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9月,彭修道返回北京,夜里住在公寓里,白天四处找党组织,但因敌人天天搜捕共产党人,党组织不知迁往何处去了。
这时,北京这个皇城古都除了金碧辉煌的古老建筑之外,就是成千上万的难民。他们衣衫褴褛,面呈黄色,啼饥号寒。地痞流氓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大白天在大街上乱钻乱窜,拦路抢劫,竟然无人过问。更可恨的是那些洋人。他们残忍成性,杀人如麻,酷刑之多,骇人听闻。老百姓每一提起来,恨得牙根咬断。
彭修道在西单大街上走着,迎面跑来一个骑马的军官,带着几个骑兵,如狼似虎地用马刀驱赶着路旁的难民。那个骑马的军官窜到一家店铺门口,用马鞭抽打着讨吃的穷人,撞翻了炸油条的油锅,热油差点溅在彭修道身上。店主人气得大喊大叫,骑马的军官圈过马来,对准店主人砍了一马刀,顿时店主人身上鲜血直流,昏倒在地。彭修道跑上前去把店主人抱进店内,让人包扎后送往医院治疗。他走出店门,真想上前痛打那个家伙一顿,但又怕惹出了麻烦,就克制了自己。这时一辆洋人的轿车驰来,几个耀武扬威的骑马官兵立即跳下马来,恭恭敬敬地站在路边,一个个十足的奴才相。直到洋人轿车驰过,骑马的官兵才跳上马背,扬长而去。彭修道忍不住朝他们背后狠狠地啐了一口:“呸!一群狗东西!”
彭修道顺着西单大街往北走,街上难民颇多,偶尔有黄包车穿插而行,两旁破旧的小铺子里,不时传出做买卖人的喊声。又走了一会儿,绕过西四牌楼,来到阜城门内,他仰头看见那个葫芦似的大白塔,感到真是稀罕之物。
忽然,白塔附近传来一阵哭声。彭修道快步走过去,挤进人群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地上躺着两具血淋淋的女尸,一位衣衫破烂、腰弓背驼、体瘦发白的人抱住一具少女的尸体失声痛哭……见此惨情,修道向周围群众打听,得知这位恸哭的老人家住河南许昌,前些天带着老伴和女儿流浪北京。一群流氓发现老人的女儿长得漂亮,光天化日之下抢去轮奸了,女儿无脸见人,碰死在白塔附近的石碑下。噩耗传来,一对老夫妻泪如泉涌,心痛如绞,刚才赶来收尸,由于躲闪不及,老伴又被洋人的小轿车撞死了。
这一声声血泪的控诉,更加激起了修道对卖国政府和外国强盗的无比仇恨。
彭修道强忍悲痛,急忙伸手到衣袋里,掏出仅有的25元钱,塞到那个老人手里,沉痛地说:“大爷,这些钱送给你”先把亲人埋了,再谋生路去吧!”
那个老人停止哭泣,双手捧着钱,站在那里,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位慷慨的年轻人。
“大爷,你还要什么呢?”
“哦,小兄弟,你是我一家人的救命恩人!”老人仿佛明白过来,“我谢谢你。”他一连磕了三个头。
彭修道慌忙双手将老人扶起来,诚恳地劝道:“大爷,这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你快去买两张芦席,赶快把亲人掩埋了。”
彭修道告别老人,在一片赞扬声中离开此地。走着想着,他眼前闪现出去年在天津渤海边的那奇冷而可怕的一天,他仿佛又听到了海水的呜咽和叹息。在这混乱的年代,古老的国土上到处都是一个样。这个不平等的社会,何时才能改变呢?
彭修道匆匆朝东走着,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隆兴!”他先是一怔,心想:这个地方有谁知道我的小名呢?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学友方中铎。
方中锋是个侠义勇为的热血青年,与修道在育德中学读书时是好朋友。自从去年在北京分手后,方中铎考入民国大学就读。今天他上街买书,一眼瞧见彭修道,激动地大声喊了起来。
方中铎拉着彭修道的手,边走边闲聊,互相讲了离别后的经历。二人来到民国大学校门前,彭修道被该校的招生广告吸引住了。他边看边想:“为什么我就不能上大学呢?我非报考国民大学不可!上次投考《大公报》的校对,因为人多和没有路子落选了,这次我一定要考上!”
方中铎深知彭修道是一位有勇气,有胆略,有毅力的青年,只要他下决心报考民大,肯定能够考上。他把修道领到宿舍先住下,给他提供盘缠,建议他可以一边找党,一边复习功课准备应考。方中锋的热情,给了彭修道极大的鼓舞。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彭修道果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民国大学文学系。
这件事在民国大学传开以后,师生们都大吃一惊。有人开玩笑说:“彭修道是个了不起的学生,他可能会什么法术吧?”
彭修道含笑回答:“我的法术就是认定了奋斗目标,豁出命来向前闯,即使碰得头破血流也绝不动摇!”
民大即将开学,方中铎家邮来的钱只够他一人使用,无法拿出更多的钱资助修道了。当时,衣食尚且不济的彭修道发起愁来了:如何去筹措学费呢?他久久地徘徊在民国大学校门前,苦苦思索,终于决定去和校方商量欠费就学。彭修道来到招生办公室,向校方说明了来意。一位戴近视镜的老先生朝彭修道注视了很久,最后有气无力地说:“无力交纳学费,我们也没办法。”①
彭修道终因学费无望而辍学。他在方中铎的接’济下,住进北京西单北大街武功卫胡同的一个公寓里,每天只能吃两个烧饼和一根黄瓜。在困难的时候,他除了找党组织之外,仍然在书摊上翻阅进步书刊。不久他和党组织接上了关系,受党派遣到天津开展工作。为了党的秘密工作,他取唐朝诗人杜牧《山行》一诗中的名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之意,改名彭雪枫了。
1929年春天,党派他赴山东烟台刘珍年暂编二十师搞士兵运动。途经天津时,彭雪枫看望了在天津震中中学教书的彭延庆。在伯父家里,他见到了弟弟宝兴。
彭延庆一见彭雪枫就气得脸色发白,厉声问道:“隆兴,这几年你跑到哪里去了?”
“在外读书呀!”
“别你胡扯了,关于你的传闻很多,俺听了心里难受啊!”
“人生在世灾难多,好话坏话由人说。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个痛快吧!”
彭延庆大怒,站起来骂道:“你这个不孝之子,在外惹事生非,俺不听你胡说,你娘都让你给气死啦!”
彭雪枫听着大吃一惊,急忙问道:“宝兴,娘真的去世了吗?”
宝兴哭着说:“自从你离家后,娘病情加重,大口大口地吐血。临死前,他拉着俺的手说:宝兴,俺真想隆兴呀,娘恐怕见不到你大哥了。他管不上家了,娘生气呀……宝兴,记住,你爷你爹是最疼爱你的,隆兴长年在外,玉兴、华兴年幼,你长大了可要好好地照顾你爷你爹!当天,娘就静静地逝去了。娘死后,爹好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几天之间他的面庞消瘦了,眼睛老是呆滞地、直勾勾地望着娘的墓地,不久就病倒了………村里人都骂你是不孝之子。”
彭雪枫听了宝兴的哭诉,泪水滚滚而下。他觉得脊背发凉,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娘啊,娘啊,你受了一辈子苦,竟然这样默默地离开了人间。娘,亲爱的娘,忠孝不能两全,您的孩子没有尽上孝啊!望娘在九泉之下多多原谅吧!
伯父见雪枫如此伤心,急忙劝道:“在此乱世之秋,搞革命实在危险,你还是回去照顾家吧!”
彭雪枫对丧母极为悲痛,但革命的坚强意志战胜了个人的感情。他说:“伯父,革命是为顾千家万家,不能只顾一家。侄儿既然革命,就不怕危险,也不怕杀头。”
彭延庆是个知书达理的教师,听了彭雪枫的话,坐着默默不语。
彭雪枫说服伯父、宝兴之后,又写了一封感人的信安慰年迈的爷爷、多病的亲爹。夜色降临大地,彭雪枫来到法租界与6个革命青年住在一起。
一天,彭雪枫上街吃饭归来,听人说同屋住的那6个革命青年被捕了。他当机立断,急忙向火车站奔去,乘车来到山东烟台,和过家河一道前往刘珍年师。在刘珍年的胞弟、该师政训处主任刘锡九的掩护下,彭雪枫、过家河等人在烟台开办了“沪滨书店”,创办了《渤海日报》,成立了中共烟台特别支部,发动士兵与鲸吞薪饷的军官作斗争,引起刘珍年的不满,“终于戴上了'不稳分子'的帽子,总还算客气,给了50元钱路费让滚蛋”。
紧接着,按照党的指示,彭雪枫又奔赴山东福山县搞农民运动,公开身份是小学教师。每天深夜,他给农民讲述救国救民的道理,讲述历史上农民暴动的事迹,启发农民起来当家做主人。他还编写了一首《新军阀》儿歌,教学生们演唱:“新军阀,瞎胡闹,贴标语,喊口号,救国救民做不到,伸着巴掌把钱要。”通过教唱儿歌,深刻揭露了国民党新军阀祸国殃民的丑恶嘴脸。
仅仅讲了20天,土豪劣绅们就恶狠狠地冲进校门,指着他的鼻子质问:“彭先生,你为啥鼓动穷小子翻天?为啥反对我们?”
彭雪枫一看来人怒目瞪眼,当即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们欺压百姓,横行乡里,勾结官府,行凶作恶,血债累累,他们反对你们是对的!”
土豪劣绅气得结结巴巴,一时答不上话来,一个个抡起拳头要打彭雪枫。一个领头的豪绅知道民众和学生尊敬彭雪枫,害怕激起众怒,急忙制止,从身上掏出20块钱的酬金,辞退了彭雪枫。
彭雪枫把钱往地上一摔,昂首阔步,扬长而去。学生们追赶上去,紧紧抱住他不放,哭着说:“老师,我们离不开你呀!”
彭雪枫望着学生们,心里十分难受,哭着与他们离别。后来,他在回忆在上海艰难曲折的经历时,沉痛地写道:
这以后才到上海。中央军委派我到过镇江巡视,也做土匪运动,不成功,一天一毛钱的饭食,因为党穷,一个月的生活费,是九块钱,这是在上海!每天总在防备着包打听。经济压迫羼和着政治压迫,短短的几年间,被人驱逐了三次,被统治者关过三次(其中一次是一天一夜的优待室,在北京),受过不知多少次的饿,挨过难以忍受的冻寒。当朋友们怜悯送钱在自己的袋中之后,也不知有多少次背地里流泪!我愤恨极了!对社会不满,并不亚于仇虎和陈白露,满腔积压着报复心情!我要求党派我到红军中工作,理由似乎很简单——为了泄恨,为了报仇!为了痛痛快快地干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