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迷钻研“绝学”的人

痴迷钻研“绝学”的人

李范文 汉族,1931年出生,陕西省西乡县人。中共党员。1949年10月参加工作。1956年7月,中央民族学院语文系藏语专业毕业。1959年9月,毕业于中央民族学院历史系,研究生学历。1984年,获宁夏回族自治区有突出贡献的专家称号。1986年,获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称号。1987年7月晋升为研究员。长期从事西夏历史和语言文字的研究工作。1992年,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现为宁夏社会科学院名誉院长。

主要著作有《西夏研究论集》《西夏陵墓出土残碑粹编》《同音研究》《宋代西北方音研究》《西夏语比较研究》《夏汉字典》《国外中国学研究译丛》(第一、二辑),与他人合作的著作有《西夏简史》《西夏官印汇考》《圣立义海研究》《西夏文〈杂字〉研究》《电脑处理西夏文〈杂字〉研究》。发表学术论文80余篇,并多次荣获宁夏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

她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宁夏分会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第二、三、四届理事,现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宁夏分会名誉主席、宁夏书画院名誉院长。为国家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期间,被华夏美术出版社和中国当代美术家作品集出版社组委会命名为“国宝级艺术家”,其艺术传略收入国内各种艺术家名人辞典和日本出版的《中国当代美术家名鉴》。

我已进入耄耋之年,但前尘往事仍历历在目,宛如昨日,仿佛砧上月影,千拂不去。提起家世,我不由得想到儿时的两件小事。第一件事,小时候我见自家屋梁上挂着一捆线装书,奶奶告诉我那是药书。后来,我上小学识了一些字,出于好奇心,总想知道房梁上挂的是什么书。记得有一年年底扫尘,将这捆书解下来,我终于看到那是木刻本的《本草纲目》。另一件事,在我家楼上发现三块积尘足有半寸厚的木板, 已被熏黑,但上面镌刻的金字仍清晰可辨,两块小的上面分别刻着“精心炮制”“童叟不欺”,一块大的刻着“天顺堂”。奶奶说这是药铺字号。

奶奶告诉我:“这些都是你祖爷在城里开药铺的遗物。他在城里做生意,买了一些田地,让你爷爷他们耕种。你祖爷去世时,药铺倒闭,把他生前置的土地全卖掉还了账,连两间破瓦房也卖给了人家,全部家产只剩下这三块牌子和一捆书。你爷爷他们因不识字全被人家骗了。你爷爷是老三,仅有你父亲一个儿子,为了不再受骗,才把你父亲送去上学。你要好好念书,将来才不会上当受骗!”

我父亲只上过小学,在农村教书。那时村子里出一个先生,自然令人刮目相看。方圆十多里人家,丧葬行礼都给他下请帖,我家的堂屋就贴了几十张,也算是一种荣耀。

1931年农历九月,我出生在陕西省西乡县。从我懂事起,就只见奶奶、母亲和姐姐整天买棉花、纺线、织布、卖布、买粮,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在山区教书,每年腊月底等他回家后,家里方能吃上肉,也唯有这时才能听到母亲和奶奶的笑声。

有一年,我父亲被人家辞了,原因是没给“学监”送礼。从此,我再没有见母亲笑过,而且常常流泪。她经常抱怨自己不该嫁给读书人, 做生意无本钱,种庄稼无地,识几个字又不能当饭吃。我父亲东奔西跑终于在山区又找上了工作。然而谁能想到,这次去后父亲却再也没能见到母亲。

父亲走后不久,母亲积劳成疾,却无钱请医生,只按偏方采一些柴胡、前胡、生麻、葛根之类熬汤喝,但疗效甚微。父亲的同学闻讯赶来,他略懂医术,开了药方,但却无钱买药。母亲想喝点羊肉汤,父亲不在家,周围尽是穷人,奶奶东跑西跑也没能借上钱。母亲看人家吃青萝卜,想吃又不好开口,就让我去拾萝卜皮洗后放进她嘴里,她就这样带着遗憾凄苦地离开了人世。母亲去世三天后,父亲才赶回来,赊了一副臭椿木棺材,也无钱买砖灰,只好挖了一个土坑,草草安葬了母亲。

母亲去世一年后,我随父亲去西乡县马家湾茅庵上小学。校址是一个山区小庙,学生只有十几人。我们同老道士一起吃饭,每天都是玉米糊糊,节省一点粮运回家养活奶奶和姐姐。两年后,我回到家乡梭罗关上小学三年级。父亲的同学刘子仪在西乡县堰口中心小学当校长,一年后我又转学去堰口中心小学上四年级。校长很照顾我,让我帮助工友打铃、扫地、做饭以解决伙食费。一年后,我从四年级越级上六年级,第一次数学考试得了97分,期终成绩名列第三,引起班上一些年纪大的同学的忌妒,他们鼓动校长赶我出校。多亏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刘行庆老师保护,在校长和教导主任面前求情,最后给带头闹事的班长刘华定留校察看的处分,才平息了这件事情。

1946年暑假,我小学毕业,奶奶让我继承祖业学医。这使我想起祖父、舅舅一生从医,但家贫如洗,我没有一点当医生的念头。但当时摆在我面前的是“不去学医就去给地主放牛”的选择。正在走投无路时,一日清早,我去学校后山坡读书时,在草坪里拾得一枚戒指。这是国民党军官在此打球时掉下的。这个戒指把我从绝境中解救出来,改变了我的命运。父亲卖掉戒指后在县城里租了一间茅屋, 以卖茶水、养猪、给学生做饭度日。我也靠此上了西乡县初级中学。

1949年夏,我初中毕业。上高中要去汉中市,距家较远,家里也无钱供给。正为前途忧愁时,陕西省私立乐育中学由西安迁到西乡,在姐姐的资助下我考上了乐育中学。同年12月西乡县解放后,我想报考陕南公学,因校址在汉中,没有路费,我就到县人民政府文教科申请路费。科长高镒挺让我写一个自我介绍材料,我把自己的情况写好立即交去。两天后,高科长通知我去县文教科工作。我成为县上第一个参加工作的青年,感到无比幸运。参加工作后,接触的干部都是参加革命比较早的陕北老同志,他们朴实、诚恳、勤奋的工作作风,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我的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有着重大的作用。

虽然我出身贫苦,但勤奋好学,在机关里领导对我十分器重。1950年3月,我加入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不久,担任县机关学校团总支副书记,8月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之后,组织上又送我去上高中。为了解决我的生活问题,学校让我半工半读,一面管理学校图书和仪器,一面随班上学。学校师生数百人,图书资料少得可怜,理化仪器破旧残缺,所幸师资很强,就我所知,没有一个不是大学毕业的,有的老师还去日本留过学,例如江伯玉、刘霞举、孙丘园、江丹枫等等。一个中学竟有这么多的留学生,培养出来的学生质量可想而知。遗憾的是,我后来回家乡拜谢他们时,除江伯玉老人还健在外,其余全在“运动”中去世了。

1952年我高中毕业后,县委组织部要调我回去工作,但当时中央规定,要为第一个五年计划培养人才,应届高中毕业生一律参加高考,不许参加工作,并动员在职干部报考大学,因此我也去应考。其实,上大学我想都不敢想。现在,让我考大学,究竟学什么呢?记得1946年暑假,我在县城上补习班,有位罗老师课讲得最好,我很崇拜他。他曾说过:“一个人认准一件事,就要全力去追求,哪怕付出毕生的精力。”这句话影响了我的一生。我打听出他是从西北大学边政系毕业,于是我也选择了这个系。但在报考时,方知解放后西北大学这个系取消了,只有中央民族学院有这个系,但已改为少数民族语文系,我即选择了该系的藏语专业。1952年9月接到通知,我如愿以偿考上了中央民族学院。

在中央民族学院所学专业为安多藏语(甘肃、青海藏语方言)。我虽为汉族,因家庭出身好,又是党员,在班里一直担任班长,后来又被选为院学生会主席、北京市青联委员,但是 “反右派”运动使我的人生出现了逆转。1957年春,我在历史系读研究生时,未听系领导的劝告, 在全院党代会上就民院预科二部(小学生班)办不办的问题对院领导提了意见。6月 “反右派斗争”开始后,在传达“反右派”报告时,我被剥夺了党员权利,不许参加会议。党委办公室主任为我抱不平,说:“李范文即使是‘右派’,但他现在还是党员,应该让他参加。”他因此差点儿也被打成“右派”。第二天,学生科几位女同志首先给我贴出大字报,说我是“叛徒”“右派分子”。大字报贴在公告栏里,我即在这张大字报上写了“谢谢诸位女士的华丽词藻!”并署了名。这一下激怒了院领导,系党组织宣布撤销我的党内外一切职务,发动大家来批斗我,但除了几位调干的党员执行领导决定外,全班同学为我辩护,反对领导的决定。在这种情况下,系里只好宣布撤销决定,恢复我的职务,让我来领导我班反右派运动。让我去批判为我辩护的同学,我怎能干这种事!直到1957年9月第二学期开学后,学校又把刚入学的一二年级党团员发动起来批斗我。谁为我辩护,就批斗谁。就这样,全班24人被打成“右派”的有7个,我不忍心同学们为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违心地承认“我是右派”,才结束了这场激烈的“反右派”斗争。

因为我是“右派”分子,所以1958年冬把我下放到四季青公社劳动。我被分配到厨房工作。1959年国庆前夕的一天早晨,永定河水暴涨,在河上测量水文的一位北京市地质局的工人跌入河中顺河漂下,河边围观者连呼“救命”。当时,我正在厨房做早餐,听到“救命”声后急忙赶去,看见溺水者将被冲到水闸危险区,我奋不顾身跳河救人。这个工人得救,而我被冲出百余米,身上多处受伤。因为救人立功,我被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受到北京市地质局的表扬和慰问。此后,我又回到学校。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在人生绝望的时刻,偶尔接触到的西夏文,点亮了我的人生希望。我原来有一种理想,想当一位藏学家,甚至想待毕业后去藏区寺院待上十年二十年,把藏学彻底弄懂,写一部传世的专著,扬名中外。后来一见到西夏文,便被它那字形所吸引,又听说很难,世有“绝学”之称。在二十四史里,辽有《辽史》,金有《金史》,宋有《宋史》,唯独没有西夏史,为此我萌生了学西夏文、写西夏史的愿望。早在1957年春,我曾向系主任苏冰同志提出跟王静如教授学西夏文。苏主任说:“待研究生毕业后跟他学也不迟。”但万没想到这年夏天我就被打成了 “右派”,一切希望破灭了。调到研究所后,理想开始复生,但我在民院已声名扫地,再说这位副所长绝不会同意,王静如教授恐怕也不会教一个摘帽的“右派”。因此,我萌发了去西夏发祥地宁夏的想法。

作出去宁夏的决定后,我三番五次打报告要求去宁夏工作,但迟迟不见答复,最后我只好去找那位领导。他很冷淡地说:“留不住你, 你一定要走就走吧!让办公室给你办手续。”就这样,我于 1960年6月10日离开了北京,来到银川市。23年后,我去北京西山开会,见到一位老态龙钟、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他热情地伸出手,笑着同我握手,“似曾相见不相识”,一问才知竟是我原来的那位领导。但一切时过境迁,我对他无丝毫抱怨,反而同情起他来。后来,他托人向我道歉,并说想找我谈谈。我知道他因整人树敌过多,最后下放到一个县上当书记,后来虽然官复原职, 但已今非昔比。其实,整人的人也是错误路线的受害者,看到他比我还老得快,我不忍心再去找他,以免勾起过去的伤心事,刺痛老人的心。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我始终未去同他谈谈。

来宁夏后才知道,这里既无科学研究机构,更无西夏研究单位和资料,我被分配到宁夏师范学院(后宁夏大学)政史系工作。宁夏素有“塞上江南,鱼米之乡”的美称,但当时的条件非常艰苦,群众的生活十分困难。我被分配到资料室工作,为了不虚度年华,我潜心搞了一些研究。 1962年,我写了《郭守敬与宁夏水利》发表在《宁夏日报》上。还编辑了《中国历史问题研究论文集》,以宁夏大学政史系的名义出版。这是宁夏大学出版的第一本书。

1962年宁夏民族历史研究室成立后,我被调去研究回族史。短短两年,我编写了《关于回回民族的形成问题》《西北回民起义问题》等研究资料汇编,还和其他同志一起编写了《关于回回民族研究资料索引》《西北及宁夏地区文献资料索引》等。但好景不长,在1964年 “社教”运动中,我1957年被打成“右派分子”的事又被翻了出来,作为典型批斗,后下放劳动,差点进了监狱。记得那时我们机关在宁夏党校院内,同党校的学员有时在一块学习。在一次学习会上,主要内容是批判“修正主义”,但与会者竟不知什么是修正主义的概念,首先发言的两个人讲不清楚,我补充了几句。谁知半年后祸从天降,说我“利用合法权利散布‘反革命修正主义’”。我不服气。我们单位属自治区党委宣传部领导,有一天宣传部一位处长找我谈话,我说:“我在党校学习会上的发言,无论从形式上、内容上、逻辑上、法律上都没有错,更没有罪。墙是白的,你让我说成黑的,我想不通。”那位处长说:“你做研究工作,给你打打防疫针有什么不好?”这位善良但却没有受过批斗的人,把那种残酷的批斗当做治病救人的“防疫针”,却不知道这种“防疫针”是会打死人的。

紧接着十年浩劫,像我这种性格的人还能有什么好结果?一位平时见我面即“老师长,老师短”的人也学会了靠整人向上爬的当官 诀窍。他煽动一群人来我家揪斗我,我有病正在床上躺着,他们骗我去机关开会,我一出大门,便见周围群众围观,接着看见一块一米见方的牌子,上面写着“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右派分子李范文”,我气愤至极用脚把牌子踩得稀烂。结果,我被拳打脚踢一顿, 像绑赴刑场一般被送往会场。一位平时关系较好的同志来给我做“土飞机”,我挣扎出双手,把他的绸裤子从腰上撕破至脚背,他拔腿就往大街逃。又是那位平素称我“李老师”的人大喊:“抓反动分子啊!”“抓反革命分子啊!”闻讯赶来4个红卫兵抓住我的手和脚像打夯一样,上下夯打,几乎把我的腰夯碎了。这时,一位同志大喊:“即便是反革命分子,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打,还有警察管呢!”这位同志救了我一命。此后,我经常被游斗,我爱人见我被游斗后膝盖跪破了皮,她当晚用棉花给我缝了两只护膝,每天批斗后回家她都给我做好吃的、安慰我。有时下班后不见我,她像疯人一般跑到机关找我,经常同造反派头头吵辩。因为她最了解我,我只是拼命劳动和工作,从未干过坏事。我这样的脾气和性格的人,如果没有她的无微不至的关心、爱护和安慰,恐怕早不在人世了。我今天还活在这个世上, 还能做出一点成绩,这里有她的心血和汗水。

1970年,我终于从固原山区调回银川到宁夏博物馆工作,实现了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愿望——研究西夏文。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研究西夏文没有工具书是无法深入研究的。于是,我先从编撰《夏汉字典》开始着手。这一计划受到领导的支持和重视。但是编撰字典谈何容易,当时宁夏地区所存的资料,只有王静如教授的《西夏研究》(1—3辑)和北京图书馆的《西夏文专辑》及西夏人编写的双解常用字汇《番汉合时掌中珠》等。我首先从这些书里搜集单词例句。著名的语言学家王力教授曾说:“一部没有例子的词典,就是具骷髅。”因此,我十分注意每个字条的例句。有时一个字的用法,抄录二三十张卡片,归类后只能用上几张。而为了那几十张卡片不知翻了多少书,流了多少汗。记得1973年5月至11月, 我在北京搜集资料,先师罗福颐教授为我准备了一大摞西夏文资料,其中有苏联20世纪30年代杰出的西夏学者聂斯克的《西夏语文学》,以及他自己的备用字汇辑手稿,及其先兄罗福成的《华严经》手稿等。他那种奖掖后学、诲人不倦的精神,深深感动着我。我如获至宝,如饥似渴,日夜不停地在招待所抄写。这年夏天,气温很高,我们住的六人大宿舍,每天下午室内仅我一人伏案抄写, 热得连背心都穿不住,只好脱掉,用毛巾披在背上,真是汗流浃背。晚上同房客人要休息,我只好把桌子搬在走廊里,借灯抄写。正如意大利历史学家、语言学家斯卡利格所说:“十恶不赦的罪犯既不应该判处决,也不应该判强制劳动, 而应该判去编词典,因为这种工作包含了一切折磨和痛苦。”

有一天,我的老师——著名的藏学家于道泉教授来招待所看我,见我已搜集3万多张生字卡,采用四角号码编排,这位年逾古稀的老者非常高兴,那种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40年前,我同王静如教授一道治西夏文,我花了几年工夫发现西夏文十分方整,用四角号码编字典最科学,我当时就有这个计划。后来傅斯年先生派我赴英留学,改了行。没想到40年后竟然有人继承此念,不谋而合,真是巧极了!不说内容,仅这种编排法就值得出版。”(按:如今以四角号码分类,用拉丁字母代替1~9阿拉伯数字,已被国际上通用。)

编写字典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贺兰山麓的西夏陵园发掘工地完成的。1972年,宁夏拨款发掘西夏帝陵。我因1957年的“问题”而不能从事西夏文字的研究工作,只能承担发掘工地的后勤工作,拉木料、招民工,甚至还得管理民工的工资、伙食,虽然比考古人员低一等,而我自己则认为这也是换脑子休息的好机会,从中体会到无限乐趣,因而工作起来任劳任怨,赢得了民工和同志们的尊敬。

发掘工地的工作十分艰苦。那时给每人每月供应半斤大肉,每天吃白水面条,健壮的身体被累垮了。我身高1.77米,体重50多公斤,营养不足,严重贫血,只好宰了家里为4个孩子吃鸡蛋而养的14只母鸡,补养身体。

1977年西夏王陵发掘工程结束后,考古人员被全部调回,仅留我一人在工地看守。一日,两个儿子受他们母亲的嘱托来工地看我,大儿子上小学,二儿子刚四岁,两人原准备同我在工地多住几天,谁知当夜狂风四起,帐篷被风撕得哗哗响,饥饿的狐狸在冢穴里嚎叫,小儿子吓得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浑身发抖。第二天清早,孩子们就嚷着要回家。后来,他们再也不想来工地了。

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写出了《夏汉字典》的初稿,继而写出《西夏陵墓出土残碑粹编》。《夏汉字典》写完后正值“四人帮”横行之时,我怕招来横祸,不敢交出。文物出版社得知消息后,曾数次来函索稿,计划出版。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我的处境大为改善。1978年1月,宁夏文教局派人与我一道给文物出版社送稿。3 月18日出版社来函:“李范文同志所编的《夏汉字典》,按原商定的步骤, 我们双方请有关专家提意见,然后把意见集中起来,再由你们修改定稿,争取早日影印出版。”在审稿中有一种意见引起我的重视:“字典注音一字多音,使读者无所适从。”确实有的字既有苏联学者的拟音,也有日本学者的拟音。当时还没有中国学者自己拟测的西夏语音系。我当时想,一部字典要经几代人的努力修订,也不一定十全十美,在没有现成字典的情况下,哪怕是一部字汇集,也可供学术界使用。然而,因有人求全责备,出版工作被暂时搁置下来,我只好向音韵学方面努力。

研究西夏语音韵学的困难更是难以言说,没有古汉语音韵学的知识无法问津。汉语音韵学是一门历史悠久的学科,也有“绝学”之称。古汉语音韵还有今天的汉语提供参考,而西夏语是一种“死语言”,西夏语音韵学到底怎么研究?有没有西夏遗民?以什么为基础?从什么书开始?于是,我以《同音》为蓝本,以《番汉合时掌中珠》的原音为基础,开始调查西夏遗民。1980年5月至9月,我赴甘肃、四川藏区调查西夏遗民。在四川康定六巴公社发现木雅语,在道孚发现道孚语,这两种语音的基本词汇,有的与《番汉合时掌中珠》的汉字语音很相似。我记了4000多个单词,搜集了约200个例句。计划写《弭药语的调查与研究》一书,此书写了约30万字,因干扰而辍笔。尽管如此,这次调查对我研究《同音》拟测西夏语音系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1984年4月,正当我陶醉在《同音研究》一书中,日本西夏学者西田龙雄教授来访,我在骑车去宾馆的路上被人撞倒,左腿股骨颈骨折,宁夏社科院领导派车,并由路上碰见的青年科研人员王永亮协助,送我到附属医院动手术。手术后卧床半年,休息一年。我便将木板放在被褥上从事写作。为了不使身体下滑,臀部垫着枕头,用布带固定在床上。老子曰:“祸兮,福之所倚。”养病,倒为我提供了一个安静治学的环境。这段时间,与我形影不离的正是这部《同音》。《同音》陪伴着我,我研究《同音》,苦乎?乐乎?尽在其中矣!

1985年国庆节《同音研究》告竣,1986年9月出版。罗矛昆教授在《西夏研究的新成果新观点评介》一文里说:“《同音研究》在空白地带垦殖,成一枝独秀,其劳动是不可抹杀的。”又说:“作者的观点都有大量的语言材料为基础,这些观点不论是对前人的纠讹,还是对后学的启发,对西夏研究领域的学术发展,都将是功不可没的贡献。”①这部书荣获1987年十五省图书评奖一等奖。李先念主席访问土耳其时,将其作为国礼赠送,苏联和中国的西夏学者有的已开始采用我的拟音方案。

1983年,我曾着手校释《番汉合时掌中珠》一书,但因我尚未建立西夏语音系,无法解释该书中的复杂注音,只好放下继续研究《同音》。1985年《同音研究》付梓后,我又开始研究《番汉合时掌中珠》。由于有了研究《同音》的经验,我把《同音研究》的音系应用在解读《番汉合时掌中珠》上,将《番汉合时掌中珠》改为《宋代西北方音——番汉合时掌中珠对音研究》,从而把西夏文这个研究范围极小的“死文字”,变为广大古汉语研究工作者可以使用的“活文字”。此书于1987年完稿,1994年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

经过20多年的不懈努力, 我终于在1994年编纂完成《夏汉字典》——世界上第一部西夏文字典,为西夏历史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工具。

我的研究终于得到社会的承认,党和政府给予我很多荣誉。1981年,我的《试论西夏党项族的来源与变迁》一文,荣获宁夏社会科学论文一等奖;合著的《西夏简史》荣获二等奖。1984年,我的《西夏研究论集》荣获宁夏社会科学专著一等奖。1986年,我的《西夏陵墓出土残碑粹编》荣获宁夏社会科学专著二等奖。1982年,我被晋升为副研究员。1985年,被聘为研究员。1984年,我被评为宁夏有突出贡献的专家,获一等奖。1986年,被评为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专家。1983年,我的《西夏研究论集》出版后,在日本成为畅销书,后日本NHK电视台和秋田电视台慕名前来专访我。1987年1月,我随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赴苏联考察西夏文献;8月,赴匈牙利参加乔玛国际学术讨论会,发表了《西夏学的产生与展望》,受到广泛好评。我退休后还继续从事西夏学研究,更重要的是带研究生,为西夏学的研究培养新人。

如今我已是80岁高龄的人了,回顾我的一生,我不禁忆起司马迁《报任安书》里的话:“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人生无常,世事难料,这难道不是“祸兮,福之所倚”么?人的一生不可能总是平坦的、一帆风顺的,都会遇到各种坎坷和挫折,但不管什么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失去理想信念,失去前进的勇气。我这一生一直按照自己的理想坚定不移地在奋斗,从没有改变自己的信念。老父亲去世后,我作为唯一的儿子,因为工作太忙,没有回去奔丧,是为不孝。出了车祸后,因为手术不成功,腿上留下了残疾,但依然坚持工作。朋友、亲人知我、罪我、毁我、誉我,我绝不萦怀。我这一生做什么事只求问心无愧,只求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和人民的培养教育。有些人也讽刺挖苦我,但我不为所动,依然坚持我的信念不动摇,把我的人生追求贯穿于工作的始终。同时,我坚持理想信念、实现理想信念最重要的经验就是任何时候都要努力学习,掌握知识。干什么事都要有恒心毅力,看准方向,坚持到底,干出成绩。要有奋斗精神,不因环境的变化而改变,不管条件环境如何困苦,都要坚持到底,勇往直前。

口述:李范文

采访:饶彦久 惠卫明 刘 志

整理:惠卫明