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春季的一天,正在今是中学读书的彭修道得知中共北京市委有人出事,党员花名册落人敌手,反动军警通过汇文中学、今是中学搜捕他,于是急忙离开学校,藏于市内东交民巷。4月12日,蒋介石反动集团在上海发动了反革命政变,接着在全国各地向革命群众进行血腥的大屠杀。一霎时,风云.突变,全国笼罩在恐怖之中。共产党主要创始人之一李大钊同志于4月28日在北京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杀害。此时,京津地区革命组织受到了严重的威胁,敌人到处搜捕共产党人。这个不幸的消息传到东交民巷,彭修道极为悲愤。痛苦之余,他决定暂时转移到天津,藏在同学李国良家中,等待时机向敌人展开武装斗争。
临行前,彭修道化了装,准备与前来送行的朋友一一道别,但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王振声(王志远)、郭英、赵蓬如到来。彭修道等急了,走出巷道一望,只见一个青年学生远远地向他招手,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呵,是振声?是他,果然是他!彭修道兴冲冲地跑过去,紧紧地握住王振声的手,生怕他要跑掉似的,急切地说:“郭英、蓬如为啥没有来?我以为今天见不到你们哩!”
“路上我们碰见军警抓人,郭英、蓬如被冲散了,估计他们一会儿就来。”王振声喘着粗气,“我从朋友那里给你借了35块钱,恐怕耽误时间,撒腿就跑来了!”
彭修道上下打量着王振声,关切地说:“振声,我走后你们的处境更加艰难,要小心谨慎办事为好,这些钱留下你花吧,我到天津再想办法。”
王振声两眼噙着泪花,双手从彭修道手里夺过提包,很快把钱塞进去,说:“我哥在张作霖部下任处长,没钱花我就找他要一点。”
郭英、赵蓬如赶来了。彭修道一行来到车站,买好车票,走近列车。汽笛声响,火车就要开了,可是王振声、郭英、赵蓬如还是依依难舍,他们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热泪滚滚而下。彭修道含泪劝道:“振声、郭英、蓬如,你们走吧!”
“送走你再回!”王振声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着,依然紧紧握住学友的手,好像一松手,彭修道就要飞走一样。
汽笛又响了,火车即将启动。彭修道掉下泪来,甩开了王振声、郭英、赵蓬如握住不放的手,跳上火车。他从窗口一看,只见三位学友跟着徐徐开动的列车在站台上跑着,高扬手臂,大声呼喊:“你一定来信!记住!”这四个胸怀大志的学友就这样在北京站分手了。①
彭修道来到天津这个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洋人横行霸道的城市,住在学友李国良家。李大伯、李大娘以开货栈为生,收入微薄,又不幸被洋人抢去钱物,告官未赢。夫妻两人心绪不好,渐渐染上了病,卧床3月不起。为了养家糊口,还清债款,无奈何把小女儿嫁了人。正好这时彭修道来到李家,四处请医买药,很快治好了李大伯、李大娘的病,全家人又开起货栈来了。从此,彭修道开始过起寄人篱下的生活。
两个多月之后,彭修道身上仅剩几块钱了,心里不由得着急起来。此时,《大公报》在城内招收校对,修道决定报考。这个报社位于天津城内,由吴鼎昌、张季鸾主办,在资产阶级、上层小资产阶级及知识分子中颇有影响。参加考试那天,考生有男有女,黑压压地坐满了屋子。彭修道发现考题都是自己学过的,并不难做。他没费多大功夫就全答好了,第一个交上卷子。他回到李家,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往日的苦闷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发榜那天,《大公报》社门前人山人海。修道钻进人群,在榜上左看右看,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他揉揉眼睛,反复看了几遍,还是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气呼呼地来到报社要查看考试卷子。一位好心的编辑跑过来悄悄对他说:“这次参加考试的是局长的小姨子、处长的小舅子、秘书长的亲访王振声侄子,没有门子考不上,快回去吧!”修道像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冷水,悲愤满腔,恨不得将这不合理的旧世道彻底砸烂!
党的秘密工作不能告人。彭修道在困难的情况下,又开始了笔墨生涯。这期间,他集中精力写作系列游记《塞上琐记》,经常忘记了吃饭和睡眠。他先写完了“首次出塞”、“京绥道上”、“新城与旧城”、“土人的风俗”、“昭君坟”、“村中的会餐”、“捉放曹”、“山庙里的小和尚”等章节。在繁忙的写作中,他经常头昏脑胀,饿得肚子像猫抓一样,握笔杆子的手开始发抖,变得不听指挥了。就这样,他仍坚持写完了“少见多怪”、“蒙古牧场”、“杨六郎的箭与洪羊洞”、“大同城的迫击炮声”、“极度的恐怖”、“重过居庸关”、“中秋之前一日”等文,终于完成了《塞上琐记》。李大伯见彭修道是个有才学、有抱负的青年,劝他向《大公报》投稿。
彭修道拿着稿子,疲惫不堪地走进《大公报》文艺副刊《小公园》编辑部,一位姓黄的编辑热情地接待了他。黄编辑接过《塞上琐记》一稿,说:“今天我先读一遍,请你明天上班时到编辑部来,我们在这里商谈稿子。”修道返回李国良家,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焦急地盼着天亮。可冬夜漫长,实在难熬,他隔窗望着星月,恨不得深夜跑进报社,打听稿子能否刊用?
第二天,彭修道起了个大早,来到《大公报》社大门外。上班的时间一到,黄编辑走来了。他笑容满面地对彭修道说:“写得好!写得妙!你的文章语言精练,别具一格,我认为是一部出类拔萃的游记!看来刊用的可能性较大。我再送给总编读读,一个礼拜后告诉你结果。”一听这话,修道顿觉一股暖流驱散了浑身的寒冷。他谢别黄编辑,冒着寒风,跑回李家,把这一好消息告诉了李大伯、李大娘。当天夜里,他在昏暗的灯光下,极为兴奋地给朝思暮想的父母亲写信,告诉他们已经能挣钱养活自己了。
人世间的道路是坎坷不平的。时间一天一天地流逝,转眼半月过去了。彭修道带的钱花光了,可一直未接到《塞上琐记》刊用的消息,急得他坐卧不安,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决定到《大公报》打听消息。那天,天空阴沉,飘着鹅毛大雪,雪花在冷风中飞旋,落在屋顶上、树木上和街道上,给大自然盖了一层银色的被子。彭修道披风戴雪,缩瑟着身子,匆匆跑到《小公园》编辑部,打听稿件是否被刊用了。这一次黄编辑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手拿着《塞上琐记》,把他拉到会客室,皱着眉头说:“彭先生,实在对不起呀!总编、副总编、文艺副刊主持都把你的稿子拜读了,两个人同意发表你的稿子,可总编就是不同意,他说你的稿子长达万余字,连载占的版面太多,将会影响特约稿件的发表,作家肯定要提意见的,所以决定此稿不拟刊用。现在,我是爱莫能助呀!”说完,把《塞上琐记》归还给彭修道,又嘱咐道:“稿子质量是好的,我劝你寄给《国闻周报》编辑部。”
彭修道用发抖的双手接过稿子,一种难以遏制的痛苦无情地袭击着他,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了。黄编辑对才华出众、外貌英俊的修道十分同情,安慰道:“彭先生,别难过,我约你给《小公园》专栏写些短小精干的杂文,设法以'彭牟'、'高风'笔名给你发表。”
彭修道点头告别了黄编辑,快速从《大公报》社跑出来,冲进风雪之中。天气格外寒冷,鹅毛大雪越下越大。他不顾一切地跑到渤海边。寄人篱下的苦闷,找不到职业的烦恼,饥寒交迫的痛苦,已把修道折磨得精疲力竭。他曾跑到天津震中中学找伯父彭延庆帮忙,不巧伯父带着全家人外出了。
满天的雪花落在渤海之中,很快被海水溶化了。海水拍打着岸边的薄冰,发出“哗!哗!哗!”的响声。洋人的商船和兵舰遍布在远近的海面,汽笛肆无忌惮地尖叫着,这声音撞击着修道的心。他自言自语地问道:“为什么好人多难?为什么洋人在中国的领土上任意横行?为什么共产党人不能推翻这个腐败的政权?……”问题越多,越是愤怒。他面对大海,猛力扯开棉衣,让残酷无情的风雪打在他的胸膛上。当一阵寒冷传遍全身时,他才醒悟过来,他想起爷爷的教导,想起共产党人的责任和壮志,也想起爹娘和弟弟……他想到这里,面对大海呼唤着:“我要活在人间!我要永远奋斗下去!”
这喊声伴随着波浪声,回荡在渤海上空。
身无分文的彭修道,挪动沉重的脚步,踏着积雪,又忧郁地返回李国良家。为人忠厚的李大伯从修道的神情中料到他写的《塞上琐记》退稿了。李大伯关怀地说:“孩子,你别发愁,有啥困难我帮助你解决,你就在我家修改文章吧!”
彭修道感到李大伯说话诚恳,关怀备至,心里大为高兴。他又把《塞上琐记》改了一遍,然后集中精力为《大公报》文艺副刊《小公园》专栏写稿子。
1928年3月24日,彭修道乘车外出。途中,公共电车闯下一场车祸。修道目睹惨状,深感同情,而车内的一帮公子哥幸灾乐祸。回到李大伯家,修道写了一篇短文《又是在电车上》邮给《大公报》副刊专栏《小公园》,很快被刊登了。此文写道:
忽然,只觉车身颤动得异乎寻常,满车的乘客向前踉跄。
都直觉到惹下祸,火速由车内伸出头去,只见一辆洋车仰翻着,车夫跟着电车慢慢地走,满头汗珠。车上坐一位老太婆,两腿朝天,脸色苍白。
开车的不能立刻关闸,以致蹭着洋车走还走了五尺来远。圆的车轮,变成三角。
顷刻,众人靠拢过来,洪水似的。围个大圆圈,好像看市场的耍戏法的。
随后,老太婆救起,开车的摘下号牌给警察。车开了,人散了。
车内,大家坐定。一位大哥开言道:“要不来怎么能看这个?”说时瞅着他的同伴。
“要轧死了才好看呢!”那位二哥他的同伴附和著答他。
我打个寒噤,横他们一眼。
他们不睬。
这是今天下午的事!
二十四日①
严寒消退,春天到来。《塞上琐记》邮给《国闻周报》一月之后被采用,并寄来一笔稿费。修道拿到这笔稿费,决定先回镇平县看望亲人,然后设法与党接上联系,决心为党的事业而战斗!
彭修道恋恋不舍地离开李大伯、李大娘,从天津回到故乡,看望爷爷和爹娘。
这时的彭家,贫困交加,日子更加艰难了。母亲身患重病,一月卧床不起,她那裹在粗布衣服里的身子也更加瘦削、憔悴了。彭修道握着王氏的手问道:“娘,你怎么了?孩儿不孝呀!”
王氏像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那样,默默地将痛苦埋在肚里,没有对孩子吐露。望着日夜思念的孩儿,她的眼泪像散了串的珠子,刷刷地滴落下来。她说:“隆兴,都是娘不好!娘对不起你,让你在外面受苦了。”彭修道看到娘哭,未给娘说出自己的苦恼。娘从修道含泪的目光里,感觉到他长大了,再也不是一个仅仅需要温暖和爱抚的孩儿了。
彭延泰一见修道就说:“孩儿,依俺看,现在俺彭家家境贫寒,你爷爷年迈体弱,你娘身患重病,你就留在家里照顾们吧他!”
娘抹了一把泪,接过爹的话茬,说:“现在兵荒马乱,你就不要硬往外边跑!啦”
彭修道沉思片刻,坚决地说:“爹、娘,你们劝我留在家里是对的。可是,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应该救国救民,不能只为自己一家打算。只要我们将来有枪有炮,轰走洋人,打倒卖国贼,普天下的穷人才能过上好日子啊!”
彭延泰唉声叹气地说:“如今世事大乱,黑白颠倒,许多带兵的大军阀都不顶事,你一个毛孩子能干个啥?俺劝你做个顺民百姓过日子,别惹事生非啦!”
彭修道一时难以说服爹娘,心想得找爷爷说情,只好说:“只要爹娘不拦挡我为穷人办事,其他的事情我与爷爷商量以后再说”。紧接着,他跑到南阳,请医买药为娘治病,娘的病很快减轻了。
彭修道那颗火热的心没有屈服,他仍然向往着光明和未来。他把自己的悲哀和忧郁,向指引他走上人生道路的爷爷倾诉。彭汝澜爱惜孙子的才华,决心想办法让他继续投身革命。爷爷邀集了一些相好的拳师,拼凑了40块钱,送给孙子。彭修道含泪接过这笔钱,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深知这笔钱来之不易,都是亲人们用血汗换来的,只有豁出命来为党工作,才能报答亲人们的关怀和爱护。于是,他离乡赴天津以展其“大地翻身,河水倒流”的宏伟志向。
彭修道到达天津后,与学友张维翰取得联系,张告诉他河南省政府主席韩复榘在开封办了一个训政学院,由余心清校长回国担任副院长,该校目前正在招收学员,专门培养地方行政干部。彭修道听后大喜,于是,他和张维翰、牛传锦、路继曾、赵金贵等十多名同学赴开封应考。考试后,余心清把他们分配到政治专修班就学,开始了军事化的生活。学院每天都要举行朝会,邀请河南省政府主席、各厅厅长及各类名人做精神讲话。冯玉祥将军来学院讲演时,发现彭修道聪明过人,好学上进,准备把他送到美国去留学。
不久,冯玉祥、阎锡山联合反蒋失败,中原形势逆转,敌人四处捕杀革命志士,白色恐怖笼罩着古城开封。这时,有人向反动军警报告彭修道是中共党员,经常组织进步同学阅读红色书刊,发展党员,创建武装。军警准备抓捕彭修道等人。他们在开封不能存身,决定到豫东农村暂避。彭修道、路继曾逃往路的家乡扶沟县,住在城内城隍庙前街路家。二人多方打听扶沟党的信息,但由于地方党组织遭受严重破坏,始终没有联系上。他当机立断,决定离开路家,只身前往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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