必为之冰消云散了!是吗?能吗?
为了你的安全和我的愁虑,请你慨然牺牲你的提议吧!我要求你。
林颖接到彭雪枫的信,连读数遍,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开始,她为了在生产孩子时既不给雪枫增加负担,又避免别人的议论,所以向他提出了回老家的要求。现在,面对雪枫提出的“七大理由”,思前想后,终于想通了,当夜给雪枫写了回信,打消了回家的念头。紧接着,她又托人给雪枫带去一包软而甜的桃子,以示慰问。
彭雪枫读了林颖的来信,心情格外欢悦。他一连吃了5个大桃子,然后给林颖复信道:“由于你这次的信,的确你在意识上又进了一大步,那就是你的克己功夫,能够克制自己,而且也不是盲目的或冲动的,而是经历了一夜之间的'矛盾的斗争',终于胜利了。贤妻有此进步,愚夫理应祝贺的啊!”
秋去冬来,林颖即将生产。此时正逢敌寇对我淮北根据地大扫荡,雪枫指挥军民与强大之敌伪相周旋,她却长途跋涉来到淮南第四师医院,该院设备简陋,缺医少药,经常转移,生活条件十分艰苦。林颖没有棉裤,人院后睡在铺满稻草的床上,寒风从地上、门框的缝隙里不停地挤进来,夜里冻得她浑身发抖。1月26日,她在极为困苦的情况下生产一女。林颖产后感冒发烧乳腺发炎,体温已达41度。医生赶快给她治疗、服药,感冒大有好转,乳腺炎好转不大明显。在这些日子里,她既考虑自己和孩子,又操心与敌寇战斗中的雪枫。她着急,她愁闷,她痛疼,她甚至向老天祷告了!①
一天,胡医生给林颖送来雪枫写的两封信,信封上都写着“急件”两字。林颖的心猛然揪在一起了!怎么,他在战斗中负伤了吗?前几天雪枫还来信说他们碰上几次危险,较为安全地度过了。一次,据报10余名敌人挺进管镇,他们当即派3个连歼敌,不料敌近400余人,还有两门大炮。我军3个连队与敌交战,敌向我军阵地猛烈开炮,我们的连队难以顶住,只好后撤了。敌人跟踪而来,距离雪枫他们仅4里路,他急令部队向双沟方向撤退……林颖心慌意乱,顾不上孩子的哭叫,急忙折开了来信。一行行潇洒飘逸、刚柔相济的钢笔字跃人眼帘:
一月之间毫无消息,实在闷人之极!今一日之间竟连续三次知已生产,其喜可知。料想生产时定必苦痛万分!我不能亲临照料,实为遗憾!
孩子既已生下,不管男女,都是共产党的后代,盼你谨慎育养,如能早日找妥奶娘,当可少却多少麻烦。尤望小心衣食,保养身体,满月之后,并将小孩寄妥,来湖西畅叙一切吧!
生小孩是女同志的一劫,但又是不可免的难关。如今既已顺利度过,总算幸事。我知道你是在如何惦念着我呢,尤其是生产及慌乱之时.
林颖那悬着的心,变得沉重起来。先前雪枫在战斗中托人带来的两封信都收到了,他谈了在与敌战斗中的近况,后又说生下孩子不论男女,起名叫“流离”。“这倒名符其实,一个很妙的纪念”!但因她产后患病未及时复信。12月8曰,雪枫接孔石泉、邱会作等人来信,说她生产后患病,心里又喜又忧。后来又两次听别人谈了她和孩子的情况,不胜焦愁,动笔写了两封急信转交爱人。
林颖仿佛看到,彭雪枫在漫天冰雪中写完书信,然后双手拿着望远镜瞭望一阵,亲率部队向敌群冲去……
泪水怎么也忍不住地从林颖心底涌上来。她在心里强烈地呼唤着:“啊,雪枫,我亲密的战友!你爱党,爱人民,爱战士,也爱自己的妻子!”
人真有意思,在困难之时才深深感到夫妻之间那种异样的情味。党和雪枫是最关心、最体贴、最爱护她的。当天,战斗在前线的张震、吴芝圃、刘瑞龙等人写信慰问林颖,并托廖原同志带来了礼物,更使她感到党的温暖。
寒风越刮越大。担架上的林颖看见流离不哭不叫,误认为孩子睡得很香。路过观音寺时,她揭开被子看看孩子。突然,林颖惊叫:“流离怎么了!我的孩子怎么了!”抬担架的警卫人员停下来一看,发现孩子脸色灰白,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林颖万万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可怕的事,她觉得脊背发凉,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孩子呀孩子,今天早上你还连哭带叫,妈妈说带你去看望未见过面的爸爸,怎么转眼间活生生的孩子会逝去了呢?雪枫早就来信说,让他见见流离。谁能想到孩子在这里离开了人间,这叫林颖回去怎么给雪枫诉说呢?林颖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震撼得麻木、痴呆了。担架旁,几个警卫人员呆呆地站着,他们谁也没有感到冷.大风好像要撕裂林颖的心,她觉得眼前漆黑一团,紧紧地把快要僵硬的孩子抱在怀里,孩子是她和雪枫的亲骨肉,怎么舍得把她扔掉呢!怎么办?到底怎么办?林颖决不会把死去的孩子抱给雪枫看,更不能叫雪枫难受和伤心。林颖懵懵懂懂地随着战士,把孩子的遗体埋葬在荒郊野外.她用一双冻僵的手捧着黄土,撒在孩子的新坟上,她一声声哭喊:“孩子,不懂事的孩子,谁让你出生在这个荒乱的年代!孩子,亲爱的孩子,你爸你妈再也见不到你了!”啊,无情的打击来得这样突然,连给林颖用泪水洗去痛苦的时间都没有。林颖只是感到惊愕,接着才是抑制不住的眼泪落在坟堆上……
林颖木然地坐在担架上,路过洪泽湖畔时,面前是一条熟悉的路,当初她和雪枫就是在这条路上散步长谈,欣赏洪泽湖的美景的。雪枫对她说:“我们应该为党培养接班人了。”如今洪泽湖好像变成了冷酷无情的湖,就连一群群麻雀也好像洞悉她的心事,停在跼躋的柳树上忧伤地向她叽叽喳喳诉说着什么……林颖心里一阵绞痛,浑身上下瑟瑟发抖。她盼望着早一点赶到雪枫跟前,向他诉说途中的悲惨遭遇,以平复心中的悲痛。①
来到第四师师部门外,林颖从担架上下来,艰难地向前走着。彭雪枫笑容满面地走出来,仔细地端详着林颖,问道:“小颖,你生病啦?孩子呢?”
林颖一见雪枫,哭得更厉害了。
彭雪枫更加吃惊了。林颖是个倔强的女性,为什么今天这么悲痛呢?他扶着林颖的胳膊问道:“小颖,你说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回到房间,林颖详细地诉说了孩子死去的前后经过。
彭雪枫气愤地说:“这都是敌人不让我们过好日子呀。”接着他又耐心地劝道:“小颖,你还年轻,我们还会有的。你生产后身体不佳,千万不能过分悲伤。”
林颖气愤地说:“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
这个仇已经报了。”彭雪枫安慰妻子说,“这次反'扫荡'战役,我们打了37仗,毙俘敌100余人,老百姓十分高兴.”
彭雪枫虽然这样劝慰妻子,但他那失子之心也是悲痛的。5个月之后,他赴黄花塘新四军军部返回途中,给林颖复信这么写道:
由铜城回淮北,路过观音寺吃午饭,立即忆及你去冬经该处时,痛遭孩子夭折之伤心事!打听孩子埋的地方,也没结果。目睹景物,回忆前情,不禁为之凄然!
林颖在大王庄休息了二十余天,又奔赴泗南县工作去了。这年春天,记者范长江来到第四师,每于夜间,与彭雪枫谈古论今,甚为高兴。当范长江询问林颖的近况时,彭雪枫详细地作了介绍。范长江向彭雪枫讲述了他与夫人沈谱的罗曼史。当时,彭雪枫十分想念妻子,不知她现在何地?正好吴守训送来林颖一封信,他读后复信道:
前天在会场上,子久同志给我一个条子,写着“林颖同志要归队了,轮训班即将结束。”当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久别胜似新婚”这句俗话,的确描绘得恰如其分!我曾经时常幻想着我们见面后的生活。相别虽只有40天,然而比任何一次都想念得急切些!不知你亦有感同否?
我想,短时期间,你在乡下,在人群申,对于世故人情,对于学问修养,必然大为进步了。你的身体也应较之昔日健康多了吧!我祝福你!……
千言万语写不尽,握手之后倾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