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淮北平原上显得特别空旷、辽阔。新四军第四师司令部驻地半城一派欢乐景象。

10月31日,彭雪枫、邓子恢、张震带领欢迎队伍,黑压压地排列在村外平坦的大路两侧。队列里,有刚从前方回来的抗日英雄,有军服整洁的警卫战士和机关干部,还有半城的老百姓。大家精神抖擞,引颈而望,期待着陈毅代军长一行的来到。

过一会儿,几匹战马飞驰在大道上。陈毅上身穿一件缴获来的咖啡色皮夹克,胳膊肘磨破了,露出了两个鸡蛋大的窟窿。他骑在马上,腰间挎着一枝手枪,显得神采奕奕、十分威武。跟在他后面的是他爱人张茜、参谋人员和警卫人员。欢迎队伍的前面骚动起来了,掌声、欢呼声震荡着田野。这时,彭雪枫、邓子恢、张震、吴芝圃等走上前去和跳下马来的陈毅紧紧握手。陈毅用那浓重的四川口音对彭雪枫说:“雪枫同志,我和张茜这次来主要是看望你们哩。”

彭雪枫满腔热情,笑呵呵地说:“军长,接到你们要来四师和二师的电报,我高兴得一夜没有睡觉!”

陈毅边走边亲切地向欢迎队伍频频招手,连声问好。

彭雪枫和陈毅、张茜走着谈着。吃晚饭时,彭雪枫叫炊事班炒了几个下酒的小菜,拿出两瓶白酒,和陈毅、邓子恢、张震、吴芝圃、张茜等干起杯来。

吃过晚饭,彭雪枫陪陈毅回到住房,两人又热烈地谈论起来了。他们从赣粤三年游击战争谈到太原、临汾做阎锡山的统战工作。彭雪枫很喜欢陈毅的诗词,问到:“你在赣南打游击时,还有什么佳作?”

“在敌军重重包围之中,在以天当房、地当床、草当粮的艰苦生活里,我一时心血来潮,又胡诌了几首诗。”陈毅说着,一字一句地背诵起他的《赣南游击词》:

天将晓,队员醒来早。
露侵衣被夏犹寒,
树间唧唧呜知了。
满身沾野草。

天将午,饥肠响如鼓。
粮食封锁已三月,
囊中存米清可数。
野草和水煮。

彭雪枫听了,好像面前展现出一幅游击队艰苦奋战的画面,连声叫道:“佳句!佳句!”接着说:“你写的那首气贯长虹的壮丽诗篇——《梅岭三章》,我爱不释手,已经背得烂熟了。”说完他也背诵了起来:

断头今日意如何?
创业艰难百战多。
此去泉台招旧部,
旌旗十万斩阎罗。

南国烽烟正十年,
此头须向国门悬
死后诸君多努力,
捷报飞来当纸钱。

投身革命即为家,
血雨腥风应有涯。
取义成仁今日事,
人间遍种自由花。

张茜从门外进来,见陈毅、彭雪枫津津乐道地谈论诗词,心里极为高兴。她素来对革命的读书人十分敬重,也爱写诗,看到两位战友这种乐观态度,笑着说:“看把你们高兴的,我要是会作画,今晚一定挥笔作一幅'挚友重逢'的画,来纪念你们叙谈的情景。”

深夜,张茜入睡了。陈毅、彭雪枫、邓子恢坐在一盏油灯下,先谈江南抗日前线的战况,以及李先念、谭震林、粟裕的近况,又谈第四师部队的建设,谈着敌人的阴谋,谈着团结为当务之急……话儿就像山间奔流的泉水一样涌了出来,而且不时激起欢笑的浪花。他们谈到第四师转移津浦路东取得一连串的胜利时,彭雪枫、邓子灰认为,除了党的正确领导,全师指战员英勇、艰苦作战和兄弟部队的协助外,重要的是地方党政机关以及广大民众“解衣衣我,节食食我”的帮助。他们那种亲如骨肉的精神上和物质上的爱护,使全师上下感到异常的感奋。陈毅完全同意他们的看法。谈到敌伪的阴谋时,他们分析,终有一天敌伪会对边区进行更残酷、更大规模的扫荡,敌伪既要搞长期扫荡,还必然会利用汉奸、爪牙进行颠覆骚扰,甚至利用迷信的万国建德会、红枪会、小刀会之类组织,在边区内捣乱。所以,第四师要做好打大仗打硬仗的准备工作。谈到团结时,彭雪枫说:“去年全国局势动荡,朱德、彭德怀、叶剑英、项英在有名的'佳电'内说:'德等转战疆场,不惜肝脑涂地,苟利于国,万死不辞,所企求者,惟在国内团结,不招分裂,维持继续抗战之国策。'不幸,新四军军部被围歼,我师在路西也遭受到同样的灾难,这难道说国民党讲团结吗?”陈毅、彭雪枫、邓子恢谴责了国民党政府的罪行,决心团结抗日友党、友军,战斗到底。谈到第四师在津浦路西三个月反顽斗争中失利时,彭雪枫再次作了自我批评,决心为解放路西而光荣牺牲的先烈们报仇。知心长谈,亲密无间。陈毅觉得雪枫同志个人修养上进步极大.敢于揭露自己,是共产党人最可贵的品德。

窗外,寒风不停地摇撼着树木;屋内,三人促膝长谈,直到东方微明。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第四师军政委员会和淮北区党委联合召开了团以上干部会。陈毅代军长款步走到桌前,嘴角含着莞尔笑意,说:“我这次来主要是看望雪枫同志的。雪枫同志是我的老同事、老朋友、老部下。前次军政治部主任邓子恢调到四师任政治委员,是雪枫同志向中央打的报告,他一走我们军部4个人缺少一个打麻将的嘛。子恢同志是要回去的,雪枫还是四师师长兼政治委员……雪枫同志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功则归人,过则归己,这是我们共产党人的美德!……”陈毅又讲了统一战线、战略战术、党的作风、恋爱婚姻等问题。他谈吐自如,喻理至深,给与会同志以深刻的教育。

不久,第四师部队在半城西门外广场召开欢迎会。当彭雪枫介绍陈毅与指战员见面时,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全体指战员起立向军长致敬。彭师长致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邀请军长讲话。这时,全场鸦雀无声,千万双眼睛望着他的丰姿,千万双耳朵倾听他的精彩报告。陈毅讲到红军发展史时说:“我军创建不久,一度走了一些弯路,曾换过毛泽东同志前委书记职务,不让他管军队了。军队离开毛泽东同志,连打败仗,连受挫折。我看问题严重,跑到中央反映情况,然后把毛泽东同志请回来……”接着,军长又风趣地讲到当年与彭雪枫师长在一起战斗的情形,他说:“我当江西军区司令员,雪枫同志是我的政委哩……他文武兼备,智勇双全,是我军一名优秀的指挥员。”陈毅谈到自己时,语重心长地说:“……我过去受过中央的表扬,也受过中央的批评,当然是表扬的多喽!党中央、毛泽东主席都表扬过我……”最后他教育干部要忠于职守,大胆工作,英勇作战,为抗战多做贡献。陈毅代军长讲话的姿态表情、声腔语调和修辞用语给大家的印象是:既像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又像老练的政治家;既像博学多识的学者,又像激情豪放的诗人。

会后,陈毅、彭雪枫、张茜一行漫步在洪泽湖西岸,观赏“日出金斗地,万民求食处”。这里,芦苇草滩,绵延百里,向来是湖匪啸聚的地方。张爱萍、韦国清将军曾率部歼灭了高铸九、魏三等土匪,平定了洪泽湖.彭雪枫对陈毅、张茜等人说,相传在隋代以前,洪泽湖是一片洼地。后来黄河溃决,洪水南流。黄水夺淮,黄淮合流,带来大量泥沙,使下流河道淤积,淮水无出路,形成湖盆,名破釜涧。隋炀帝下扬州,途经此地,改称洪泽了。历史上水淹泗州城时,传说城里古庙前有对石狮子,如果发现石狮子眼红,就会水漫泗州城。一天,一个杀猪的屠夫路过庙前,手里端着一盆猪血,无意给狮子眼睛上抹了一点。霎时,湖里恶浪翻卷,灾水猛涨,无边无际,很快就把泗州城全部淹没了,连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修缮的明祖陵也葬人湖中。陈毅、张茜听了颇感兴趣,提出要看资料。彭雪枫返回师部送他们一本《泗南县志》。

张茜拿出鲁迅写的《两地书》,笑着说:“请你也读一读这本书,里边谈学问,谈时事,谈教书,谈访友,谈生活,谈文章……很有意思。”

彭雪枫接过书说:“一代文豪鲁迅的书,值得我读一辈子。”

一天,彭雪枫陪陈毅、张茜一行来到司令部食堂吃午饭,陈毅问炊事班的小战士:“小鬼,你们师领导每天吃啥子饭哟?”

小战士诚实地说:“师首长和我们战士吃一样的伙食。”

陈毅转过头来说:“雪枫同志,你一贯和战士们同甘共苦,那是好的。可是,你们师领导在战争年月里身上都受过伤,目前斗争这么艰苦,淮北人民都在看着你们啊!军党委所以作出旅以上干部吃小灶的决定,就是为了取掉'平均主义',让你们的身体恢复健康,指挥军民作战,为国杀敌立功。”

彭雪枫微笑着说:“接到通知,我师没有实行。子恢同志上任时说了说,我也没有在意,搁下来了。”

陈毅用爱怜的目光打量着彭雪枫,亲切地说:“你的身体不如在江西军区工作的时候了,要多保重嘛。现在,其他各师早已实行了'小灶'制度,你们为何与众不同哩?”

“军长,人谁不想吃好的呢?然而我有顾虑,所以总是没有办。我经常想,我们抗战、流血牺牲是为什么?为国为民嘛!当我看到战争中人民的疾苦,心里难受极了.今冬严寒来得早,洪泽湖封冻时间长.现在有的渔民无衣无食,饥寒交迫,面黄肌瘦,特别是草民,多系外乡人,家无半斗粮,生活十分艰难啊!我想节衣缩食,救济灾民度过难关。”彭雪枫语气沉重地说。

“灾民的生活问题我们军部要设法帮助解决。”陈毅代军长说,“在四师领导中,你老犯胃病,供给部给你做了一件布大衣,你给人家退回去;后来又给你做了一件大衣,你送给瑞龙同志了。如今,小灶制度又不执行,这样做不对嘛。你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大家还要关心哩。”

“既然成为制度,那明天我就执行吧。”彭雪枫虽然嘴上答应照办,可是心里总感到不舒服。没有法子,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陈毅的指示落实了,每人每天增加4角钱菜金,共6毛钱了。每餐有大米饭和白面馍,两菜一汤。可是后来彭雪枫、邓子恢和第四师的领导又恢复和战士们吃一样的饭菜。

陈毅来到第四师,在泗阳县新行圩子同张云逸、彭雪枫、张爱萍、韦国清等合影留念,不久他带着彭雪枫一行赴第二师看望罗炳辉、郑位三等同志。

罗炳辉将军是一位气魄雄伟的军事家,领导过江西吉安起义,参加过中国工农红军。1930年任红军第十二军军长,1934年任第九军团军团长。他身躯高大,魁梧威严,作战指挥艺术誉满中外。罗炳辉的射击技术,驰名新四军,第二师的神枪手均被命名为“炳辉射击手”。

挚友相见分外亲。罗炳辉、郑位三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彭雪枫早知罗炳辉是位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便向陈毅推荐道:“军长,炳辉同志打枪真有两下子,今天让他表演一个打鸽子吧!”

陈毅高兴起来,说:“要得!要得!”

罗炳辉叫警卫员抓来一只鸽子放在桌上,他拿起自己心爱的“湖北造”,指着鸽子问道:“你们说打左翅还是打右翅?打尾巴还是眼睛?”

彭雪枫说:“我看打它的眼睛。”

警卫员把手一松,鸽子飞上半空,罗炳辉把枪一举,“叭”的一声,鸽子应声栽了下来。大家围上去一看,嗐,只见鸽子少了大半个脑袋。

陈毅笑嘻嘻地打着手势说:“好嘛,好嘛,炳辉同志能带出一批神枪手来,歼敌就有了胜利的保证。”

罗炳辉兴致勃勃地说:“军长,你看我打枪还不如看雪枫舞刀。”说完他让警卫员拿来一把擦得雪亮闪光的大刀,让彭雪枫表演。

彭雪枫接过大刀,舞将起来,只见刀背鼻上拴的一束红缨,好像一群蝴蝶绕着他的身体上下翻飞。当刀舞到精彩之时,罗炳辉端了一碗水向他身上泼去,竟一点也湿不了他的衣服。罗炳辉又顺手抓了一把石灰向他身上撒去,也沾不了他一点。这时四周围观的战士掌声雷动。彭雪枫收刀跳出圈子,稍事休息.罗炳辉又叫警卫员拿出15个铜元成一叠摆好。彭雪枫把大刀放在地上,拨动刀把,嘟噜噜打了几个旋转,然后手起刀落,大喊一声“杀!”当啷“”一声,15个铜元全部变成两半。

陈毅代军长在新四军第四师、第二师前后视察了一个多月,彭雪枫也陪伴了他一个多月。在此期间,张震参谋长奉彭雪枫、邓子恢之命,前往宿东的小秦家,参加宿东游击支队、股北大队和联庄会三支部队联席会议。会议主要是统一思想,增强团结,密切军政、军民关系,具体部署了军事斗争,并决定成立宿东地区行政工作委员会。

张震返回后,向陈毅、彭雪枫汇报工作时,讲述了他在盛圩子遇险的经过。

张震在宿东参加三支部队联席会议,会议结束后之当夜,他和姚运良及参谋张虎臣、警卫员张文秀转移到大店南的盛圩子宿营。刚睡下,张震听到姚运良喊:“104快走,敌人来了!”104是张震的代号,他认为姚运良是开玩笑,紧接着,姚运良跺脚喊道:“敌人到门口啦,快走呀!”张震急忙拿起枪,与张虎臣、张秀文先后冲出去。

张震他们一出门,看见两个日军端枪喊叫着冲过来。他们冒着敌弹向右避人小巷,跑到沱河边的小桥上,才同姚运良派来接张震的一个班会合。当时警卫连长石守宽带领18人为了掩护张震他们突围,与100多名日军展开激战。肉搏战斗中,18勇士壮烈牺牲。此役,为掩护宿东地委及游击支队机关安全转移,部队共牺牲干部战士31人,宿县著名爱国人士、宿东游击支队参谋李文宗在突围中不幸殉国。

张震带着通讯班边打边走。中午,他们向北撤退到大店附近的一个村庄休息。这时,哨兵前来报告:“敌人的汽车追来了。”

张震拿着望远镜一看,是宿县到灵璧公路上的运输车辆。

片刻之后,哨兵又报告:“敌人的骑兵追来了。”

张震拿起望远镜细看,原来是津浦路西过来贩盐的商贩。

当晚,张震他们转移到一个地方,冒着大雪找到一个小房子,盖着稻草、豆梗,睡了一夜。原来,由于坏人告密,敌人乘着汽车跑到盛圩子来抓张震他们来了。

陈毅、彭雪枫听了张震遇险、脱险的详情,都鼓励张震把这个战例写出来。张震很快写了一篇《盛圩子战斗经验教训》,分别送陈毅、彭雪枫阅示,他们都认为很好。后来,这篇文篇在第四师《军事杂志》上发表了。①

陈毅即将返回新四军军部了。彭雪枫心想,到底给军长送个什么礼物呢?想来想去,他决定把自己心爱的“火车头”青白马送给军长当坐骑。陈毅也不客气,表示同意.谁知“火车头”一点也不买陈毅的账,陈毅连续4天都没有骑上“火车头”,最后只好将“火车头”奉还给彭雪枫。为这件事,这匹烈性神马对彭雪枫颇有“意见”。平时很听雪枫调拨的“火车头”,今日对着陈毅、彭雪枫吼叫不断,责怪主人把它送人了。彭雪枫一翻身,利索地跨上了“火车头”。冷不防,“火车头”把后蹄子一踢,一下子把毫无防备的彭雪枫摔了下来,把他的左手跌肿了,几天未消。陈毅也说“雪枫的'火车头'是一匹神马”。

陈毅离开彭雪枫之时,在一张白纸上给彭雪枫写道:“相见时难别亦难!”多日相会,今日远别,使人依依。

1942的1月3日,陈毅代军长返回新四军军部。在彭雪枫托陈毅给刘少奇政委带的信上彭雪枫承认前年刘少奇对他的看法:“你是一个律己严而又要人家像你一样严的同志。”

为了把军事工作做好,彭雪枫发表了《马列主义者要学习军事》的文章。由于彭雪枫、邓子恢、张震等按照陈毅代军长的指示,注重抓好部队的全面建设,第四师的建设有了一个崭新的发展。

42 挚友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